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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武帝对宰相制度的破坏

武帝即位的建元元年(前一四〇年)六月窦婴为丞相,这是立有大功而又相当贤能的外戚;到二年十月免。更因田蚡说他“日夜招集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弃市于渭城。继窦婴为相的是高祖功臣许温之孙的许昌,至六年六月免,这是史公所说的“娖娖廉谨”之一。接着是武帝的母舅田蚡为相,“蚡以肺腑为京师相,非痛折节以礼诎之, 天下不肃。当是时,丞相入奏事,坐语移日,所言皆听。荐人或起家至二千石,权移主上。上乃曰:君除吏已尽未?吾亦欲除吏。” 好像田蚡做了真宰相;但这是因为他具有三个条件:(一)他是武帝的舅父,有武帝的母亲全力支持。故史公谓:“上自魏其(窦婴)时,不直武安,特为太后故耳。”(二)武帝要借他来折诎诸侯王以尊朝廷。(三)他“所好音乐狗马田宅,所爱倡优巧匠之属”。 可以减少武帝的猜嫌。但在他执行宰相职权时,武帝已不能忍耐。他死后(死于元光四年三月)九年,因淮南王安之事,武帝曰:“使武安侯在者,族矣。”继田盼为相的是与许昌同出身、同类型的薛泽,一直到元朔五年(前一二三年)十一月,公孙弘为丞相。公孙弘于元光五年(前一三〇年)征为文学博士,其为人“恢奇多闻……每朝会议,开陈其端,令人主自择,不肯面折廷争。于是天子察其行敦厚,辩论有余,习文法吏事,而又缘饰以儒术,上大悦之”。 七年之间,起布衣为宰相,这是他多闻而面谀,行文法而饰儒术,太适合了武帝夸大自尊的心理。他的性格是叔孙通这一类型的。元狩二年(前一二一年)三月公孙弘卒,李蔡以从大将军卫青有功封侯为丞相,至五年(前一一八年)因罪自杀;以与许昌同出身同类型的庄青翟为丞相;此时“丞相取充位,天下事皆决于汤(张汤)”。 但至元鼎二年(前一一五年)三月,又因罪自杀,以与许昌同类型的赵周为丞相,至五年(前一一二年)下狱死。三年之间,杀了三个宰相。大概武帝觉得不好意思起来,便特选“上问车中几马,庆以策数马毕,举手曰六马”的石庆为丞相。“是时汉方南诛两越,东击朝鲜,北逐匈奴,西伐大宛,中国多事。天子巡狩海内,修上古神祠,封禅,兴礼乐,公家用少。桑弘羊等致利,王温舒之属峻法,兒宽等推文学至九卿,更进用事,事不关决于丞相。丞相醇谨而已。在位九岁,无能有所匡言。尝欲请治上近臣所忠、九卿咸宣罪,不能服,反受其过,赎罪”。 连朝廷有大事要开廷议时,也不使他参与,石庆惭愧要归丞相侯印,武帝骂他“君欲安归难乎”;石庆只好挨到大初二年(前一〇三年)死去,武帝才失掉了这一可以玩弄而又可以信赖的工具。继石庆当丞相的是公孙贺。他是胡种,义渠人。武帝为太子时,他曾经为舍人,他的妻是卫皇后之姊,所以“由是有宠”。“七为将军,出击匈奴,无大功,而再侯。”但他由太仆“引拜为丞相,不受印绶,顿首涕泣曰:臣本边鄙,以鞍马骑射为官,材诚不任宰相。上与左右见贺悲哀,感动下泣曰:扶起丞相。贺不肯起,上乃起去。贺不得已,拜出。左右问其故,贺曰:主上贤明,臣不足以称,恐负重责,从是殆矣”。 由此可知作武帝的宰相,是如何的危险。公孙贺虽以临深履薄的心情来做他所不愿做的丞相,但终于征和二年(前九十一年)四月下狱死,且以灭其族。公孙贺死后,于是年五月,以宗室刘屈氂由涿郡太守为丞相,于次年(三年)遇巫蛊之变,屈氂兼将与太子战长安中,死者数万人。六月,以其妻有诅祝事,腰斩,妻子枭首华阳街;年余无相;四年(前八十九年),高寝郎(师古曰:高庙卫寝之郎)车千秋上急变讼太子冤,立拜为大鸿胪,六月拜为丞相。 再过二十个月,是后元二年(前八十七年)二月,武帝死了,他这一代的宰相的悲剧,暂告一结束。

