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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学的必要性

谈到“学”,我们首先会问:为什么要学?这不仅是出于理论的兴趣,更是实践的基础。一个人只有认识到了学的必要性,才能积极主动地投入学习。孔子对此有深入而独到的见解。

一、学是德性之知的前提

在孔子看来,学是一个人认识是非善恶的前提,亦即德性之知的前提。在《论语》中,孔子曾就“知”的方面,将人分为四等。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16.9)

孔子认为,生而知之,是上等的人;学了才知,是次一等的人;遇事困穷才想到学,是再次一等的人 ;遇事穷困,仍不求学,是末等的人。

孔子虽然承认有“生而知之”的人,但他从来没有认定过一个现实的人是生而知之者。当时,有人传言孔子是生知,他也予以否认。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7.20)孔子自认为是学而知之。好古敏求,是他的为学方法。至于“困而不学”,也不是不能学,只是不愿学。这是意愿的问题,而不是能力的问题。孔子说“唯上知与下愚不移”(17.3),下愚的人之所以不移,不是因为他不具备移的可能性,而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改变。 实际上,在孔子眼中,没有不可教化的人。即便品性顽劣,也有洁身自好的时候。顺着当下刹那的善心,也可以施以相应的教化。 所以说,四等的划分说到底只是理论的可能;在现实中,只有“学而知之”或“困而学之”两类。这两类人要想达到知,都要通过学。换言之,学是现实的人达到知的必然途径。

孔子否认自己生知,也没有举出谁是生知之人。但孟子却说“尧舜性之” 。“生知”已然成了现实的一类人。继此,后儒认定“圣人生知”,以孔子为生知,又以颜子为生知之次;并且,对生知产生了诸多神秘的想象,以为不是常人通过学习所能达到的。 到了宋代,理学家虽然肯定圣可学而至;但也认定,圣人毕竟与凡人不同,是生而知之。为了支持这一主张,理学家必须对《论语》的相关章节作出创造性的解释。

在《论语》中,与此问题相关的主要有两章。其一,是孔子自道一生为学的进境。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2.4)很明显,孔子把自己的一生,视为一个通过为学而不断升进的历程。但程子直接否定了这种升进的真实性,认为它只是圣人为学者立法,用以勉励学者的一种权教。 然而,若孔子的自道果真只是一种假设,并不反映自身真实的状况,那么,借用船山的话来说,孔子在“诚伪关头,早已鹘突” 。这是不合理的。朱子采取了一种折中的说法。他认为,圣人生知安行,却不妨碍在日用之间有日进之功。 但这一说法也不通透,难以令人信服。其二,是之前所引的孔子否认自己生知的那章(7.20)。为了解释孔子的行为,尹和靖曰:“孔子以生知之圣,每云‘好学’者,非惟勉人也,盖生而可知者义理尔,若夫礼乐名物,古今事变,亦必待学而后有以验其实也。” 尹氏从知的内容上做了区分,认为经验知识必由后天习得,义理之知则可生而知之。因为理学认为,人皆有天命之性,只因气质遮蔽不能彰显。圣人气质清明,便有可能生而知之。这种区分,代表了理学家理解生知的基本思路。

理学肯定圣人生知,从思想源头上承自孟子。而从自身义理说,则是理学理论之现实性的要求。圣人是理想人格,也是性理之全体大用的现实承载。肯定了圣人生知(或孔子生知),便肯定了性理之全体大用的现实性。虽然如此,但对于常人来说,圣人仍然只是一种只能无限接近,而无法在现实中达成的理想人格。故理学对生知的肯定,也不影响现实的人只能通过学以致知。

孔子没有说,“知之”的“之”究竟指什么。结合孔子的其他言论,我们可以推断,主要是指善恶是非之知,亦即后世所谓的“德性之知”。子曰:“多闻,择其善者而从之,多见而识之,知之次也。”(7.28)“知之次”,即次一等的情况,相对于生而知之来说,是学而知之。 所谓“嘉言懿行,良法美制,择善而从”“是非善恶,默识在心” ,这是一个通过学习以知善恶、明是非的过程。宋明理学家以性理指认所知,未必符合孔子的思维世界;但以义理解生知,确实把握到了“知”的要义。孔子的“知之”,本质上是义理之知。但他没有像孟子那样从人性的角度确立其为良知良能,也没有像宋儒那样从天理的角度确立其客观性。孔子只是从经验实存的角度,指出人要获得知善恶、明是非的能力,必须通过后天为学的活动。

