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里夫妇下定决心要把菲利普送到特坎伯雷的皇家公学读书了。附近一带的牧师都把自己的孩子送到那里读书。根据长久以来的传统,这所学校已经跟大教堂联系在了一起:学校的校长是大教堂的名誉牧师,之前还有一位校长是副主教。那里的孩子被鼓励要成为献身教会的人,被教育成为一名诚实可信的人,准备毕生为上帝服务。皇家公学还有一所附属预备学校,菲利普要上的就是这所学校。在九月末一个周四的下午,凯里先生把他带到了特坎伯雷。菲利普一整天既兴奋又忐忑。他对学校生活几乎一无所知,不过他以前读过《男童报》,也读过《埃里克——点滴进步》,多少有点了解。
他们走出特坎伯雷的火车站,菲利普紧张得快要晕倒了。坐着马车去学校的路上,他脸色煞白,一言不发。学校前面高高的砖墙让它看上去像个监狱;墙上有扇小门,他们一按门铃就有人打开了门,一个笨拙、邋遢的人走了出来,帮菲利普拿着他的铁皮行李箱和玩具盒。他们被领进了会客室,里面摆放着粗糙、笨重的家具,沿着墙边刻板地摆放了一圈成套的椅子。他们在那里等着校长。
“沃森先生长什么样?”过了一会儿,菲利普问道。
“过一会儿你自己就看见了。”
又是一阵沉默。凯里先生纳闷为什么校长还没来。过了一会儿,菲利普鼓起勇气又开口了。
“告诉他我的一只脚有毛病。”他说。
凯里先生还没来得及说话,门突然被打开了,沃森先生昂然地走进了屋子。在菲利普看来,他长得人高马大,有六英尺多高,肩膀很宽,一双大手,还有一大把红胡子。他带着一种快乐的神态大声地说着话,但是他那种咄咄逼人的热情劲儿让菲利普心惊肉跳。他和凯里先生握了手,然后又抓住了菲利普的小手。
“喂,小家伙,你来上学了,高兴吗?”他声如洪钟地问道。
菲利普红着脸,找不出一个字儿来回答。
“你多大了?”
“九岁。”菲利普答道。
“你得称呼‘先生’。”他伯父说。
“我认为你有太多的东西要学。”校长先生欢快地大声说道。
为了让菲利普放开些,这位校长先生开始用粗大的手指胳肢起菲利普来,菲利普觉得又害羞又不舒服,在他的搔痒下扭动着身子。
“我暂时给他安排到小宿舍里……你会喜欢的,对吧?”他又朝着菲利普补充了一句,“你们那儿只有八个人,你不会觉得太陌生的。”
这时门又开了,沃森太太走了进来。她是个肤色黝黑的女人,一头乌发整齐地中分,嘴唇厚得出奇,而她的鼻子又小又圆,她的眼睛又大又黑,面上冷若冰霜。她的话不多,微笑就更少了。她的丈夫把凯里先生介绍给了她,然后又把菲利普友好地往她面前一推。
“这是新来的孩子,海伦,他名叫凯里。”
她一言不发地跟菲利普握了握手,然后坐下来。校长问了凯里先生菲利普以前学过什么,都看些什么书,来自布莱克斯达布尔的牧师对沃森先生的这份吵闹的热心感到有几分尴尬。过了一会儿,他站起身来。
“我觉得现在我最好把菲利普交给你吧。”
“完全没问题,”沃森先生说道,“他跟我在一起会太太平平的,很快就会适应这里的生活的。是吧,小家伙?”
还不等菲利普回答,这个大个子男人就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凯里先生亲了一下菲利普的额头就告辞了。
“跟我来,小家伙,”沃森先生喊道,“我领你看看校舍。”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会客室,菲利普急忙一瘸一拐地紧跟在后面。菲利普被领进一间长长的空荡荡的屋子,沿屋子的长向摆放着两张桌子,正好是房间的长度,桌子的两边是一排木板凳。
“现在还没多少学生,”沃森先生说,“我再领你看看操场,然后你自己转转吧。”
沃森先生在前面带路,菲利普发现他们来到了操场上,操场的三面都是高高的砖墙。第四面是铁栅栏,透过栅栏可以看见一片宽阔的草坪,在远处是皇家公学的一些建筑。一个小男孩哭丧着脸正溜达着,边走边踢着石子。
“你好,温宁,”沃森先生叫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那个小男孩走上前,和沃森先生握了握手。
“这位是新来的同学,他比你大,个头比你高,不要欺负他。”
校长瞪着眼睛,但友善地看着这两个孩子,用他那洪钟般的嗓音镇住了他们,然后又在一阵哈哈大笑声中走开了。
“你姓什么?”
“凯里。”
“你爸爸是干什么的?”
“他死了。”
“噢!你妈妈给人洗衣服吗?”
“我妈妈也死了。”
菲利普原以为他的回答会让这男孩有点发窘,可温宁一点也没改变他那种乱开玩笑的腔调。
“嗯,那么她以前给人洗衣服吗?”他继续问道。
“洗过。”菲利普没好气地答道。
“那她是个洗衣妇喽?”
“不,她不是。”
“那她就不算给人洗过。”
小男孩对于自己的诡辩很是得意。这时他瞥见了菲利普的脚。
“你的脚怎么了?”
在他的注视下,菲利普本能地想把脚往后缩,他把那只残疾的脚藏到了好脚的后面。
“我的一只脚有毛病。”他回答道。
“你怎么搞的?”
“我生下来就这样。”
“让我看看。”
“不行。”
“不看就不看。”
这个小男孩话音未落,就飞起一脚踹到了菲利普的小腿上。菲利普没料到他会来这一手,没有做任何的防备,腿上传来的疼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但是比疼痛更甚的是受到的惊吓。他搞不清楚温宁为什么要踢他,也没想到要反击。这个男孩比他个子要小,他在《男童报》上读过,打一个比自己个头小的孩子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当菲利普正在揉小腿时,又有一个男孩出现了,刚才踢他的那个小男孩离开了他。过了一会儿,他注意到那两个男孩正在谈论他,他觉出来他们在看他的脚。他感到浑身发热,极不舒服。
其他的孩子也出现了,有十几个,后来又来了几个,他们开始谈论他们在假期里的活动,他们在哪儿度的假,他们打的板球有多么棒。接着,又来了几个新来的孩子,菲利普和这几个孩子搭上了话。他害羞而且紧张,急切地想给大家留下好印象,但又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大家问了他很多问题,他也耐心而乐意地一一作答。有个男孩问他是否打板球。
“不打,”菲利普回答,“我的一只脚有毛病。”
那个男孩很快地低头看了一眼,脸变红了。菲利普看出来那个男孩觉得自己问了一个不得体的问题,他太羞怯,道歉的话又说不出口,所以尴尬地看着菲利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