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社会解体的另一意义,也可以说是人民从封建束缚中的解放。一般农民,虽然很少得到这些解放的好处,但在解放中得到发展的,应当是国人阶层。我在《西周政治社会的结构性格问题》一文中,曾指出“国人”阶层的特别意义及其内容;它主要系由住在都邑之内及近郊的保有政治权力的农、工、商和士所构成的。随着封建制度的崩坏,国人中的工、商、士,尤其是商与士,得到了特别的发展。国人中的农民,因受剥削最重,自然会向工、商、士,及作为野人的农民分化。商鞅生年,如后所述,与孟子约略相同,此正诸子百家盛事著作之时。所以《商君书》中的《来民》篇、《弱民》篇中虽然夹有商鞅死后的材料,此乃先秦诸子中所常见的现象;其主要部分,乃系出于商鞅之手,足以反映商鞅变法时的情况,及商鞅的政治意见。《农战》第三,一则曰:“是故豪杰皆可变业,务学诗书;要靡事商贾,为技艺,皆以避农战。”再则曰:“豪杰务学诗书,随从外权。要靡事商贾,为技艺,皆以避农战。”三则曰:“故其境内之民皆化而好辩,乐学,事商贾,为技艺,避农战。”四则曰:“夫民之不可用也,见言谈游士事君之可以尊身也,商贾之可以富家也,技艺之足以糊口也……则必避农战。”这里可反映出进入到战国时代,工、商、士,成为社会中的趋向,因而成为当时活跃于社会中的强大力量。这是直承春秋之末以来的大发展。而这种大发展,也可以说是“国人”阶层的大发展。
有关工人发展的情形,可以看到的材料很少。《左传·成公二年》,楚侵鲁及阳桥,“孟孙请往赂之以执斲,执 、织 ,皆百人;公衡为质,以请盟。楚人许之平。”此一故事,一面可知当时的“中国”,手工业较楚为发达,且系为鲁国的公室所有。一面也可见楚对工人的重视。由这种重视亦可推见他们的生活比较有保障,可以吸收生活最苦的农民。根据新的考古资料,春秋末期,发明了铸铁的技术;虽未在武器上引起革命, 可是引起了农业工具方面的革命。加以战争日益扩大,宫室服饰日益奢侈,更因生产力提高而引起消费品的增加,这都会增大从事于工的人口比率。
商业的发展,较工业更为显著。要了解这一问题,首须打破两种谬说。一是《一切经音义》卷六引“贾,坐卖也;商,行卖也”的传统说法。从可靠的文献上考查,西周末期及其以前,皆谓之“贾”。到西周之末,尤其是春秋时代,始把“商”字作“商业行为”及“商业行为者”用;但商与贾常多互用,并无行商坐贾之分。《史记·货殖列传》,用商字者五,用贾字者二十一,商贾连用者四,其中如“西贾秦翟,北贾种代”,“东贾齐鲁,南贾梁楚”,“故南阳行贾”,“贯贷行贾遍天下”;岂有所谓“坐贾”之说。
另一谬说是徐中舒根据《左传·昭公十六年》,郑子产告诉晋宣子的一段话中提到的“商人”而说“此商人即殷人之后而为商贾者”。又说“贾商之名,疑即由殷人而起”。并谓汉代贱商,正由此而来。 此说为胡适所信服。日人镰田重雄在他所著的《汉代社会》里大畅其说,谓:“商人的商,本来用作地名和国号。殷王朝先置都于商,因谓之商……周亡殷后……这些散在诸侯国的殷遗民,习惯上称为商人。此商人即从殷商民中的行商发生的。”镰田氏也引了《左传·昭公十六年》的材料后,接着说:“随着郑始祖桓公来往的商人,是殷的遗民集团,他们很快地成为行商集团。” 并且徐氏之说,在今日几已成为定论。而引用此说者,除徐氏所引的一条根据外,更没有再加上一条证据。现在将《左传·昭公十六年》的材料简录如下:
三月,晋韩起(宣子)聘于郑……宣子有环,其一在郑商。宣子谒诸郑伯,子产弗与……韩子买诸贾人。既成贾矣。商人曰:必告君大夫。韩子请诸子产曰……今买诸商人,商人曰:必以闻,敢以为请。子产对曰:昔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杜注:郑本在周畿内。桓公东迁,并与商人俱。)……世有盟誓,以相信也,曰: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恃此质誓,故能相保,以至于今。今吾子以好来辱,而谓敝邑强夺商人,是教敝邑背盟誓也。”
