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老庄的所谓道,尤其是说庄子的所谓道,本质上是最高的艺术精神,首先会引起疑问的是,艺术精神不能离开美,不能离开乐(快感);而艺术品的创造也不能离开“巧”。虽然像托尔斯泰在其《艺术是什么?》的大著中,根本主张不应以美及快感来作对艺术的基本规定,但究有点近于矫枉过正。而老庄则似乎对于美、对于乐、对于巧,采取否定的态度。这又如何解释呢?但若进一步去追求的时候,老庄因矫当时由贵族文化的腐烂而来的虚伪、奢侈、巧饰之弊,因而否定世俗浮薄之美,否定世俗纯感官性的乐,轻视世俗矜心着意之巧。但他们是要从世俗浮薄之美追溯上去,以把握“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知北游》,页七三五)的“大美”。要从世俗感官的快感超越上去,以把握人生的“大乐”。要从矜心着意的小巧,更进一步追求“惊若鬼神”的、与造化同工的“大巧”。老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三章)又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十二章)此种观念,当然为庄子所继承。但从上面的文字看,老子之所以否定世俗之美,是因为这只是刺激感官快感之美,是容易破灭之美,这种美的后果是“斯恶矣”的“恶”;五色令人目盲,即是“斯恶矣”的显证。由此可知老子是为了反对“斯恶矣”之“恶”而反对世俗之美。在反对世俗之美的后面,实要求有不会破灭的、本质的、根源的、绝对的大美。老子所追求的由“致虚极,守静笃”而来的还纯返朴的人生,如后所述,也未尝不可以解释为本质的、根源的美,因为在此一境界内,才有彻底的谐和统一。儒家以简易为音乐美的最高境界, 而德国著名的古代美术史研究者维克尔曼(Win’ckelmann,1717—1768)认为希腊艺术之美,在于其“高贵的单纯性,及平易的伟大”。 倘若把这种对作品的观念,转移到人的自身,则与最高艺术合体了的人生,当然也是纯朴淡泊的人生。这种人生即是美,即是乐。
据我所作的考察的结论,《庄子·天下》篇是庄子的自叙。其中有一段话:
天下大乱,圣贤不明,道德不一,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不该不遍,一曲之士也。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古人之全。寡能备于天地之美,称神明之容……后世之学者,不幸不见天地之纯,古人之大体,道术将为天下裂。(页一〇六九)
从上面这段话中,“美”与“理”、“全”、“纯”,都是对道术本身的陈述。因此,可以了解庄子认为道是“美”的,天地是“美”的。而这种根源之“美”是“理”,是“全”,是“纯”。美、理、全、纯,这几个概念,对庄子的思想而言,是可以换位的。《知北游》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页七三五)又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同上)又说:“德将为汝美。”(页七三七)道是美,天地是美,德也是美;则由道、由天地而来的人性,当然也是美。由此,体道的人生,也应即是艺术化的人生。庄子为了易于与世俗之美相检别,所以有时称这种根源之美为“大美”、“至美”。
美的效果必是乐;由大美、至美所产生的乐,庄子称之为“至乐”;所以《田子方》引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乐也。得至美而游乎至乐者,谓之至人。”(页七一四)《庄子》一书,现即有《至乐》一篇。至乐是出自道的本身,因为道的本身即是大美。庄子常将道称为天,所以由道自身而来之乐,亦称为“天乐”。《天道》篇:“与天和者谓之天乐。”(页四五八)又:“知天乐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页四六二)又:“……言以虚静推于天地,通于万物,此之谓天乐。”(页四六三)《天运》篇:“圣也者,达于情而遂于命也。天机不张,而五官皆备,此之为天乐。”(页五〇七)由此可知庄子所谓“哀乐不能入”(《大宗师》)的一类的话,乃是要超越世俗感官之乐,以求得到由根源之美而来的人生根源之乐;儒家也重视乐,但儒家对己是乐,对天下国家而言则是忧,所以孟子说:“故君子无日不忧,亦无日不乐。”因为儒家的乐,是来自义精仁熟。而仁义本身,即含有对人类不可解除的责任感;所以忧与乐是同时存在的。但庄子之道,是艺术精神,要从一般忧乐中超越上去,以得至乐、天乐,这便不同于挟带有责任感的仁义之乐。并且《达生》篇说:“知忘是非,心之适也。不内变,不外从,事会之适也。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忘适之适也。”(页六六二)适即是乐。由此可知,庄子忘是非等的工夫,实际是成就人生之乐。而乐即是艺术的主要内容、效果。
至于“大巧若拙”(《老子》四十五章)的“大巧”,在《庄子》一书中,更有深刻的发挥。他在《大宗师》篇说:“吾师乎,吾师乎?……覆载天地,刻雕众形,而不为巧。”刻雕众形,正是艺术性的创造,此即意味着道的创造万物,实系艺术性的创造。所谓“不为巧”,是不为世俗工匠之巧的大巧。庄子在许多地方,发掘并欣赏这种大巧,这在后面要特别提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