不过庄子虽有取于“游”,所指的并非是具体的游戏,而是有取于具体游戏中所呈现出的自由活动,因而把它升华上去,以作为精神状态得到自由解放的象征。其起步的地方,也正和具体的游戏一样,是从现实的实用观念中得到解脱。康德在其大著《判断力批判》中认为美的判断不是认识判断,而是趣味判断。趣味判断的特性,乃是“纯粹无关心的满足”。 所谓无关心,主要是既不指向于实用,同时也无益于认识的意思。这正是庄子思想中消极一面的主要内容,也即是形成其“游”的精神状态的消极条件,及其效用。
庄子充极游之量,而将其称为“逍遥游”。形成“逍遥游”的主体的,当然是“至人无己”的“无己”,这留在后面再去谈。此处只先指出,在《逍遥游》一篇的后面一部分,连记有三个故事,其中之一是“肩吾问于连叔”的故事。此一故事是以下面几句话作收束:
……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越人断发文身,无所用之。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其天下焉。(页三一)
第二、第三个故事,都是庄子自述他曾与惠施互相辩论的故事。一个是惠施以大瓠比庄子,而认为“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庄子则答以“夫子固拙于用大矣”。意思是物各有用,因其用而用之,则莫不各得其用。惠施所以觉得大瓠之无用,乃是以自己为中心以言用,而不是就大瓠之自身以言用。这是他破除以有用为用的第一步。另一故事是惠施以无用的大樗树比庄子,且斥庄子是“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去也”(页三九)。庄子先说明以自己为中心之用,虽智如狸狌,大如斄牛,皆有所穷;而终结以无用乃是大用。他说:
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页四〇)
以“无用”竞争于人世利害角逐之场,则无用真成为无用。但精神上的“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是安放不下人世之所谓“用”的。将人世所认为无用的,“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野”,亦即是说,若过着体道的生活,则人世之无用,正合于道之本性,岂非恰可由此而得到逍遥游吗?自由的反面是被迫害(夭斤斧),是“困苦”。“不夭斤斧”、“安所困苦”,即是精神上得到了自由解放。而这种自由解放,实际是由无用所得到的精神的满足,正是康德所说的“无关心的满足”,亦正是艺术性的满足。
上面三个故事,在内容上是一贯的,但应以第一个故事所呈出的境界为其极谊。在最高的艺术精神境界中,含融一切,肯定一切;但与人世间之所谓事功,并不相干。所以即以尧之至治,在最高的艺术精神之前,依然是“窅然丧其天下”。“丧”在《庄子》一书中,常与“忘”同义。因为在庄子的道的立场,实际即是在艺术精神的立场,是不以用为用,而系以无用为用的。所以当一个人沉入于艺术的精神境界时,只是一个浑全之“一”,而一切皆忘,自然会忘其天下,自然也会忘记了自己平治天下的事功。这是“无用”的极致。“无用”在艺术欣赏中是必需的观念,在庄子思想中也是重要的观念。《齐物论》“圣人不从事于务,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页九七);《人间世》“且余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页一七二),“嗟呼!神人以此不材”(页一七七),“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页一八六);《外物》“知无用而始可与言用矣”(页九三六),皆是以“无用”为得到精神自由解放的条件。同时,由对于“用”的摆脱,而对物的观照,如后所述,恰成为美的观照。
世人之所谓“用”,皆系由社会所决定的社会价值。人要得到此种价值,势须受到社会的束缚。无用于社会,即不为社会所拘束,这便可以得到精神的自由。但由无用以得到精神的自由,极其究,仍是“不蕲乎樊中”(《养生主》)的消极条件。仅有此一消极条件,则常易流于逃避社会的孤芳自赏,而不能涉世,不能及物;于是“游”便依然有一种限制。较无用更为积极的,是庄子所特提出的“和”的观念。“和”是“游”的积极的根据。老庄的所谓“一”,若把它从形上的意义落实下来,则只是“和”的极致。“和”即是谐和、统一,这是艺术最基本的性格。《国语·周语》“乐从和”;《论语》“和为贵”,皇《疏》“和即乐也”;《礼记·乐记》“大乐与天地同和”;音乐一直到战国的中期,还是居于艺术中的代表性的地位;而当时正是以“和”作为音乐的性格。缪拉(A.H.Muller,1779—1829)认为一切矛盾得到调和的世界,是最高的美。一切艺术作品,是世界的调和的反复。 多特罕塔(Todhunter,1820—1884)也认为美是矛盾的调和。 所以庄子以“和”注释德,德与性同义,指的是人的本质,这即是认为人的本质是和,亦即是认为人之本质是艺术性的。试将有关的材料简录如下:
德者,成和之修也。(《德充符》,页二一四)
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灵府。(同上,页二一二)
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在宥》,页一二八一)
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天道》,页四五八)
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缮性》,页五八四)
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山木》,页六六八)
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田子方》,页七一二)
若正汝形,一汝视,天和将至。摄汝知,一汝度,神将来舍。德将为汝美,道将为汝居。(《知北游》,页七三七)
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同上,页七三九)
故敬之而不喜,侮之而不怒者,唯同乎天和者为然。(《庚桑楚》,页八一五)
夫神者好和而恶奸。(《徐无鬼》,页八二六)
故或不言而饮人以和。(《则阳》,页八七八)
从上述天和的观念来看,庄子是以和为天(道)的本质。和既是天的本质,所以由道分化而来之德也是和;德具体化于人的生命之中的心,当然也是和。这便规定了庄子所把握的天、人的本质,都是艺术的性格。和是化异为同,化矛盾为统一的力量。没有和,便没有艺术的统一,也便没有艺术,所以和是艺术的基本性格。正因为和是艺术的基本性格,所以和也同时成为“游”的积极条件。而在庄子,则无用与和,本为一个精神的两面。前面所引的《逍遥游》中,肩吾问于连叔的故事,实际是以道为体,以无用及和为用的一个得到逍遥游的精神的象征。但因为构成此逍遥游的条件,都是构成美的条件,所以他所提出的象征,便不期然而然地却是美的、艺术的精神的象征。兹录如下: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页二八)
上面所描写的,乃柔静高深之美的精神的自由活动。正如雅斯柏斯(Karl Jaspers,1883—1969)所说:“哲学不允许给人以任何满足;艺术则以满足为其本质,不仅可允许其提供以满足,并且也是其目标。” 因为在艺术精神的境界中,是一种圆满具足,而又与宇宙相通感、相调和的状态,所以庄子便用“不食五谷,吸风饮露”来加以形容。在此状态中,精神是大超脱、大自由;所以便用“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来加以形容。李普斯以为“美的感情”是“生的感情”。而关于感情移入的目标,他认为是“生的完成”(Sichausleben)。 道家与儒家,同样是体现群性于个性之中;故一己之“生的完成”,同时即是万物之“生的完成”,所以便用“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来加以形容。这也是“和”的极致。对于《逍遥游》上面的这段重要的话,只有贴切在艺术精神上去加以了解,才有其真实的内容。或者有人可以指出,藐姑射之山的神人的形相是美的;但《庄子》一书,绝对多数,是假设一些残缺丑陋的人物形相,这又如何解释呢?不过,只要平心静气地去了解,便可以承认在《庄子》一书中,凡他所假设出来的残缺丑陋的人物形相,无非借引以反映出其所蕴藏的意味之美、灵魂之美,而意味之美、灵魂之美,才是真正艺术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