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帝起自民间,霍光死后亲政,励精图治,五日一听治,并常到宣室斋居而决事,信赏必罚,号为中兴。惩“大将军”专政之祸,政权在形式上从大将军这类的内臣,又转回到宰相手上。魏相、丙吉,和他私人有特深关系,先后为相。史称丙吉:“宽大好礼让,不亲小事,时人以为知大体。”这实际是他两人的共同特点。他只有如此,才好让宣帝多发挥亲政以后的统治力。所以《汉书》卷七十四《魏相传》:“及霍氏……伏诛,宣帝始亲万机,励精为治,练群臣,核名实;而相总领众职,甚称上意。”又同传赞谓“近观汉相,高祖开基,萧曹为冠。孝宣中兴,丙魏有声。是时黜陟有序,众职修理,公卿多称其位,海内兴于礼让。览其行事,岂虚乎哉。”这里我要指出的是:宣帝在政治上最大成就之一,是把武帝和霍光破坏了的官制中的宰相体制,在进用的程序及行政的系统上,大体恢复了正常。前引《张安世传》以大司马领尚书事参与宣帝的决策,但仍在表面上维持宰相的体制,这实际是了不起的一件事。但宣帝的内心,并不信任宰相,因而有下述三种发展:
(一)《汉书》卷七十四《魏相丙吉传》:“及霍氏诛,上(宣帝)躬亲政,省(察)尚书事。”这样一来,霍光时代的尚书向大将军负责,现则向皇帝负责。《汉书》卷八十九《循吏传》载黄霸为丞相,荐史高为太尉,“天子使尚书召问霸”;“尚书令受丞相对,霸免冠谢罪”。所谓“召问”,实际是“责问”。尚书所以能责问丞相,是因为尚书此时直属于皇帝,乃以前所未有。此例一开,等于把尚书的地位,高压在丞相的上面,使相权受到很大的损害。《汉书》卷七十二《两龚传》:“丞相王嘉上书荐故廷尉梁相等,尚书劾嘉言事恣意迷国,罔上不道。”王嘉卒以此致死。又《汉书》卷八十三《朱博传》,朱博为丞相,与御史大夫赵玄奏请免何武、傅喜爵土,“上(哀帝)知傅太后素常怨喜,疑博、玄承指,即召玄诣尚书问状”,结果赵玄减死罪三等,而朱亦以此自杀。到了东汉,尚书责问公卿,遂成常例。《后汉书》卷六十一《左周黄列传》:“是时大司农刘据,以职事被谴,召诣尚书,传呼促步,又加以捶扑。”这可以说是冠履倒置,朝廷之体制扫地无余;而皆自宣帝发其端。又《汉书》卷七十六《张敞传》:“敞到胶东……吏追捕有功。上名尚书,调补县令者数十人。”是宣帝时诠选之任,亦归尚书,这也是贬损宰相的实权,开东汉事归台阁之渐。
(二)在上面提到宣帝使尚书召问黄霸的一段话中,宣帝对宰相职权的说明是:“夫宣明教化,通达幽隐,使狱无冤刑,邑无盗贼,君之职也。”把宣帝心目中的相权,与前引陈平口里的相权两相比较,已经大大地加以局限。
(三)《汉书》卷七十八《萧望之传》:“初宣帝不甚从儒术,任用法律,而中书宦官用事。中书令弘恭、石显久典枢机,明习文法,亦与车骑将军高(史高)为表里。”《汉书)卷三十六《楚元王传》,元帝时,“四人(萧望之、周堪、刘向、金敞)同心辅政,苦患外戚许、史在位放纵,而中书宦官弘恭、石显弄权”。欲加以抑制。结果遂使萧望之自杀,周堪、刘更生(向)废锢,太中大夫张猛自杀于公车,魏郡太守京房及待诏贾捐之弃市,御史中丞陈咸抵辠为城旦,郑令苏建以事论死。“自是公卿以下畏显,重足一迹。” 其端皆发自宣帝。《汉书补注》于《霍光传》宣帝辄使中书令出取封事下引何焯曰:“使中书令出取,不关尚书,一时以防权臣壅蔽。然自此浸任宦竖矣。成帝以后,政出外家,有太后为之内主,故宦竖不得挠。不然,石显之后,必有五侯十常侍之祸。”这种看法是很对的。
总之,宣帝因惩霍光以大将军专政,稍加矫正,颇存宰相制度的体统。但虽以魏相丙吉等皆心腹之寄,仍不能信任宰相制度之自身,而依然从实质上去加以削弱;这样便更加强了尚书的地位,并酝酿宦官外戚之祸。