若从逻辑上说,善恶是非之知是具体实践的前提。唯有事先明了善恶是非,行为才有确定的方向和标准。但就现实而言,知善恶、明是非的能力,恰恰又只有在不断为学、不断实践的过程中才能获得、才能洞彻。子曰:“知者不惑。”(9.29,14.28)“不惑”,是指在具体实践中能够明辨是非曲直,不至于“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12.10),也不至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12.21)。这种不惑,是其人修为功力的体现,且自身又有不断升进之可能。孔子自道:“四十而不惑。”(2.4)又云:“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7.17)孔子自认为,到了四十才能遇事不惑,五十以后仍然不免出现大错(小错更是难免),可见知之之难。

“知之”之所以难,是因为它不是纯粹的理论知识(概念或原则),而是要在具体的生存境遇之中,面对活生生的人和事,做出善恶的识别与是非的判断。在现实中,善恶是非的呈现,必是历史的、具体的、特殊的;而具体的人事,很少有纯粹的善或恶、是或非,往往同时具有不同的面向,有待于个人的所见与取舍。它不仅需要良善的道德意愿和坚忍的道德操守,更需要真实的道德判断力。后者或许也会有直觉和洞见的成分,但更多的是需要通过不断的实践与为学,逐渐锻炼形成的。实践的智慧,必然源于实践的生活。这就决定了人必须通过面向具体生存的、持续开放的为学过程,才能真正具有判断是非、甄辨善恶的能力。对这方面的强调,不但是孔子的意识,也是儒家一以贯之的意旨。即便如孟子,他虽然认定恻隐之心、羞恶之心、是非之心、辞让之心四者,乃是生而具有的良知、良能,但这些性向作为德行的善端,还只是潜能或可能性 ;其条理化的表达,或现实中的完成,亦有赖于后天的长养和扩充,此即是学。同样,程朱理学虽然认定天命之性为人所同具,但其真实的呈现,也必须通过扎实的格致工夫,“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通过学以“明善而复其初”。至于王阳明,“致良知”之说何其直截明了,但他仍要强调:“某于此良知之说,从百死千难中得来。” 人人本具良知,但良知之显明与否、活用与否,皆在“百死千难”四字之中。“百死千难”,即后天的学思与锻炼。

孔子以后,孟子、荀子又从是否知义的角度来理解人禽之辨。孟子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孟子·离娄下》)知义与不知义,是人与禽兽的几希之别。 荀子曰:“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荀子·王制》)知义是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特立于万物之间的本质。荀子又说:“若其义则不可须臾舍也。为之,人也;舍之,禽兽也。”(《荀子·劝学》)若不知义,便沦为禽兽。从人禽之辨的角度,我们可以说,人不是一个自然的概念,而是一个成就的概念。只有在不断的学以知义、学以明善的过程中,人才逐步成其为人。这可以说是儒家对学的必要性的一种极端表述。

二、学是成德的必由之路

人生的起点不是一张白纸。人的天生资质,固有很大的不同。 现实人生的展开,必须立足于此。孔子的教学,总是基于弟子的特殊资质,给予差别的实践指导,以成就相应的德行。

孔子承认,存在一类天生资质特别好的人,仅仅凭借其天性,就能把事情做好。这类人,孔子称之为“善人”。“子张问善人之道。子曰:‘不践迹,亦不入于室。’”(11.20)“迹”,陈迹或轨辙。“不践迹”,是说善人依天性行事、不依成法,也可以为善。“不入于室”,是说善人难以登堂入室。其实,这种人已经难能可贵了。“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13.29);“‘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矣’,诚哉是言也”(13.11),都是孔子对他们的肯定。但同时,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13.10)相比之下,善人的作为终究达不到孔子的预期,并非实践的理想。且这种资质的人在人群中也非常罕见。子曰:“善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有恒者,斯可矣。”(7.26)未能亲见善人,孔子深有所憾。善人乃是天生美质的代表,但是,它既非实践的理想,且又难得一遇。所以在孔子看来,一个人若想全凭天生美质而在实践与德行上获得很高的成就,几乎是不可能的。