本来执法监察之权,是归御史大夫的。但武帝在剥夺丞相职权的过程中,突于元狩五年,增设一比二千石的司直,名为佐丞相举不法,实际乃所以侦伺丞相,故丞相多死于阴私的琐事。又据前引卫宏《汉旧仪》,丞相有侍中五人。但到了汉武帝,则改为加官之一,脱离了丞相,入侍禁中,分掌乘舆服物,“掌侍左右,赞导众事,顾问应对”。至东汉遂改隶少府。又据前引《汉旧仪》,出督州为刺史,乃丞相府东曹所主管。但到元封五年,分十三州刺史,假印绶,便把丞相对郡县的监督权剥夺了。此种官属系统及职务的改变,即意味着丞相实权的缩小。

武帝不仅从人事的选择,及以常情之外的严刑峻罚,来使宰相的职位,归于名存实亡;更从任用的程序上,压低丞相在传统官制中的地位。按御史大夫,位列诸卿之上,为上卿,掌副丞相。故秦汉相承,率以御史大夫进为丞相,盖亦所以确定丞相总领百官的地位,不是侥幸越级可以猎取。所以《汉书》卷八十三《朱博传》,载朱博奏请复置御史大夫疏中有谓:“故事,选郡国守相高第为中二千石,选中二千石为御史大夫,任职者为丞相。位次有序,所以尊圣德,重国相也。今中二千石未更(经历)御史大夫,而为丞相,权轻,非所以重国政也。”按郡守为二千石,列卿为中(中乃足之义)二千石,御史大夫则月俸四万,丞相六万。武帝早期用相,犹按朱博所述程序。但到了晚期,则公孙贺以太仆为相,太仆是中二千石,未更御史大夫。公孙贺下狱死后,刘屈氂以涿郡太守为相,且未更中二千石。刘屈氂腰斩后,车千秋以大约是三百石郎立拜为中二千石的大鸿胪,更由大鸿胪拜为丞相。一人专制者的心理,即使是自己所建立、所承认的客观性的官制乃至任何制度,皆可由他一时的便宜而弃之如遗。而武帝所以要破坏秦汉相承的拜相的程序,其目的即在使宰相的权轻,使宰相成为无足轻重的职位。

武帝所以要破坏宰相制度,一方面是出于由一人专制自然而然所产生的猜嫌心理。一人专制,需要有人分担他的权力,但又最害怕有人分担他的权力。这便使宰相首遭其殃。另一方面,则是出于由一人专制自然而然所产生的狂妄心理,以为自己的地位既是君临于兆民之上,便幻想着自己的才智也是超出于兆人之上。这种无可伦比的才智自我陶醉的幻想,便要求他突破一切制度的限制,作直接的自我表现。限制一人专制者作直接自我表现的便是宰相制度。他向自我表现的这一方向突进,因即破坏了宰相制度,大体可以分作三个阶段的发展。第一阶段是把当时具有纵横才智口辩之士,收罗在他的大门房里——光禄勋里,挟“天子宾客”之势,奉天子之命,诘难大臣,折服大臣,使大臣通过这种诘难、折服,而感到皇帝的允文允武,不可测度,只有彻底地服从,在政策上完全处于被动的地位;同时皇帝即可直接地掌握政策。《汉书》卷六十四《严朱吾丘主父徐严终王贾传》:

郡举贤良对策百余人(在建元元年),武帝善助对,繇是独擢助为中大夫。后得朱买臣、吾丘寿王、司马相如、主父偃、徐乐、严安、东方朔、枚皋、胶仓、终军、严葱奇等,并在左右。是时征伐四夷,开置边部,军旅数发。内改制度,朝廷多事,娄(屡)举贤良文学之士。公孙弘起徒步,数年至丞相,开东阁,延贤人与谋议。朝觐奏事,因言国家便宜。上令助等与大臣辩论,中外相应以义理之文,大臣数诎。

