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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菲利普升入六年级了,但是他现在讨厌上学,彻底讨厌了。同时,也失去了雄心壮志,无论做好做赖,他都毫不在乎了。每天早晨从梦中醒来,他都心情沮丧,因为他必须度过单调乏味的一天。他厌倦了不得不做一些事情,因为别人要求他去做。条条框框让他心烦意乱,不是因为它们没有道理,而是因为它们是束缚。他渴望自由。他厌倦重复学习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厌倦了有些东西被翻来覆去地讲,只为照顾有些头脑迟钝的学生,其实有些东西一说出来他就能明白,不用反复地解释。

珀金斯先生的课可以选择听,也可以选择不听。他讲课可以立刻就来劲儿,并且神情专注。六年级的教室是被重新翻修过的老教堂的一部分,教室有一个哥特式的窗户,菲利普为了打发无聊,把这窗户画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凭记忆,他还画大教堂高高的塔楼,或者通向教堂场地的通道。他对画画很有一套。路易莎伯母在年轻的时候画过水彩画,她有好几个画册,里面全是教堂、古桥和如画般的农舍的素描。在牧师住宅里举办茶会时,这些素描经常被拿出来给客人们看。有一次,她送给了菲利普一个颜料盒作为圣诞礼物。于是他开始临摹她的画,他临摹的逼真程度超出了人们的意料。后来没多久,他就开始构思自己的小幅图画了。凯里太太鼓励他,这也是让他不调皮捣蛋的好方式,以后他的素描也许在义卖时还能派上用场呢。有两三张素描还被裱在画框里,挂到了他卧室的墙上。

然而有一天,在上午的课程结束的时候,他从教室里懒洋洋地往外走,珀金斯先生叫住了他。

“我想跟你说几句话,凯里。”

菲利普等着。珀金斯先生用他那瘦削的手指捋了捋胡须,看着菲利普。他似乎在为他想说的话措辞。

“你是怎么回事,凯里?”他突然问道。

菲利普涨红了脸,飞快地看了校长一眼。但是他现在对校长的脾气很了解了,所以没有吭声,他等着校长把话继续讲完。

“我最近对你很不满意。你懒散、浮躁、没精打采,对你的功课好像也毫无兴趣。作业也拖沓潦草,成绩糟糕。”

“我很抱歉,先生。”菲利普说道。

“就这么句简单的话?”

菲利普苦着脸看着地面。他怎么能回答说他现在烦得要死呢?

“你知道,这学期你退步,而不是进步了。我不会给你一个良好的成绩报告单的。”

菲利普想知道,要是校长知道这份报告单是如何被对待的,会说些什么。报告单往往在早餐时送到牧师公馆,凯里先生漠不关心地瞟一眼,然后把它递给菲利普。

“这是你的成绩报告单。你最好看看它上面都写了什么。”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去剥旧书目录册的封皮。

菲利普看了看报告单。

“成绩还行吗?”路易莎伯母问道。

“没反映出我的真实水平。”菲利普答道,微笑着把报告单递给她。

“一会儿我戴上老花镜后再看。”她应道。

但是在早餐之后,玛丽·安走进来说肉商来了,路易莎伯母就把报告单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珀金斯先生继续说:

“我对你很失望,而且我也无法理解。我知道要是你想做任何事,你一定能做得到,但是你好像现在什么都不想了。本来下学期我还想让你当班长呢,但是我现在觉得最好还是等一等再说。”

菲利普的脸红到了耳根,他不喜欢被人瞧不起的感觉。他抿紧了嘴唇。

“还有一件事。你现在必须得考虑一下你奖学金的事了。除非你开始非常认真地学习功课,否则你什么都得不到。”

菲利普被这番话激怒了。他对校长生气,对自己也生气。

“我想我不打算去上牛津了。”他说道。

“为什么不想去了?我想你的理想是成为牧师呀。”

“我改主意了。”

“为什么?”

菲利普没有回答。珀金斯先生摆出了一个常做的古怪姿势,就像佩鲁吉诺 画作中的人物,若有所思地用他的手指捋着胡须。他看着菲利普,好像他正努力地想看穿他的想法。然后,他突然告诉菲利普他可以走了。