天生而有好的资质,无疑是值得庆幸的事。但孔子认为,美质并不足恃;只有当它实现为德行之时,才具有现实的意义。孔门大弟子,往往天赋异禀,在有些方面甚至超过孔子。

子夏问于孔子曰:“颜回之为人奚若?”子曰:“回之信贤于丘。”曰:“子贡之为人奚若?”子曰:“赐之敏贤于丘。”曰:“子路之为人奚若?”子曰:“由之勇贤于丘。”曰:“子张之为人奚若?”子曰:“师之庄贤于丘。”子夏避席而问曰:“然则四子何为事先生?”子曰:“居,吾语汝,夫回能信而不能反,赐能敏而不能诎(通‘屈’),由能勇而不能怯,师能庄而不能同,兼四子者之有以易吾弗与也,此其所以事吾而弗贰也。”(《孔子家语·六本第十五》)

这不一定是真实的对话,但可以反映一些问题。孔子认为,颜回的信、子贡的敏、子路的勇、子张的庄,都要超过自己。这未必是孔子的谦辞。 孔子同时指出,美质作为生命原始的质朴,本身并不自足;其片面的发展或不合理的表达,反而会造成人生的局限。如果说,四子之质是有待于展开和实现的潜能,那么,孔子当下所是则是真正实现了的德行,故“兼四子者之有以易吾弗与也”。四子师事孔子,就是为了通过后天的为学,将自己的美质转变为现实的德行。

学者的质朴,往往通过个体的好恶表露出来。好什么德、求什么德,反映了学者原初的生命倾向,如子路的好勇、子贡的好知、颜渊的好仁。这个意义上的“好德”,既是内在生命的表征,也是实践德行的动力。 但好德毕竟只是一个发端,若不以好学为途径,也会有自身的弊病。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17.8)

好仁、好知、好信、好直、好勇、好刚六者,与好学相对,表明人的质地或资质。孔子指出,对这六种德行的好,若不借由好学来实现,各有愚、荡、贼、绞、乱、狂的弊病。

事实上,孔子对弟子的指点,往往立足于弟子的独特天性,就其可能的问题或弊病,予以切身的引导和规正。此章内容,不但表达了孔子对美质与德行之关系的基本理解,其实也是孔子指点弟子为学成德的经验之谈。

其一,“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在《论语》中,仁是道德情感,也是全德之称。孔子希望弟子好仁,但好仁不是一味跟着道德热情走,行事没有裁度。

宰我问曰:“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也?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6.26)

宰我或是因为孔子总以敦笃老实说仁 ,于是设计了这个思想实验,目的是揭示满腔的道德情感与实践的判断力之间的张力。但其实,孔子所谓的仁不是纯粹的道德意向,而是现实的德行。它发端于充沛的道德情感,也包含了卓越的实践判断力。宰我说的,实是好仁不好学之人。这种人只有道德热情,而没有实践裁断,适将落入愚昧。庄子“以己养鸟”的故事,可以说明此点。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食之鳅䱔,随行列而止,委蛇而处。(《庄子·至乐》)

鲁侯以自己的欲乐强加于鸟,使鸟不得其养而死。但孔子己立立人,则是设身处地地理解并成就他人,而不是将自身的好乐强加于他人之上。后者并不是真正的好仁。因好仁而好学,由好学以成仁,才是孔子心目中真正的好仁。这种好仁殊为不易,故孔子感叹“我未见好仁者”(4.6)。