元帝时代的政权,在中书令石显手上。《汉书》卷三十六《楚元王传》,元帝征周堪“拜为光禄大夫,秩中二千石,领尚书事”。但“显干(师古曰:干与管同)尚书事(事字依官本补);尚书五人,皆其党也,堪希得见,常因显白事,事决显口”,所以周堪虽领尚书事而无实权。成帝即位,“以元舅侍中卫尉阳平侯王凤为大司马大将军领尚书事”,正式进入到外戚专政的阶段。中间虽有哀帝时董贤的插曲,但此一格局,一直发展到王莽的篡汉。萧望之、刘向们,在元帝时代,曾经以全力反对尚书用宦官,换言之,要取消由武帝所设的中书,不仅未能做到,而且以此贾祸。但到了建始四年(纪前二十九年)“罢中书宦者,初置尚书员五人”。必罢中书宦者,王凤的领尚书事乃有其实。增加一个三公曹主断刑狱,把廷尉对刑狱的最高审议权也转移到尚书了。尚书职权的扩大,即王凤职权的扩大。此乃在外戚专政情形下的演变。《资治通鉴》卷三十在这一年下记着“是时上委政王凤”,是完全正确的。此时张禹以师傅旧恩,与王凤并领尚书事;但张禹内不自安,常心存退避。河平四年(纪前二十五年)六月,以张禹为丞相,反得以自安,这是因为丞相此时已有名无实,所以与王凤可不发生权力上的矛盾。
但终西汉之世,丞相在法理上始终保持总领百僚的地位。《汉书》卷六十八《霍光传》记废昌邑王时,“群臣连名奏王”的位次是“丞相臣敞、大司马大将军臣光、车骑将军臣安世、度辽将军臣明友、前将军臣增、后将军臣充国、御史大夫臣谊……”在此一位次中,御史大夫副丞相的正常地位受到了侵夺,但丞相的地位依然要安放在当时大权在握的大司马大将军的前面。成帝时,王音以从舅越亲用事,“上(成帝)以音自御史大夫入为将军,不获宰相之封,六月乙巳,封音为安阳侯”。 按王音此时以大司马车骑将军辅政,而成帝惜其不获宰相之封,可知此时的丞相地位,犹在将军之上。因为宰相的此一崇高地位,除了非常时机,有如霍光专政、石显专权这类的情形以外,若遇见振奋有为的丞相,依然可以发挥统领百僚的功用。成帝时虽外戚当政,然翟方进为相,踔厉奋发,与张禹为相的情形大不相同;因为成帝时翟方进是凭借着宰相在官制中的崇高地位。但此一丞相的崇高地位,因为何武进言改为三公而开始动摇,遂下开东汉三公徒拥虚名之渐。《汉书》卷八十三《薛宣朱博传》:
初,汉兴袭秦官,置丞相、御史大夫、太尉。至武帝罢太尉,始置大司马,以冠将军之号,非有印绶官属也。及成帝时,何武为九卿,建言古者民朴事约,国之辅佐,必得贤圣。然犹则天三光,备三公官,各有分职。今末俗文弊,政事烦多;宰相之材,不能及古;而丞相独兼三公事,所以久废而不治也。宜建三公官,定卿大夫之任。分职授政,以考功效。其后上以问师安昌侯张禹,禹以为然。时曲阳侯王根为大司马骠骑将军,而何武为御史大夫;于是上赐曲阳侯根大司马印绶,置官属。罢骠骑将军官。以御史大夫何武为大司空,封列侯。皆增奉如丞相,以备三公官焉。议者多以为古今异制。汉自天子之号,下至佐史,皆不同于古,而独改三公,职事难分明,无益于治乱。
何武的建议,除了他所说的表面理由外,可能并非仅为了要借此提高自己御史大夫的地位,而系想把当时以大司马的官衔实际辅政的大司马,纳在三公之内,在三公名义之下,可以“分职授政”,反使丞相与御史大夫能分担到一分职权。不然,丞相的“久废而不治”的摆在眼面前的原因,何武岂有不知之理?但何武不能从皇帝应当尊重正常的官制的地方来纠正“久废而不治”,却借辞以破坏宰相统领百僚的地位来纠正久废而不治。殊不知官职的治与废,首先是决定于皇帝的意向,及宰相的风格。皇帝向着宦官,向着外戚,则把宰相的地位向下拉平后,连表面上的体统也没有了,其废也更甚。《资治通鉴》把改宰相为三公,系于绥和元年(纪前八年)。过了两年多,为哀帝建平二年,因朱博的话,又恢复大司空为御史大夫。《汉书》卷八十三《朱博传》:
后二岁余,朱博为大司空,奏言帝王之道,不必相袭,各繇时务。高皇帝以圣德受命,建立鸿业,置御史大夫,位次丞相,典正法度,以职相参,总领百官,上下相监临,历载二百年,天下安宁。今更为大司空,与丞相同位,未获嘉祐。故事,选郡国守相高第为中二千石。选中二千石为御史大夫;任职者为丞相。位次有序;所以尊圣德,重国相也。今中二千石未更(经过)御史大夫而为丞相,权轻,非所以重国政也。臣愚以为大司空官可罢,复置御史大夫……为百僚率。哀帝从之。
朱博上面的话,有两大要点。(一)他反对改御史大夫为大司空,与丞相同位,实际更反对当时由外戚而来的大司马与丞相同位。(二)他指出中二千石未经过御史大夫而为丞相,实际指的是当时的大司马,皆不是通过晋升的正常途径,而仅凭外戚关系得来,更不可使其与丞相同位。其目的则在尊相权以尊国政;这才把握到当时与政制关连在一起的政治根本问题。哀帝虽然暂时听了朱博的话,但不仅实际的政权先是操在外戚丁、傅手上,后操在佞幸董贤手上;并且他为了提高董贤的地位,终于元寿二年(纪前一年)“五月甲子,正三公官分职。大司马卫将军董贤为大司马,丞相孔光为大司徒,彭宣为大司空”。 不久又在上面加太师太傅太保,而专制政治中较为合理的丞相制度,更由多头制的混乱而破坏以尽;东汉遂承此弊制,而与外戚宦官相终始。由丞相改为三公的利害,《后汉书》卷四十九《仲长统列传》简撮其所著《昌言》中的《法诫》篇说:
周礼六典,冢宰贰王而理天下。春秋之时,诸侯明德者皆一卿为政。爰及战国,皆亦然也。秦兼天下,则置丞相而贰之以御史大夫。自高帝逮于孝成,因而不改,多终其身;汉之隆盛,是惟在焉。 夫任一人则政专,任数人则相倚。政专则和谐,相倚则违戾。和谐则太平之所兴也,违戾则荒乱之所起也。
仲长统主要是指东汉以立论,而其端实开于西汉之成帝,这是相权的一大演变。
成帝时的另一大演变,为以灾异逼翟方进自杀。天以灾异显示其谴责的意志,因而引起人君的警惕。此一事实,当然可以推到远古。但由周初开始的人文精神,逐渐发达,这种以灾异见天意的影响便日益稀薄,自董仲舒上《天人三策》,以为“天人相与之际,甚可畏也”。于是以此为一转捩点,通过灾异以表现有意志的天,重新压在大一统的一人专制的皇帝头上,常常引起他们由惶恐而求直言极谏,并选举贤良方正等举措。及成帝时,“刘向以王氏权位太盛,而上(成帝)方向《诗》、《书》古文,向乃因《尚书·洪范》,集上古以来历春秋战国至秦汉符瑞灾异之记,推及行事,连傅祸福,著其占验,比类相从,各有条目,凡十一篇,号曰《洪范五行传论》,奏之。天子心知向忠精,故为凤(王凤)兄弟起此论也。” 在《洪范五行传论》中,把皇帝的一举一动,都与天紧密关联着,一点也不放松。这样一来,皇帝的精神负担,自然更加重了。但到了绥和二年(纪前七年),荧惑守心,善为甘石之学的郎官贲丽,“言大臣宜当之。上乃召见方进,还归,未及引决,上遂赐册责让,以政事不治,灾害并臻,百姓穷困,曰:欲退君位,尚未忍,使尚书令赐君上尊酒十石,养牛一,君审处焉。方进即日自杀”。 这是把董仲舒、刘向们所苦心经营出的一套控制皇帝的办法,轻轻地转移到丞相身上去了,开尔后以灾异免三公之局,三公仿佛是专为皇帝作代罪羔羊而设,而宰相的功用,更减削以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