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实践有三个基本的维度,己与己的关系,己与人的关系,己与世界的关系。从不同的角度看,三者各有一定的基础性地位。就己与人的关系说,人首先是与他人的共在,之后才能作为独立的个体而存在。就人与世界的关系说,人首先被抛入这个世界之中,“在世”才有“存在”。这两种基础性地位,皆立足于存在论的反思。而从成德实践的角度看,己与己关系的维度,乃是所有一切人类实践的基础。只有处理好己与己的关系,才能作为一个真正的行动者,为其他一切生存实践准备好主体方面的条件。
德行源于对自我的关注。自己与自己的关系,之所以可能是一个问题,以深切的自我反思为前提。人类诞生之初,或个体生命之始,人总是凭着内在的生命冲动向外驰逐、向外开拓。直至具有了反思的能力、自我的意识,己与己的关系才成为一个切身的问题。也唯有在这个时候,外在的善行才获得了内在的支撑。在此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德行与自我的关切是同源的。 苏格拉底说:“认识你自己。”认识自己,就是直面自己,知道自己的无知与局限。而对孔子来说,除了认识之外,还需要对自己下手,向自己提出德行的要求。以一个有准备的自己,面对与他人的共在,面对在世之中的存在。
己与己的关系,乃是一切道德实践的基础。子曰:“古之学者为己。”自此以后,儒者尤其是宋明儒者,亦莫不自称“为己之学”。其实,任何实践都是行为者的行为活动,故必包含作为个体的人的因素,关乎个体的人的能力与德行。对于孔子来说,“为己”不是局部领域的活动,而是任何道德实践都内在包含的、并以之为基础的一个维度,指向的是个体的德行成就。因而,为己与成德,实际上是从不同的角度指向了一个相同的东西。两者相较,前者是学者的道路关切,后者是学者的目标关切。前者是工夫,后者是结果。为己与为人相对。孔子提倡为己之学,批判纯粹的为人之学。因为在他看来,学者自身的成德,是卓然自立的基础,也是一切其他人际实践、社会实践的前提。用《大学》的话说,为己之学是道德实践的“知本”之学。
为了使学者的眼光从向外驰求回归对自身的关注,孔子要求学者遇事“反求诸己”。“反”,反身向内;“求”,自我要求。反求诸己,是在实践的困顿中,反身向内寻找原因、给自己提要求,从而不断完善自己、成就自身的德行。用孔子的话说,即“求诸己”。求诸己,要求学者在修学的过程中,能切近理解、亲身实践所学的道理,使之化为自身的德行。用孟子的话说,即“有诸己”,也就是“自得”。孔子的成德之学,目的是为了学者的自得。
古代“德”字有一种写法是“悳”,即“直心为悳”。 以直心为德,或许暗示了德是一种全体通透光明的状态。 后世的修行者,无不强调直心的重要性。这一点,可以说是儒、释、道三家的通义。 儒家在这方面的传统,源自孔子。孔子认为,一个真正有志于成德的君子,应当努力做到身心内外的一体通透。首先是外在言、行的一致。但言行若缺乏规范性的反思,可能是盲目的,故必进一步求诸内在的心行。内在心行,人所不见,基于学者的自知。若有自知之明,便能如实照鉴内心的隐微,不受私心邪念的欺罔,实现心行与言行的彻底一致,身心内外的一体通明。为此,需要学者从身心内外下全面的克己工夫。身心通透,是“诚伪之辨”的所在,是君子成德的基础。七十子后学所谓“慎独”“诚意”,也是出于身心通透的要求。
“身心通透”为修行办道提供了道场,接下来,便要通过“立志”“存志”,以使道德自我在道场中安住下来。不是任何追求都可以称为志,在《论语》中,孔子只说“志于道”“志于学”“志于仁”。这三者是相通的,我们可以从“志于道”加以统摄。孔子的“道”,作为人世的根本规范,是“具体的普遍性”,或“有差异的同一”(黑格尔)。孔门弟子差异化的志趣,显示了“志于道”的具体性和实践性。大道,必在具体的、差异化的取道过程中才能呈现。志于道,是要在道的引领下,展开适合特殊个体的实践轨迹。这一理解,尤为切于当下的人生。有了志向,便要存主。对孔子来说,存志是通过念兹在兹的“思”,使志在内心扎根,以便在具体实践中,作为内在的主导力量,时时发挥规范的作用。存主工夫下得好,志或道的规范性,便会有内在生发的气象。颜子的“不违仁”,是这方面的境界表现。
孔子对“为己”的强调,奠定了儒者的基本精神气质。可惜,先贤之所重,适为今人之所轻。今天的人,习惯于顺着目光向外看,凭着知性或技术的力量,一往无前地探索外在的未知世界。很少有人能转而面对自己、认识自己、完善自己。但己与己的生存维度,不因人们的遗忘而消失。为了更好地展开生存实践,也为了获得一种完整的生命存在形态,我们有必要更多地关注我们的内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