其二,“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荡”,指没有目的与旨归。在《论语》中,知作为德行,主要是指分辨、裁度和决断的能力。人们往往把这种能力与一般所谓的聪明或敏捷混同。但后者只是行为的表相,背后未必有实质的规范。子曰:“焉用佞?御人以口给,屡憎于人。不知其仁,焉用佞?”(5.5)利口善辩是聪明的表现,但孔子说,这不是仁者的要求。“鲁人为长府,闵子骞曰:‘仍旧贯,如之何?何必改作?’子曰:‘夫人不言,言必有中。’”(11.14)闵子骞话虽不多,但总能直击人事的本质,受到了孔子的表彰。可见,孔子所说的知,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聪明机辩。它在内容上有所裁断,在方向上有所依归,能够洞见或把握事物的本质。知的旨归,即仁。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4.1)孔子认为,择乡而处,若不与仁者为邻里,便不是知。可见,知要在分判的基础上,进一步做出价值的抉择。换言之,择仁是知的内在要求。 子曰:“仁者安仁,知者利仁。”(4.2)知者以仁为利 ,便是以仁为旨归。唯有如此,知才是有头脑的实践能力,有价值指向的德目;否则,知就沦为了空泛的形式,或纯粹的工具理性。学的意义,不但使知具有分辨的能力,更要为其找到价值的依托。

其三,“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贼”,伤害于物。 “信”,可以指个人内在的情实。但更常规的用法,是就人与人之间的承诺而言。孔子认为,一味信守承诺,未必是信的真义;真正的信,必有其内在的规范,且结合具体情境的考量。子曰:“言必信,行必果。硁硁然小人哉!”(13.20)孟子曰:“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管同《纪闻》解释说:“大人之所以言不必信,惟其为学而知义所在也。苟好信不好学,则惟知重然诺而不明事理之是非,谨厚者则硁硁为小人。苟又挟以刚勇之气,必如周汉刺客游侠,轻身殉人,扞文纲而犯公义,自圣贤观之,非贼而何哉?” 是以,信必以义为规范,义之所在方有信。言必信、行必果的人,以信诺自诩,认为信诺本身已具有内在完足的价值。这是把一种纯粹的形式视为无上的准则,而不追究其实质内容的规范性。只有以义为规范,信才具有德行的意义。故孔子有“要盟不听”之说。 而义之所在,是具体情境中的道德判断问题,有赖于学。

其四,“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绞”,指性情耿直,以言语伤人。 好直而绞,是因为不知礼。子曰:“直而无礼则绞。”(8.2)礼不但包含了规范性,也包含了它的实现道路。好直之蔽,且看“直躬证父”的故事。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 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13.18)

此章作为近年来儒家伦理之争的焦点,获得了极大的关注和诸多的讨论。 我们认为,此中关键,是要了解礼对直的规范和指导的意义。孔子反对直躬主动揭发父亲的过失,不代表一味的包庇和纵容。私下里,儿子仍然可以,甚至应当对父亲的行为做出劝谏(几谏),并以适当的方式归还所攘之羊,乃至做出必要的赔偿。以这种方式,他既可以维护父亲的声名,也可以改正父亲的过错。这是礼对事父之道的内在要求。礼作为一种流动的规范性,不是一种僵化的行为方式;它的精神,往往体现在差异化的实践活动中。故作为德行的直,也要呈现为具体化的要求。“或曰:‘以德报怨,何如?’子曰:‘何以报德?以直报怨,以德报德。’”(14.34)孔子不认同以德报怨,而主张以直报怨。形式上,“以直报怨”似乎是“等价相报”,“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但这是望文生义。

子路曰:“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不善之。”子贡曰:“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则引之进退而己耳。”颜回曰:“人善我,我亦善之;人不善我,我亦善之。”三子所持各异,问于夫子。夫子曰:“由之所持,蛮貊之言也;赐之所言,朋友之言也;回之所言,亲属之言也。”(《韩诗外传》卷九)

子路说,他人对我好,我就对他人好;他人对我不好,我也不会善待于他。子贡说,他人若不能善待于我,我可以选择疏远他。颜回说,即便他人不能善待于我,我也同样善待他人。子路的说法,是等价相报的意思;颜回的说法,有以德报怨的味道;子贡则介于两者之间。换作我们,可能会从不同的境界来区分这三者。但孔子没有在三者之间采取固定的主张,而是通过揭示各自所适用的场合与对象,表明各自所具有的局部的真理性。孔子认为,这三种处理方式,正好对应于三种不同的社会(亲疏)关系。 这种区以别之的态度,正是礼别宜的精神。 在这个过程中,“直”获得了义与礼的规范。这样的直,才是具有价值内涵的直,才是作为德行的直。而它只有通过好学才能实现。