按(一)郑桓公始立于周宣王二十二年;子产之所谓“昔我先君桓公与商人皆出自周”,此周乃都于镐的宗周,而非东迁洛阳的成周或东周;宗周没有殷遗民集团的商人。(二)商朝自盘庚迁殷后,虽亦有时称“殷商”、称“商”、称“商人”;但更多的是称“殷”、称“殷人”、称“殷民”。例如孔子自称“丘,殷人也”。 若商贾之商与商人,系由商朝之商,及商朝遗民而来,则何以不将商贾之商称为殷或殷人?(三)若殷亡国之后,其遗民因受迁徙或压迫而多改事商贾,因以商代之商,为其行业之称;则商贾之商的名称,应大行于西周时代;且商业应大行于殷遗民最多的成周(洛阳)及鲁、卫、宋诸国。但实际,西周时代很少看到称商贾为商或商人。《诗经》中十七个商字:无一字与商业之商有关。但两个“贾”字,一为商贾之贾(“如贾三倍”),一与商贾有关(“贾用不售”)。而最先以商业图富强的,乃是没有分到殷遗民的齐国,这将作何解释?(四)若商贾之商,系由商朝之商而来,则齐有“公子商人”,楚有“公子商臣”,孔子有学生名“商”,这是否与商朝有关系?(五)在上项材料中,“商人”分明亦称“贾人”。《左传·成公三年》:“晋荀罃之在楚也(被俘),郑贾人有将置诸褚中以出,既谋之未行,而楚人归之。贾人如晋,荀罃善视之”。此贾人即商人。若“商人”一词,系因殷遗民经营商业而来,则“贾人”一词,又从何而来呢?尤其是亡国之民,在古代只能流浪于胜利者所能控制的范围之外,决不能流浪于胜利者所能控制的范围之内;因之,只有保有相当自由权利的“国人”,才能得到商业活动的便利。因亡国而反能垄断商业活动,这完全是不了解历史内情的幻想。徐中舒之说,正出自望文生义的幻想,为考证工作中的大忌。今人喜新好异,而疏于证实,此亦其一例。
从子产上面的一段话中,随郑桓公东徙于郑的商人(当时大概只称“贾人”),正是有政治权利的宗周国人中的构成分子。由此可知商人在西周时,已有相当重要的地位。同时,从《国语·郑语》“桓公为司徒,甚得周众与东土之人。问于史伯曰,王室多故,余惧及焉,其何所可以逃死”的一个故事看来,他的东封于郑,是经过史伯为他作过一番详细研究后所决定的。史伯说:“其济、洛、河、颍之间乎”;这是内可以固守,外便于通达四方之地。郑桓公要宗周的商人随封来此,并与之立休戚与共的盟誓,可能是了解郑乃适于商贾之地,需要发展商贾的力量,以作为其国力的一部分。果然,在僖三十三年秦师袭郑及滑的时候,“郑商人弦高,将市于周,遇之,以乘韦先,牛十二犒师,且使遽告于郑”,于是郑得及早为备,使秦师知难而退。可见郑商人实际是与郑国同休戚。子产不肯将就晋韩宣子以强迫商人,实有保护商人,使得自由贸易的重大经济政策在里面。在春秋时代,以个人资格出现的三个商人,皆是郑国的商人;且不仅交易范围之广,南及于楚,东及于齐(想救荀罃的贾人后来往齐国),北及于晋,秦地为其所自出,自不待言。且直接与卿大夫相来往,与本国的政治密切相关联,更涉及国际间的政治活动。这里面,实含有经济势力,代替封建下以宗法中的身份来决定地位的重大意义。郑因地理关系,商业活动特为显著,其他各国,当然同样有商业上的发展。徐中舒的说法,不仅在考据上毫无根据,而且昧于人类经济发展到某一阶段时,任何民族、氏族,都自然会发生商业行为,而绝非限于某一特定民族、氏族。而其中发展的程度,会受到地理、物产的制约而已。
然则贾、贾人,何以到后来又称商,称商人呢?《说文》三上:“商,从外知内也,从冏章,省声。”汉人喜“闻声生义”,以附会当时之说,如“王者往也”;“君之为言群也”皆是。《汉书·律历志》“商之为言章也”,也是这种情形。许慎以为商从章省,乃受了《律历志》的影响。实则应如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之说:“按此字(商)疑从言省,从内会意……古文从言不省。”《易·兑卦》九四:“商兑来宁”注:“商量裁度之也。”此盖其本义。殷先祖之世封于商,或其地曾为氏族集合商度之所,因以为名。又金文中多以“商”为“赏”,或此处乃始封时所赏赐之地,因以为名,亦有其可能。商贾行为,须讲价还价,与商之本义相合。随商业之发达,愈感到在商业行为中,彼此商量之重要,因而称之为商,为商人,岂非很自然的情形吗?
