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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

今人的学,主要是一种求知活动。古人的学,固然也有知识积累、艺能训练的方面,但根本上是一个教化成人、修习成德的过程。 孔子的学,不是具体生活实践之外的专门活动,而是生命本身的展开方式。或者说,学就是孔子的生活方式。

孔子的一生,是好学的一生。好学,是孔子不息不已的道德生命的活水源头。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2.4)孔子一生的进步与成就,从立身于礼到不惑于事,从天人之际的领会到身心的完全自由,皆从少年时代立志于学开始。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7.20)孔子否认自己生知,认为自己的学问是在好古敏求的后天为学中得来的。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5.28)孔子说,自己的天资并非无人可及,十室的小村落就会有像他那样忠信的人。他之所以有所成就,全凭自己的好学。

孔子推却了仁、圣之名,唯独在“好学”上自许。可以说,“好学”是孔子之道德生命最为深切的表征。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7.19)

这段对话发生在鲁哀公六年,孔子时年六十有三。孔子的回答,“切实平近之至”。 许多注家认为,叶公之问或有贬损夫子之意,是以子路不对。 若是那样,孔子的话便是有所针对,不是真实的自道。 但深味孔子之言,辞气逊宛;孔子所以自道者,应是其真实自信之所在。

其实,子路的不对,不是不愿回答,而确实是不知怎么回答。换句话说,限于自身的造诣,及其对孔子生命的理解程度,子路还没有能力直揭孔子之德。对于圣贤的德行与境界的披揭,本就是一件大难事。蘧伯玉使人于孔子。孔子与之坐而问焉,曰:“夫子何为?”对曰:“夫子欲寡其过而未能也。”使者出。子曰:“使乎!使乎!”(14.25)孔子向使者问蘧伯玉的近况,一般人或以为是一句寒暄,故以常用的客套话来搪塞;真诚一点的,则会以具体的实事来回答。这位使者却能直指蘧伯玉最近修为的用心。透过这一心迹,蘧伯玉老而好学、孜孜于德的生命状态,一下子鲜明了起来。孔子遂叹“使乎!使乎!”以赞美使者善言德行。蘧伯玉之贤,还有着意用功的地方,通过把这种用心提拎出来,就可以窥其用力之方,识其所造之境。然夫子之贤,过蘧伯玉远甚,已经没有特意据守、着意用功之处。其所成就,浑然天成,不着一边。故达巷党人叹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9.2)达巷党人叹孔子之大,是极尽称美之言,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孔子的成就,实在已经无法正面指呈,任何具体德目的称颂,都将失于片面。在此情况下,或许唯有通过语言的引导、形式的指示,我们才可以顺着这种指示,进窥其道德成就的整全状态。只有这样,孔子的道德成就,才能如其所是地保存为一个“浑无罅缝” 的整体。

孔子自道,自己一生所为,只是“发愤忘食,乐而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而已。但这绝不应理解为孔子的自谦,它正是孔子好学不已的生命状态的真实表征,也是孔子真实自信之所在。孔子的自道,是对其道德生命之整体的指示,或曰对其道德生命之根本精神的指引。透过这种指引,我们可以领略到孔子独特的生命气质。孔子所自道者,不在自身已成之德,而在其所以能有如是之德之故,与其所以能日进其德之方。孔子对这种生命状态,实有无限的确信。这种自信,乃是孔子道德生命之生机所在。

孔子的成德生命,用心于好学,致力于成德。从来不在已成的道德境界上自居,而总是在不息不已的生命状态上自求。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7.34)

当时,有人认为孔子已经是现实的仁者、圣人,孔子不愿承当。这一方面是因为,在孔子心目中,仁、圣的境界太高,他不会轻易许人,也不会以此自居。 但从根本上说,孔子之所以辞仁、圣而不居,正是其生命意识的真切流露。孔子虽然以仁、圣为目标,但他平日真实的用心,只是日有孳孳、不厌不倦地致力于学以成德的进程。至于自己已至之境地,并不是他关心的所在。孔子的“不居”,是孔子不已不住的生命精神的显现。

