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文化的发生发展,有两个基本的动力:一是向外的、向自然的追求;一是向内的、向人类自身的反省。向外追求,在开始固然是满足求知的欲望,但归结还是为了解决人类的问题。所以“知识的科学”,自然会发展为“应用的科学”。可是当人类的问题,发生于人类自己的本身,并不能由外在的因素以及传统的习惯观念加以解决时,于是只有在反省的过程中,从自己本身去找出问题的根源,恢复心与物、人与己之间新的调和,以重新安排人类自己的生活。西洋真正道德观念的建立,是正当希腊社会大动摇的时代,由苏格拉底借用“你先知道自己”的口号,以作为理性解放的标志。而东方文化,尤其是注重在以反省融和人我物我的对立,使人能在民胞物与中得到一种生活的圆满均富。
欧洲自文艺复兴以来,主要是走着向外追求的路。所以自然科学便取得重要的地位与非常的发展,近代科学发展的顶点,便是原子问题的解决。把原子能运用在生产方面,毫无疑义地可以造成一个新的产业革命。但人类并没有因此引出新的福音,反因此而充满了原子弹以及由原子弹类推出来的杀人工具的恐怖。把原子能应用到生产,或应用到屠杀,原子能本身毫无成见,而只在于人类一念之间。所谓“一念之间”,本是属于人类自己的。但人类自己偏偏把握不住自己。于是科学最大的成就,不仅不能解决人类的问题,反把问题导诱向更危险的方面去。
另一方面,经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惨痛教训后,短短的十多年间(因为真正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开端是中国的“九一八”事变),又演出更惨痛的一幕大战。人们在歌颂英勇壮烈的故事中,也未尝不私自嘲笑自己的愚蠢。但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国际间究竟还有十年上下比较安定的时间。而这次大战后,《大西洋宪章》,比威尔逊民族自决的口号,撕毁得更快。四年来国际上的场面,比慕尼黑协定前后,来得更为险恶紧张。现在不必讨论第三次大战会何时发生的问题。将来有智慧的历史家,一定会把苏联对东北的掠夺,波罗的海三国的消灭,捷克的政变,东欧铁幕的完成,中国国民政府的失败,都要算入第三次世界大战中的主要事件。我们假使不拘泥于会战、决战的战争形式,而能更进一步地把握战争的本质,则第三次世界大战,早紧接着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而已经开始了。人类战争的主题,大概系由少数人利益的冲突,演进为国家民族间的利益冲突。由国家民族间的利益冲突,演进为文化、观念异同的冲突。以文化观念为战争的主题,一方面是说明不要丝毫具体事实,即可随时随地开始战争,把战争间歇性的规律取消了;一方面说明战争的深度将无限制地扩张,使其变成为绝对性的战争。此一趋向,在目前已发展到了顶点。现在不仅是张三要打倒李四,甲国要打倒乙国的问题。而是要把被打倒的张三或李四,甲国或乙国,内部所含摄的精神生活因素——这种因素是由人类历史所集积的——彻底加以扑灭。这可以说是人类内心的冲突,要用人类自己的血来清洗。历史上只有几件特殊的惩处异教徒的情形,可以仿佛于万一,或者不能仿佛于万一。
在这一情势之下,所有的历史文化的传统价值,都压根地发生了动摇。人类再不能毫无保留地把自己的生命,安顿在某一种历史文化的价值中,便可以心安理得,有恃无恐。当然,这并不是说所有的传统文化的价值,都成了废物,都应归于灭亡。因为这种一刀两断的情形,不是人类生活历史的事实和本质。不过有一点确毫无疑问的,就是人类现在所有的一切,必须经过新的评判,来重新确定他的地位。但二十世纪,只有若干专门知识工匠,而没有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乃至宗教家、艺术家,所以这种工作,做得太少。于是意识追不上事实,人类只好生活在支离破碎的精神状态中,造成今日的大混乱。
真的,苏联所主导的共产国际,对于这一切,似乎已经提出了全面的答案。但在提出这一答案的本身,连他自己也不能完全相信他自己。所以共产祖国的苏联,经过了三十多年的统治,到现在还有几千万人的集中营。凡是因参加二次大战而有机会接触到西方国家的苏联人们,连被希特勒所俘去的在内,都认为是危险分子;于是战事刚告结束,便开始了以这般人为对象的肃军清党。单就思想界说,则自列宁格勒的文艺作家开始,连同哲学、经济学方面,从塔斯社透露的消息,就有三次大的肃清运动。在东西两面的新民主国家中,都靠着以特工、残杀所造成的铁幕,来维系他的生存。不错,苏联所提出的答案,正在各处发生强烈的作用。但事实证明这一答案的作用,只有在社会秩序混乱,社会心理变态,人类精神向下转落的时候,才会发生。人类一经恢复他正常的生活状态时,这一答案便成为每一个人的梦魇,非把它去掉不可。于是苏联便只好靠特务、阴谋、封锁、流放、残杀的种种方法,使人类不能恢复他正常的生活状态,以防止其答案的搁浅。可是,人类毕竟不能永久在变态中生存的。所以苏联的答案,也和原子弹一样的,只有把问题诱导向更危险的方面去。
可是问题的严重性,还不在于苏联提出的答案的合理与否;因为完全合理的答案,正是人类永远不断追求的目标,上帝也未必把他一口气提出。假使苏联承认他的答案不过是答案中之一,在他的答案以外,还承认可能有其他的答案,则未始不可以提供人类在追求探索过程中的一个有力参考。问题的严重性,是在苏联一口咬定他所提出的东西,乃是上天下地唯一无二的东西。除此以外,不仅不准许人类有第二种的东西,并且也不准许人类去想第二种的东西。于是人类短短的几千年的文化历史,就这样地被苏联宣告结束。以结束人类文化活动,来解决人类的问题,自然会使人类的问题更加严重,更趋恶化。
单就中国来说,真是这一时代中最大的牺牲者。国民党削平军阀,领导抗战,曾经表现了他的力量,也有了他的贡献。中国共产党,根据第三国际的指令,曾两度屈服于三民主义之下,以伪装求得生存。但抗战胜利不到四年,却形移势易,土崩瓦解。大家好像坐在太平轮上的船客,午梦未回,而轰然一声,全船覆没,连追问原因的时间也没有。眼看着这四万万五千万人口的大国,很可能完全陷于铁幕之中。这真是人类历史中的一件大事。面对着这样的大事,还不能够引发国民党人以及一般知识分子的反省吗?