武帝当时最强的意志,是指向征伐四夷。而引起天下穷困骚动,因而引起当时最大反感的也是征伐四夷。所以武帝利用他门房里的宾客,主要是指向这一方面。建元三年(前一三八年)闽越举兵围东瓯,东瓯告急于汉,故太尉田蚡反对派兵前往救援,于是“助(严助)诘问田蚡。上曰:田蚡不足与计。乃遣助以节发兵会稽。淮南王安上书谏伐闽越,又遣严助前往谕意,于是淮南王谢曰:虽汤伐桀,文王伐崇,诚不过此。”“是时方筑朔方,丞相公孙弘数谏。于是天子乃使朱买臣等难弘,置朔方之便发十策,弘不得一。弘乃谢曰:山东鄙人,不知其便若是。” 公孙弘奏民不得挟弓矢,吾丘寿王对以为“大不便,书奏上,以难丞相弘,弘诎服焉。”朱买臣难公孙弘,乃主父偃之计,大臣皆畏主父偃一张嘴的利害,“赂遗累千金”。博士徐偃使行风俗,接受人民的要求“使胶东鲁国鼓铸盐铁”,御史大夫张汤欲治以矫制之罪,徐偃援“《春秋》之义,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万民,颛之可也”的话作辩护,汤“不能诎其义”。于是“诏终军加以诘问”,“使偃穷诎服罪”。“上善其诘,有诏示御史大夫”。蜀长老及大臣多反对通西南夷,有名的司马相如《难蜀父老书》,即为此而发,以竟武帝通西南夷之功,也正是此一风气下的作品。其中惟徐乐与严安,守正不阿,没有作这一类的诘难工作,所以在这批宾客中最为淹滞。

上面这些受意诘难诎抑大臣的人,一面是有纵横才辩,一面是有皇帝在后面作护符。但武帝只是一时利用他们,而在利用之中,要他们以纵横之术钳制公卿,却嫌忌他们可能用这一套来对付自己。所以制诏严助,要他“具以《春秋》对,毋以苏秦纵横”。并且严助、朱买臣、吾丘寿王、主父偃等皆以诛死或族灭。司马相如之得以善终,乃得力于他“常称疾避事”。并且他知道死后武帝必不放心他的著作,乃遗札言封禅事,我以为这是他为了保全妻子之计。终军之得以善终,因为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死了。班固在《汉书·公孙弘卜式儿宽传》赞中极言武帝得人之盛,实则其中除外戚佞幸以外,多系广为收罗,巧为利用,而终之以屠戮。这是生命力较强、野心较大的一人专制者对人才处理的一套公式。

武帝为了贯彻他的主张,直接处理重要的问题,又特别提出了一种加官制度。《汉书·百官公卿表》:“侍中、左右曹、诸吏、散骑、中常侍,皆加官。所加或列侯、将军、卿大夫、将、都尉、尚书、太医、太官令,至郎中,亡员。”所加各官,皆内廷为皇帝执役的小臣。把小臣的官衔,加在地位高的官员身上,使其有与皇帝接近的机会,因而增加了他们的权力,这便完全是以由私人关系所发生的权力,代替由客观官制所发生的权力。所加各官,为武帝以前所固有。但把它作加官之用,乃始于武帝。

宰相制度破坏的第二阶段,是尚书的抬头,乃至中尚书的出现。此一阶段,若在时间上来说,尚书的抬头,应当和第一阶段相权的抑制,是同时开始的。第三阶段则由武帝临死时对霍光们的遗诏辅政而开启了“中朝”专政的变局。相权被剥夺、废弃的总结果,则是外戚、宦官、藩镇 三者成为中国两千年一人专制中必然无可避免的循环倚伏的灾祸。 sb6lQKJFZTmIc8uyTPggHNDsBb32Z31YNpoSyqZeJyqaNZrpDnIWmRqUX5sS46l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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