有不少的人,以为在封建制度之下,对商人的发展是一种束缚,这是没有根据的想象之谈。齐太公立国,即以商业为主(见《史记·齐世家》);管仲以农工商并重而霸,卫文公于狄难之后,以“通商惠工”为复兴的要图,郑在始封时即与商人互盟合作。国人阶层的自由民中,商人乃重要构成分子之一。商业发展的程度,是与整个经济发展的条件相适应;而整个经济发展的程度,是决定于生产的进步性。农耕铁器及牛耕的应用,我认为在春秋中期以后已经开始与扩大,这便提高了生产的能力,促进了商业的发展。所以商业发展,到了春秋末期,已达到显著的程度。《史记·货殖列传》记计然教越王勾践“以物相贸易”之术,“修之十年,国富厚……遂报强吴”。这虽然说的是国家经营的贸易,但计然以“农末俱利”为目标,提出对物价的调剂、货币的流通等意见,皆极具经济学上的意义。由此可知,计然已积累有丰富的商业知识,足以反映出当时商业活动的情形,足以提供经济上的理论基础。
《货殖列传》记计然的学生范蠡,助勾践破吴后,“喟然而叹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国,吾欲用之家。于是先往齐,再往陶,以为陶(山东定陶县),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按所谓“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是说屯积货物以争取出进有利的时机;赚有利时机的钱,而不直接以高利贷的方式,剥削于人,这当然是种高级的商业活动。
《论语·先进》:“子曰,回也其庶乎,屡空。赐不受命,而货殖焉。”子贡同样为孔门高弟,孔子虽以他不及颜渊,但并无轻贬之意。孔子死后,子贡独庐墓六年。 由此可知孔门的学问,与子贡的货殖,两者之间,并无冲突。又《货殖列传》:“子贡既学于仲尼,退而仕于卫,废著鬻财于曹鲁之间。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按子贡以货殖关系,可与国君分庭抗礼,可知此时由商业而来的经济力量,彻底打破了封建制度中的身份地位。商业的财货,是由自由活动而来的财货。商业的发展,一方面在政治势力之外,社会出现了新的经济势力。同时,商人活动范围的扩大,也是社会活动自由的扩大。这正反映出由封建制度崩溃而来的社会解放,并反转去更促成封建制度的崩溃。
杨树达《积微居小学述林》卷三《释士》:
《说文》:“士,事也。”士古以称男子;事谓耕作也。《汉书·蒯通传》曰:“不敢事刃于公之腹者。”李奇注:“东方人以物臿地中为事。”事字又作菑。《汉书·沟洫志》注云:“菑亦臿也……盖作始于立苗,所谓臿物地中也。士、事、菑,古音并同。男字从力田,依形得义。士则以声得义。”
按杨氏之说,在文字学上能否成立,难作断定。同时士是否与耒耜同音通义,而士之形,是否系像古代臿土之器的原始形态,有如西安半坡中所复原的新石器时代的耕具一样(见《新中国的考古收获》),因而即以形得义,都值得研究。郭沫若以甲骨文中之士字乃牡器之象形,由此所滋生的各种说法,我觉得是非常可疑的。由杨氏之说的启发,可以解决《诗经》中许多士字的问题,因而对士之历史演变,提出了新的启示。现在我试提一种假设:士本是“国人”中的农民。在未使用铁以前,以器插土,必须农民中之精壮者,故士原系农民中之特为精壮者之称。当时常选择此种精壮之农民为甲士,故亦称甲士为士。但其平时职业依然是以农耕为主。再由甲士中被选择而为贵族的下级臣属,即所谓上士、中士、下士,始渐与农耕脱离,但依然为军队组成的基层骨干,且服务于贵族中而脱离农耕者仍为士中的一小部分。士的大部分及其家属,仍与农耕连结在一起。不过因甲士而称士,因下级臣僚而称士,于是士之一名,渐掩其本系精壮农夫之称的本义。到了春秋末期,始出现专门追求各种治术,作为政治的预备军,与农耕游离,但与战斗尚未完全游离的士。《史记·苏秦列传》:苏秦说魏襄王“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士二十万,苍头二十万,奋击二十万,厮徒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荀子·议兵》篇)谓:“魏氏之武卒,以度取之,衣三属之甲,操十二石之弩……中试则复其户,利其田宅。”可知由农民中选择精壮者为甲士,魏尚如此,则我上面对西周时代,士本为国人中的精壮农民,因精壮而被选为甲士,但并不脱离农耕的说法,应当是可以成立的。
《礼记》一书,杂糅了古今的材料。下面三个材料,应当可以说明士演变的三阶段:
问士之子长幼,长则曰能耕矣;幼则曰能负薪,未能负薪。(《少仪》)
按上述材料,是士尚未脱离农耕阶段的记录。
地广大荒而不治,此亦士之辱也。(《曲礼》)
按上述材料,乃士有的脱离农耕,但脱离尚未久的阶段的记录。因为有的脱离了农耕,故地广大荒而不治。因脱离未久,故仍得以此加士以责备。
问士之子,长,曰能典谒矣。幼,曰未能典谒也。问庶人之子,长,曰能负薪矣。幼,曰未能负薪也。(《曲礼》)
按上述材料,已反映出士已成为书香门第,并与庶人的生活情态完全不同。又《曲礼》:“君使士射;不能,则辞以疾。”则是士在脱离战争阶段的反映。
当士演变成为参与政治的预备军的时候,也正是贵族阶层已经腐烂,需要倚赖士的能力以维持其统治的时候。于是士势必起而追求政治上的各种知识;这使士开始过渡到“古代知识分子”的性格。更因春秋中叶以后,大批贵族的没落,把贵族手上所保持的知识,解放向社会,所以孔子便能以原在贵族手上的诗书礼乐来作为教育他学生的教材,这更助长了社会上以政治知识为专业的士的成长。孔子便是此大转变阶段的最伟大的关键人物。他本身是宋国贵族的后裔;他以平民身份,号召了新的士的集团,要使他们由政治预备军的地位,更将其转变而成为人生价值、人类命运的担当者,及学问知识的传播者。在《论语》中,仍可以看出他这种努力的足印。《论语》“子曰……人(指当时之卿大夫)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可见他的学生中,人不知而愠的还是占多数。“子张学干禄”(《为政》),“子曰:三年学不志于谷(禄),不易得也”(《泰伯》)。这都是士开始转变为下级官吏预备军的这一阶段的反映。但此时的士,还常和甲士的性格连在一起。《左传·哀公八年》吴伐鲁,次于泗上,“微虎(杜注:鲁大夫)欲宵攻王舍,私属(集也)徒七百人。三踊于幕庭,卒三百人,有若与焉。及稷门之内。或谓季孙曰:不足以害吴,而多杀国士,不如已也。乃止之。吴子闻之,一夕三迁。吴人行成”。所谓“私属徒”,是私人集合徒众,非秉命于执政者。所集合的徒众,即是所谓“国人”,有若正是以国人中的士的地位参加在里面的。《左传·哀公十一年》,齐人伐鲁,鲁“孟孺子泄帅右师……冉求率左师……樊迟为右。季孙曰:须(樊迟之名)也弱。有子(冉求之字)曰:就用命焉。”结果冉求和樊迟获得了很好的战果。墨子曾特讥笑子夏之徒言斗, 孟子称子夏、曾子之勇, 韩非记漆雕开之勇。 子路特以勇闻,更是不待说的。可知孔门弟子,殆无一不能战。而樊迟问学稼学圃,孔子答以“吾不如老农”,“吾不如老圃”。 这正可反映出在这过渡时期的士,离农耕也尚未太远的性格。把士转变成为人格上文化上的担负者,因而完全摆脱了封建身份的束缚,成为文化上的自由人,我以为这是孔门教化集团的一种努力,一种成就。“君子”、“小人”,本是贵族与平民之称;但《论语》上的“君子”,多半指的是“成德之人”;而小人则多指的是“无德之人”,这便是以人格代替身份的显明证据。孔子对樊迟问学稼学圃之答,并不一定是轻视稼圃,而是意识到在政治昏乱榨压之下,须要有一批人出来担负人格及人类命运与知识的责任,以适应群体生活中的需要;换言之,他要以文化转移政治,代替政治,为人类的命运负责。这种意义,在司马迁《史记》的《十二诸侯年表》叙及自叙中,说得清清楚楚。因此,孔子要顺着当时士的倾向,而有意地促成此一转变。《论语》:“子张问,士何如斯可谓之达矣?子曰,何哉尔所谓达者?子张对曰,在邦必闻,在家必闻。子曰,是闻也,非达也。夫达也者,质直而好义,察言而观色,虑以下人。在邦必达,在家必达。夫闻也者,色取仁,而行违,居之不疑;在邦必闻,在家必闻。”(《颜渊》)按子张之问,乃顺承当时的士,以求知见用为目的的风气;而孔子则在“质直而好义”上加以转换。又《论语·子路》章:
子贡问曰:何如斯可谓之士矣?子曰:行已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可谓士矣。曰:敢问其次。曰:宗族称孝焉,乡党称弟焉。曰:敢问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曰:今之从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子贡之问,表示在士的转换时期,对士自身存在意义的迷惘。并实际以当时能向政治升进的人即可作为士的标准。孔子的答复,是完全要使这一新转变出来的阶层,在人格行为知识上站起来,即以此为其新的基本性格。孔子对“士”的性格的转换,和对“君子”性格的转换,完全是同样的。《论语》上,孔子又说“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里仁》)。“士而怀居,不足以为士矣”(《宪问》)。“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卫灵公》)。曾子谓“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远”(《泰伯》)。这都是在士的新地位、新性格的形成中所作的转换的努力。