孔子以“为之不厌,诲人不倦”自许,正如孔子以“好学”自许。为之、诲人,指教学实践。教与学,是孔子生活的基本内容。孔子从事于成德之学,也以成德之学为教。孔子的教学,是真正的“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也是孔子实践“为仁”的基本方式。这方面的成就,是“孔子在中国历史文化上之主要贡献”。

但孔子真正的功力与境界,主要还是体现在“不厌、不倦”上。不厌、不倦,是孔子生命精神与人生境界的造极之处。故公西华曰:“正唯弟子不能学也”,认为不厌、不倦,乃是孔子之所以不可及处。子贡曰:“学不厌,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圣矣!”(《孟子·公孙丑上》)若孟子所引确有其事,那么子贡当时即已领悟,“学不厌、教不倦”,便是孔子之仁、之知的表征,是孔子之所以为圣人之处。 对此,钱穆先生深有同感,他说:“此种心境(指7.34章),实即是孔子之所谓仁,此乃一种不厌不倦不息不已之生命精神。” 又说,

《易》言:“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人道与天行之合一,即在此不厌不倦上,是即仁、知之极。四时行,百物生,此为天德。然行亦不已,生亦不已,行与生皆健而向前。故知圣与仁其名,为之不厌,诲人不倦是其实。孔子辞其名,居其实,虽属谦辞,亦是教人最真实话。圣人心下所极谦者,同时即是其所最极自负者,此种最高心德,亦惟圣人始能之。

钱先生的发明,深中肯綮。他区分了仁、知之实与仁、知之名,指出,孔子所说的仁,说到底是“一种不厌不倦不息不已之生命精神”。这种健行向前的精神,也即天道的精神。孔子一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如是孳孳,未尝或止,已臻天人合一之化境。孔子不以仁、圣之名自居,而以不厌不倦之实自道,这是圣人最高的心德,也是孔子之所以为仁圣之处。

这种不厌不倦的生命状态,也是孔子最希望保有的。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7.2)这是孔子的“自反”之辞。 子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7.3)这里的“忧”,即上章的“何有于我”。孔子之所忧、之所反,在教与学。不仅是具体的所教与所学,更是此一活动本身之不厌不倦。可以说,孔子之所忧,实是不厌不倦不息不已的生命精神。反过来说,这种忧本身,即是孔子不厌不倦不息不已的生命精神的当下呈现。

孔子以“好学”自处,也独以之许与颜子。颜子的好学,实得孔子的真传。故孔子的生命精神,我们也可以在颜子的生命中看到。程子曰:“仲尼无迹,颜子微有迹。” 颜子的有迹,适为孔子生命精神的延续。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8.5)

“吾友”即颜子。据《孔子家语·六本》所载,孔子曰:“回有君子之道四焉:强于行义,弱于受谏,怵于待禄,慎于治身。”“强于行义,弱于受谏”,即定州竹简《儒家者言》(1973)所谓“强于行,若于辞”,与此章“有若无,实若虚”相当。朱子曰:“颜子之心,唯知义理之无穷,不见物我之有间,故能如此。” 对颜子来说,不是先认定自身之有、自身之实,再要求自己放下身段,“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若是那样,颜子的内心便不是通透的,颜子的生命便是有隔的。实际上,在颜子的心念中,本无所谓人我、多寡、能不能。曾子此处所言,不是颜子的存心,而是对颜子状态的一个描述。 颜子的存心,只是对义理或善的无间的通透。他所关切的,只是义理善恶之所在,只是自身所当行之道。唯有如是的存心,颜子方能“不迁怒,不贰过”,“有不善未尝不知,知之未尝复行”,方能“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稍有勉强,或有已得之念,便不是颜子。