其五,“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乱”,犯上作乱。好勇之乱,也是由于缺乏规范的缘故,全凭血气之勇而无所忌惮。“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7.11)子路自诩有勇。孔子敲打他,临事要有戒慎之心,不要逞匹夫之勇。“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11.22)孔子告诫子路,要以父兄之命为契机,改变率而行之的鲁莽性格。勇的真正规范是礼。有一次,孔子问弟子的志向,子路说:“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孔子听后“哂之”,原因是:“为国以礼,其言不让。”(11.26)孔子不是否定子路有行军作战的才能,只是希望子路的勇可以得到礼的约束。以礼约束勇,也便是以义为勇的内在根据。故子路曰:“君子尚勇乎?”子曰:“君子义以为上。君子有勇而无义为乱,小人有勇而无义为盗。”(17.23)以义为勇的内在根据,勇于义,才是真正的作为德行的勇。这也有赖于学。

其六,“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关于“刚”与“狂”,历史上有两种理解。皇侃曰:“刚者无欲,不为曲求也”;“狂,谓抵触于人,无回避者也”。 船山曰:“盖刚者,自守则厉,不为物屈之谓也”;“狂者,妄自尊大,轻世陵物之谓”。 皇氏以无欲为刚,以抵触于人为蔽;船山以自厉自守为刚,以刚愎自用为蔽。两者说法不同,但有相通之处:自信自足、无待他求(自厉自守),故外欲不足以动其心(无欲);过于封闭而刚愎自用,则行事往往抵触于人。孔子曾从欲的角度理解刚。子曰:“枨也欲,焉得刚?”(5.11)自《周子通书》点明“无欲则刚”之后,刚与欲对成了宋明时期的通义。真正的刚,正如孟子所言:“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这种德行,只有通过不断的修学才能达到。

总之,生质之美乃是个人为德的实践基础,但它本身还不是德行。资质再好也总是原始的,缺乏内在的规范 ;若没有经过好学的途径,它的呈现将是片面的、激进的,也会造成对德行的错误的认知和理解 。使性向转变为德行的必由之路,便是后天的修学。

三、学是人生的分途

人的存在前提或人生的开端,是由“性”所给出的。但孔子认为,天生资质的差别不是人生的决定性因素。相对而言,后天的学习更为重要。后天为学乃是实践人生的分途之处。

子曰:“性相近也,习相远也。”(17.2)

历代注疏,把讨论的重点放在“性”字上。宋儒认为,性指气质之性。天命落入气质之中,或彰显、或遮蔽,程度不同,故可言近。

在人性问题上,《论语》还有一章比较重要。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6.19)有人认为,“人之生也直”是一个关于人性的普遍判断。以人性为直,即以人性为善。 其实,这一说法难以成立。首先,它的前提,是把“人之生”的生理解为“出生”的生。 然而如朱子所说,“此‘生’字是生存之生”。 孔子之意,人类社会的现实生存,必以直道为内在的基础;罔道之行之所以可能,也要以直道的普遍性为其前提。 其次,“人之生也直”不是现实而是理想。子曰:“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15.25)孔子说,今日的百姓,即三代直道而行的百姓。隐含的意思是,直道而行乃是三代之民的人生实态,当今的时代则有悖于此。事实上,孔子的时代,直道而行往往受挫。 故孔子说“人之生也直”,乃是通过回顾上古黄金时代,展望理想的社会生活,而不是对人性下一个形而上的断语。

孔子对人性的观察,源于直接的实践经验。“性相近也”与“习相远也”一样,不是出于理论的论断,而是基于经验的观察。其目的,不是要说明人性是什么、人性怎么样,而是要以“性相近”为参照,强调“习相远”的事实。或者说,是要在承认生质之固有差异的前提下,凸显后天修学对于人生实践的根本意义。说“性相近”,不是为了否定先天的差异,而是为了著见后天习行的决定性。钱穆先生说:“本章孔子责习不责性,以勉人为学。” 可谓一语中的。唐君毅先生也指出:

今若就孔子之将“性相近”与“习相远”对举之旨以观,则其所重者,盖不在克就人性之自身而论其为何,而要在以习相远为对照,以言人性虽相近,而由其学习之所成者,则相距悬殊。……此即孔子不重人性之为固定之性之旨,而隐涵一“相近之人性,为能自生长而变化,而具无定限之可能”之旨也。