国民党的没落,正表现为反省精神的失坠。试与任何曾经或正在为国家负责的国民党人,谈论此一事件,立可发现他们会提出许多失败的原因,而他本人却似毫无关涉。你若反问在他责任以内的事情怎样,他便毫无犹豫地说出这是制度问题、信任问题、权力问题、旁人牵制问题、社会环境问题等等。总之,他尽管弄得一败涂地或成绩毫无,而他本人却俯仰之间,并无愧怍。只有有灵魂的东西,才能照见自己。国民党人只能照见他人,而不能照见自己,这是说明国民党的灵魂,早已遗弃这一群而他去了。
可是由国民党没落所造成的灾难,并不是单单落在国民党人的身上,而是落在全中国的人民,尤其是中国的知识分子的身上。自由主义,在历史上是尊重理性、追求真理、反抗压迫的一种标志。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他不仅仅有所否定,同时必须有所肯定,有所承当。所以他的态度,总是明确勇敢的。但自由主义在中国知识分子的手上,却暧昧模糊,卑怯愚暗,成为逃避现实、自欺欺人的工具。中国的知识分子,情感上厌恶国民党,内心里害怕共产党。在厌与怕之间,永远想不出,甚至根本没有想自己应该走、可以走的路。于是大部分人缩在自己的小房子里,避开这一与历史文化性命相关的问题而绝口不谈,抹煞自己是非之心而不敢用。一部分则以小丑的姿态,混在啦啦队里,明勾暗搭,抹煞自己羞恶之心而不敢用。所以中国知识分子的问题,不在于他赞不赞成共产党,而在于他不敢认真地考虑他自己到底应该赞成共产党或反对共产党。你不谈这一问题,共产党来了,不许你不谈。你想向共产党投机,共产党来了,却不许你投机。世界上有避开时代正面问题的自由主义者吗?有想向极权主义投机的自由主义者吗?这真是自由主义者的耻辱。所以中国悲剧的形成,国民党负了很大的责任;而一般知识分子,又何能把责任推托得干干净净?
于是又有若干知识分子说:这是由于中国的文化有毛病,所以害得大家这样苦。他如此一说,便把责任推到几千或几百年以前的死人身上去了。这里不打算讨论这个复杂问题,只想指出,在政府和学校里,负重要责任的,十分之九以上,都是洋学生、洋博士。尤其是这几年受美国教育的洋学生、洋博士,更特别走红。我们不愿因为这些洋货,把国家弄坏了,而一口说西洋文化、美国文化,要负中国当前局势的责任。为什么可以一口咬定中国文化,要负中国当前局势的责任?即此一端,可见中国知识分子之缺乏反省精神。
归结起来说,世界的混乱,中国的悲剧,主要原因,是人类自己控制不了自己,因而控制不了科学的成果,控制不了冲动的暴力,控制不了卑鄙的自私。解铃还是系铃人,大家——尤其是负文化责任的知识分子,应该勇敢地正视历史的歧途,针对此一歧途而作更大更深的反省。在反省中,恢复人类理性的尊严,恢复人类理智的作用,以衡断当前复杂的情形,控制当前横决的暴力,挽救人类自己所造成的厄运。历史上曾经发生过的危机,都是由人类思想的反省,而产生各种各样伟大的思想家,发生各种各样伟大的思想运动,终于使人类从自己所掘的陷阱中得救。世界如此,中国更应该如此。不然,则一旦极权主义的铁幕,整个地压坠下来,便连反省和抉择的机会都没有了。虽然这毕竟是抑压不下去的,但目前的时间,总是非常可贵了。
一九四九年六月十六日《民主评论》第一卷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