颜子的存心,即是孔子“何有于我”的存心。颜子一生“在学”,唯见前路之漫漫,不见自身之已得与已成。已得已能,不有于心。故内心的自处,空空如也。表现在外,便是“有若无,实若虚”。及其临事,“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乃至“犯而不校”。这种健行向前的生命进程,展现了常人所不及的好学。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6.7)

求仁与行仁,若是一时的兴起并不难,难在长久的坚持。三月,“天道小变之节”。 颜子之胜于其他弟子,就在于他能长久不违于仁。 之所以能长久,不是因为他的意志特别坚定 ,而是源于内在涌动不息的真生命,及其体现出来的生命精神。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2.9)子曰:“语之而不惰者,其回也与?”(9.20)颜子平日的为学状态,莫不彰显和印证着不懈不怠的生命精神。“终日不违”“语之不惰”,这种好学无殆的心态背后,是颜子涵咏深造的成德境界。

孔门弟子之中,能与孔子心心相印者,大概只有颜子。子谓颜渊,曰:“惜乎!吾见其进也,未见其止也!”(9.21)见其进而未见其止,正是颜子所得于孔子之不厌不倦不息不已的生命精神。孔颜的相契,乃是人生境界与生命精神的相契。颜子没后,再没有能与孔子如此相契者,孔子乃有“莫我知也”之叹(14.35)。由是,我们也可以理解孔子内心的悲恸。子曰:“噫!天丧予!天丧予!”(11.9)惜之深矣。子曰:“苗而不秀者有矣夫!秀而不实者有矣夫!”(9.22)始生曰苗,成穗曰秀,成谷曰实,乃终始之义。颜子有日生之机,而命运非人所定,甚至非人所知。颜子之丧,纵是人间大憾,也只能“俟天命”而已。

孔颜的生命精神殆非常人所及,孔门贤哲也难以契入。即便下同一种工夫,其味道也有不同。如孔子的“反”与“忧”,弟子不无继承。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1.4)子夏曰:“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可谓好学也已矣!”(19.5)这些都是各自从孔子处学得的自省工夫。从中固然可见其用心之纯粹、用功之绵密。但曾子反省的,是忠、信之德,及学业的传习;子夏反省的,是自身的所无与所能。他们都是以实践生命的具体内容为反省的对象,且有已得、未得之念;已不同于孔子直接以生命之生机所在,以不厌不倦不息不已之生命精神本身为忧,可见孔子道德生命之难及也!

虽然这种生命精神并非人人皆能契会,但有志于成德的学者仍当勉进于此。故孔子常以这种生命精神开示学者。“子路问政,子曰:‘先之,劳之。’请益,曰:‘无倦。’”(13.1)子路勇于行,对他来说,“先之,劳之”或许不难,故而请益,孔子告之以“无倦”。孔子认为,为政与成德一样,所难不在一时的兴起,而在终身行之不辍。“无倦”二字,正是汇入不厌不倦不息不已的生命精神的契机,可谓入德之要。此外,《子罕》后半篇,多是劝学勉进之论。 子曰:“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9.19)譬如堆土成山,功在不舍;同样,为学成德,贵在积渐。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孔子强调“有恒”之德。 且为学进程取决于自己,停下是自己停下,推进也是自己推进。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路终身诵之。子曰:“是道也,何足以臧?”(9.27)子路之所为,诚是难能可贵。然若自居于此、不求进步,也就只能到此为止了。子曰:“巽与之言,能无说乎?绎之为贵。”(9.24)子路于思绎上有所缺憾,与日进不已的生命精神终有所隔,故孔子讥以进之。

从究极的意义上说,孔子不厌不倦不息不已的生命精神源于天道,源于与天道的契会、对天道的法效。此则涉及孔子天人之学,将在第五章探讨。 R0hHP8ncqib7DjEntyV2x8ybItmI1IsEFVbGqjDB6kLi0VS1B0I6acnn2L73qT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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