孔子“性相近”与“习相远”的对举,意不在说明人性为何,而在突出习相远。这一说法,无疑切中了本章的要旨。

人生因“习”而相远。这里的“习”,包括两个方面。其一,被动的熏习,即个人成长所受社会风俗的熏陶和影响。子曰:“择不处仁,焉得知?”郑注:“里者,民之所居也。居于仁者之里,是为善也。” 择仁里而处,就是选择良善的生活环境。著名的典故,如孟母三迁。荀子亦曰:“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与之俱黑。兰槐之根是为芷,其渐之滫,君子不近,庶人不服。其质非不美也,所渐者然也。故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所以防邪辟而近中正也。”(《荀子·劝学》)荀子指出,环境对人有潜移默化的影响,君子应当选择良善的生存环境,以利于自身的成德。后世贾谊云“习与善人居,不能无善,犹习与恶人居,不能无恶” ;皇侃云“若值善友,则相效为善,若值恶友,则相效为恶” ;班固云“风俗移易,人性相近,而习相远,信矣”(《汉书·刑法志》),都是说外在的熏习。其二,主动的修习。《论语》开篇,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1.1)“习”,马融解为“诵习”,程子从工夫的角度,解为“重习”。朱子举“鸟数飞”,包罗了“行底习”与“知底习” 。无论怎么说,“习”都是接着“学”讲,是主动自觉的学习。

这两种意义的习,都是“习相远”的题中之义。学者一方面要选择更好的社会环境,营造较好的交际环境(如朋友圈),以利于自身品性的熏陶;另一方面,更要通过主动自觉的学习,积极投入德行的涵养和实践能力的锻炼中。且两者相较,后者更为根本,甚至可以涵摄前者。在尚未自觉的情况下,环境不是自己可以选择的。此时的习,也不是自己所能主宰的。但到了生命已然自觉的时候,择仁而处本身就是一种积极主动的实践行为。职是之故,孔子总是强调个体的自觉,认为学习是取决于自身的事情。

孔子突出“习相远”之义,是为了强调后天为学的重要性,是为了提撕学者的为学之志。就此而言,“习相远”可以理解为:人可以通过主动自觉的为学,走上不同的人生道路,展现更好的人生轨迹。

这里的“相远”,首先是人生路向的分别。人的存在,意味着种种不同的可能性;人的自由,在于他可以选择不同的道路。人可以向善,也可以向恶;可以为君子,也可以为小人。一切取决于自身的意愿。孔子说“志于道”“志于仁”,希望学者以仁道为切身追求的方向。现实中不会有为恶而恶的人。善或恶,君子或小人,无非在公私、义利之间。故孔子强调义利之辨,它是人生的根本分判,决定了人生的基本走向。子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4.16)志,心之所之,是学者心心念念的所在。志于义,便能习于义;习于义,便能晓喻于义;晓喻于义,便能孜孜于为善,而不为外物所动摇。志于利,则与之相反。子曰:“君子上达,小人下达。”(14.23)上达者,达于道德;下达者,达于利欲。志于天理,便可以循循日进于高明之地,人生益趋于光明和高尚;志于人欲,不免日究于污下之地,人生自流于黯淡和卑微。 此皆由学而明。

其次,“相远”也是人生造诣的高下。若能志于仁道,人生便不致走入歧途。即此以往,人生的差距,就体现在学力与造诣的不同。是否好学、是否善学,决定了实践能力与人生境界所能达到的高度。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5.28)孔子认为,自己的资质不是不可及的,十户人家的小村子,就会有他那样的忠信之人。他之所以能成为他,是因为黾勉好学。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2.4)孔子一生的进境,皆由十五志于学开始。好学乃是孔子生命的活水源头。正是在好学、乐学而不息不已的过程中,孔子一步步成为孔子,成为儒家人格与道德境界的典范。

无论是人生道路的分岔,还是生存境界的高下,都取决于后天的为学。故曰,学是人生的分途。 AxY2aZJiZhnlzqfYHKVWxE3cbHLzrPNQ+ENWqY4jY6cwXdG1CQK0TagtTbBWpo9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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