士脱离他原有的农耕和战斗的固有职业,而成为农工商以外的另一形态的人,若不了解孔子的基本用心,若不了解在社会因进步而分工时,文化也是分工中的重要一环,则士的这一形态的人,他的存在意义到底如何?不仅孔子曾受荷 丈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诮让(《论语·微子》);一直到战国中期,还成为一个很大的问题。按《孟子》“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梁惠王上》),“士庶人不仁,不保四体”(《离娄上》),这还是把士和庶人连在一起。“惟士无田,则亦不祭”(《滕文公下》),这反映出有的士是有田,有的则已失掉了田。又“子之执戟之士”(《公孙丑下》),这还是以武士称士。以上还反映出在过渡期所残存的旧有形态。但如“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滕文公下》);“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家也”(同上)。这一类的话,已清楚反映出倚赖仕以为生的士的新形态。孟子的学生彭更,对孟子说“士无事而食,不可也”(《滕文公下》);“王子垫问曰:士何事?”(《尽心上》)这都是对士的新形态的怀疑,而孟子对前一疑问的答复是“子不通功易事,以羡补不足,则农有余粟,女有余布……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而不得食于子;子何尊梓匠轮舆而轻为仁义者哉”。这是以社会分工来说明士的新地位,而士所分的工,乃是文化的担当者。对王子垫所作的“尚志”的答复也是如此。但尚志不能吃饭,吃饭还得倚赖政治,终不是妥当的办法;所以出现在春秋之末,及战国时期的隐士,多数是从事于躬耕的人。而“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主张“贤者与民并耕而食”(《孟子·滕文公上》),所以特具历史和社会的意义。但由士的这一蜕变,把封建政治中由宗法的身份关系所决定的政治结构,更从根本上加以动摇;也可以说,封建的以身份为主的政治结构已经崩溃,大大地开启了凭士的身份走入政治的门。把历史中,由士进入到高层政治的特例,渐渐成为仕进中的通例。
上述的“国人”阶层的发展,对当时的政权,自然发生了大影响。过去的国人阶层,是凝结于其国君政权的周围,成为支持政权存在的骨干。在春秋之末,国人阶层,已经不以其原属国家政权的利益为中心,而各自追求其自身的利益与理想。封建的静的社会,由此进入到一种竞争的动的社会。商人的流动性是很显然的。士人则以孔子为时代新趋向的标志,在他的弟子三千人,身通六艺者的七十二人 中,已经是来自贵族的极少,其中绝对多数是属于“国人”的阶层。其属籍则除鲁国占绝对多数外,今日就《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之可考而无歧说者计:端木赐(子贡),卜商(子夏),高柴(子羔),勾井疆,廉絜(康),卫人;言偃(子游),吴人;颛孙师(子张),公良孺(子正),陈人;公冶长,公皙哀(季次),步叔乘(子车),齐人;司马耕(子牛),宋人;公孙龙(子石),任不齐(选),楚人;秦祖(子南),壤驷赤(子徒),秦人;叔仲会(子期),晋人。“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论语·学而》)孔子一人的门徒,今日可考见的已是来自九个国家,打破了封建国家的界限。并且孔子自鲁定公十二年秋冬之际适卫后,周游列国者前后约十三四年。在孔子心目中,若能为任何一国所见用,则“吾其为东周” 之志,都无分于彼此。这在士的现实活动上,完全破除了封建的束缚,为战国时代打开了士的自由活动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