显而易见,校长对菲利普的回答并不满意。一周之后的一天傍晚,当菲利普拿着一些卷子走进校长的书房时,校长又旧话重提,但是这次他采取了不同的方式:他对菲利普说话的方式不像是一个校长对一个学生,而像是一个成年人对另一个成年人。他好像现在不再关心菲利普功课的好坏,也不再关心菲利普强劲的竞争对手让他获得奖学金进入牛津的机会渺茫了,更重要的事情是:菲利普改变了以后生活的目标。珀金斯先生决心再次唤起他今后做牧师的热情,极力想去触动菲利普细腻的情感。这项工作对珀金斯先生来说并不算难,因为他在劝说的过程中自己心里的感情也被搅动起来了。菲利普改变主意让他觉得很郁闷,他也的确认为菲利普这样就放弃了他今后的幸福真是莫名其妙。珀金斯先生的话很有说服力,而菲利普对于别人动感情的演讲也真的容易受到感染。校长的话充满感情,尽管他的外表很平静——他的面孔,部分是由于他本人长得就严肃,更多的是当校长多年形成的习惯,除了稍纵即逝的脸色变化能够多少让人察觉到他感情的起伏外,基本上不露声色。菲利普被校长的话深深打动了。他对校长的关心也非常感激,对自己的行为给校长带来困扰,也很不安,心里感到难过。不过,想到全校的人都知道校长为自己的事还劳神过问,他心里还有点暗自得意。同时,他的内心像是有另外一个灵魂在拼命挣扎,大声呼喊着两个字:

“我不,我不,我不。”

他觉得自己在不断下沉,没有丝毫的力气去抵抗心里不断涌起的虚弱,那种情形就像在盛满水的盆里浮着一只空瓶,水汩汩地灌进瓶子里,瓶子在装满水后慢慢沉下去。他咬紧牙关,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着:

“我不,我不,我不。”

最后,珀金斯先生把手放到菲利普的肩上。

“我不想对你施加影响,”他说,“你得自己做决定。祈求万能的上帝帮助和指引你吧。”

当菲利普走出校长的屋子时,天下起了小雨。他穿过拱门来到教堂场地,那儿一个人也没有,榆树上的乌鸦也没有出声。他漫无目的地四下走着,觉得浑身燥热,小雨让他舒服多了。他反复回想着珀金斯先生对他说的话,现在他从狂热中平静下来,他对当时没有让步心中充满庆幸。

在黑暗中,他只能模模糊糊看见巨大教堂及其附属建筑群的大致轮廓,他现在觉得自己对它有说不出的厌恶,因为在这里他被迫参加冗长的礼拜活动,让他不胜其烦。圣歌唱起来没完没了,唱圣歌的时候不得不又累又无聊地站在那里把歌听完;那嗡嗡的布道声也听不清,因为得一直端坐着,想活动一下身子时,发现身子都僵直了。菲利普想起了在布莱克斯达布尔星期天一天两次的礼拜活动:教堂空旷又寒冷,到处都弥漫着一股润发油和衣服上浆的味道,副牧师要布一次道,他的伯父还要布一次道。随着自己的年龄的增长,他已经对伯父愈发地了解了。菲利普是个直性子的人,眼睛里不揉沙子。他无法理解一个人以牧师的身份真诚地说着一番话,而平时做的又是另外一套。这种言行不一的欺骗行为让他感到愤怒。他的伯父就是一个意志薄弱、自私自利的人,生活中的主要愿望就是能省事时绝不费事。

珀金斯先生向他描述了一番献身上帝后的美好生活。但菲利普知道在他家乡东英格兰的一隅,那里的牧师究竟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比如说怀特斯通教区的牧师,那是一个离布莱克斯达布尔不远的教区,该教区的牧师是个单身汉,为了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最近办了家农场,当地的报纸不断地报道他在乡村法院不时跟这个人打官司,或对那个人提起诉讼的消息——一会儿是雇工们告他欠薪,一会儿是他控告商人们以次充好欺骗他。大家还传言他不给他养的奶牛喂饲料。总之,大家对他非议很多,觉得应该采取点行动治治他。还有一个佛恩教区的牧师,他蓄着胡子,一表人才。他的太太因为无法忍受他的虐待,不得不离开了他,她在乡间邻里到处散布他道德败坏的丑事。还有一个海边的小村庄苏尔勒的牧师,他可经常被人看见每天傍晚在酒馆里鬼混,酒馆离他的家只有一步之遥。教会执事们偶尔登门向凯里先生求教。因为平时除了农夫和渔民外,他们找不到别的人可以闲谈。在漫漫冬夜,寒风呼啸着穿过光秃秃的树林,四下里荒无人烟,只看到一片片一成不变的翻过的耕地。这里只有穷困,缺少有价值、有意义的工作,而人们性格中的扭曲、乖僻却毫无限制地释放出来,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收敛,他们变得狭隘、古怪。菲利普对这些人和事一清二楚,但出于孩子的执拗心理,他没有把这些提出来作为借口。一想到要过这样的生活,他就浑身颤抖。他想摆脱这些束缚,去外面的世界。 BuM83cQEm3n1ivZlho9FhVrlxS5OzVlEJhqakXUAL8ECr+DY21lpO0aWxG8k62I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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