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裂缝

治疗师和病人之间的友谊是治疗过程中的一个必要条件——必要，但却不充分……它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

——欧文·亚隆（Irvin Yalom）

我还是一名年轻的治疗师时，曾非常迷恋一种浪漫的心理治疗观，即深入探索，与来访者的防御做斗争，做出戏剧性的和改变生活的分析，就像电影里的情节一样。富有魅力的治疗师让我着迷，他们会像管弦乐队指挥一样指导治疗会谈，引导来访者获得卓越的洞察力和飞跃性的巨大发展。那时我还没有认识到，这是一个由半真半假、不切实际的承诺和对利润的追求推动的流行心理学世界。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我在硕士期间跟着卡尔·罗杰斯培训了一周。我最初的反应一点也不积极。罗杰斯与我当时曾听说过的所有华而不实的新生代大师形成鲜明对比，他更像是一位腼腆的中西部教师。他非常谦虚，穿着早已过时的衣服，轻声细语，以至于我很难听清他说话。他谈到了一些事情，比如不带偏见、真诚，以及始终保持对来访者的积极看法。“你们愿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在我听来，这更像是基督教信条而不是改变人生的方法。“这个人是怎么变得这么出名的？”我一边听他的教导一边想。我一直等着出现一句金句。他是认真的吗？看到我的同学们陶醉的样子，我开始好奇自己是不是错过了什么。我决定屏蔽头脑中各种声音，认真倾听，看看他是不是认真的——事实证明他确实是认真的。

作为培训的一部分，我们必须和同学配对练习罗杰斯疗法 。我难以放下以往的观点去牢记罗杰斯的学说。我一次又一次惨败。我似乎就是无法让自己头脑中涌动着的令人窒息的批评声安静下来——我正是被批评的主要目标。我慢慢发现，通过少说和多感受，我和搭档之间的联结开始加深。我不知不觉中能够将自己的关注点从贴标签和解决问题转移到对来访者的放松的好奇心上。我发现假如我能够抑制干涉的冲动，我的来访者就能自己找到一种我想到但没提出来的方式，并用这种方式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我还了解到当来访者靠自己获得领悟的时候，他们的感受会更加深刻，在达成治疗目的的过程中也会遇到更少的阻抗。 随着培训进行，我最大的领悟就是，不让自己成为关注的焦点和问题的解决者真的非常难。 罗杰斯拥有而我缺少的就是这种能将自我放在一边并让来访者成为心理治疗工作中心的勇气和自信。

我逐渐意识到，来访者中心疗法对我来说毫无吸引力，是因为我希望自己的工作是以治疗师为中心的。我不但用力过猛，我的许多努力还阻碍了来访者取得进展。虽然我表面上是在帮助别人，但我更深层次的诉求是通过成为来访者的救赎者来实现自我拯救。这一启示让我从希望成为我所崇拜的治疗师转变到逐渐意识到我才是需要心理治疗的那个人。我所有关于被看见、被喜爱和被崇拜的幻想都是对我所缺少的东西的防御——被爱的感觉、内在安全感以及积极的自我关注。直到那时我才终于能够开始自己作为一位来访者的旅程。

数十年之后我才突然意识到，我从罗杰斯那里学到的东西可以直接应用于我关于社会神经科学的最新研究。我开始明白我们的大脑在数百万年来已经进化到会向我们喜欢并且喜欢我们的人学习。我了解到驱动神经功能重塑（neuroplasticity） 的生物化学机制已经进化到会由我们社交互动的质量所调节。这意味着我们与他人互动的方式可以充当一种学习和大脑生长的生物开关。也许这是一种避免我们向那些不可信任的人学习的原始安全机制。接下来，回到起点，我意识到罗杰斯的策略对大脑的学习机制有直接的影响。罗杰斯对有关学习行为的神经科学知识一无所知，但他发现了一种方法，能利用亲缘关系的生物化学和表观遗传学机制来优化积极的变化。同样的原理适用于托儿所、教室和会议室。大脑在生命全程的不同情境下会以相同的方式学习。多年过后，这位腼腆的“中西部教师”仍然以他精妙的“过分简单的”洞察力让我惊叹不已。

如果你和我一样嘲笑看似简单的罗杰斯疗法，我强烈建议你试一试。问一问自己，在你的生命中有谁曾真正倾听你？有谁真正了解你？有谁会真正看见你？如果你发现自己很难想起一个或者多个符合这些条件的人，逃避罗杰斯疗法可能是一种对自身孤立感的防御。学会实施来访者中心疗法不只是掌握一系列技术，它还要求我们了解自身的恐惧和需要。给予他人那些我们可能从未获得的东西是一种挑战。罗杰斯的基本见解被一代又一代的心理治疗师重新发现、重新包装，重新打上客体关系、积极心理学和互为主体性的标签。 CzdM52ibiiLhIWXf3z1lxMmaAYYAOYnuFG1W8KlayZo3FnaPMu65VVVJvPWU8M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