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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诚实人们之间感到一片惶惑

朵荪一见她伯母的态度变了,就露出万分无奈的样子来,有气无力地说:“实情没有别的,也就是现在您看见的这样:我——还没结婚。弄出这件不幸的事来,让您跟着栽跟头,我只有求您原谅,大妈:我对于这件事,当然很难过。可是您叫我有什么法子哪?”

“我栽跟头?你应该先替你自己想一想吧。”

“这个谁也不能埋怨。我们到了那儿的时候,牧师说结婚许可证 上有点儿小问题,不能给我们行礼。”

“什么问题?”

“我也说不上来,韦狄先生知道得很清楚,您问他好啦。我今儿早晨出去的时候,万没想到我会这样回来。”天色既是昏黑,朵荪就不出声儿暗中流泪,尽情发泄悲痛,因为那时即便泪流满面,也没有人看见。

“我差不多可以说,你这简直地是自作自受——不过我仍旧觉得,你并非罪有应得。”姚伯太太接着说;只见那时,她有两种显然不同而紧紧相连的态度:温柔和恼怒;二者连接着流露,中间丝毫没有间隔。“你要记住了,朵荪,这件事,可完全不是我给你弄出来的;从你刚一对那个人动了痴情那一天起,我就警告过你,说他那个人,不能使你快活如意。我对于这一层,看得非常清楚,因此我才在教堂里,当着大众,挺身出来反对,让大家拿着当做了好些个礼拜的话把儿;本来我做梦也没想到那是我做得出来的啊。不过我既是一旦出口答应了,那我可不能净由着他这样胡天胡地的而我白白地受着。有了这番波折,你非嫁他不可。”

“您想我会有一时一刻作别的想头吗?”朵荪长叹了一声说,“我很知道,我很不应该爱他,不过,大妈,不要再说这种话啦吧,越说我心里越难受。现在您决不能让我就这样跟着他去吧?能吗?只有您的家才能是我投奔的地方。他对我说过,一两天以内,我们准结婚。”

“他要是压根儿就没见过你,那有多好!”

“既是这样,那么,我情愿做一个世界上顶可怜的女人,永远不让他再见我的面儿。不错,就那样好啦,我不要他啦!”

“这阵儿说这种话,不是已经太晚了吗。你跟我来。我要到店里去看看他回来了没有。我当然马上就得明白明白这件事的底细。韦狄别以为我是好愚弄的,也别以为我的亲的近的,不论谁,是好愚弄的。”

“并不是这样。实在是结婚许可证弄错了,他当天又来不及再另弄一个,所以才没能把事办成。要是他回来了,他一下就可以对您把这件事说明白了。”

“为什么他不把你送回来?”

“这又得怨我!”朵荪又啜泣起来说,“因为我一看我们结不了婚了,我可就不愿意和他一块儿回来了,那时我身上又很不舒服。后来我看见德格·文恩,就觉得他合适,就让他把我送回来了。我不能把话说得更明白了,您要生我的气,那也没法子。”

“我要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姚伯太太说完了,她们两个就转身朝着客店走去。这个客店因为招牌上画着一个妇人,把头挟在腋下 ,所以附近一带的人,都管它叫静女店。店房的前脸,正对着荒原和雨冢,只见雨冢昏暗的形体,好像要从天上下倾,压在店上似的。店门上面,挂着一个没人理会的铜牌子,牌子上刻着意想不到的字样:“工程师韦狄”。这个铜牌子,虽然无用,却是一个叫人舍不得丢掉的古董,当日有些期望韦狄能有大成就而后来却落得失望的人,曾把他安置在蓓口的公事房里当工程师,这块牌子就是那时候留下来的。店房后面是庭园,庭园后面是一条又深又静的河 ,作成荒原这一方面的边界,因为河流外边就是草场地了。

但是当时既然天昏地暗,所以一切景物中,只有天边的轮廓还看得分明。房后面河边上,有白头的死芦苇,仿佛栅垒一般夹岸耸立;河水在芦苇中间慢慢流去,能听出来它懒洋洋地在那儿打漩涡。微风缓缓吹来的时候,芦苇就互相摩擦,发出瑟瑟的声音,仿佛做礼拜的人呼天低祝似的,听了这种声音,才知道那儿有芦苇这种东西。

那个把烛光透出、又沿着山谷把烛光射到点祝火那群人眼里的窗户,并没挂窗帘子,不过窗台太高,所以外面步行的人,不能隔着窗户看见屋子的内部。一个很大的人影,仿佛是一个男子躯体的一部分,把半个天花板都遮黑了。

“我看他好像在家。”姚伯太太说。

“我也得进去吗,大妈?”朵荪有气无力地问,“我想我不能进去吧;进去不是就不合适了吗?”

“你得进去,一定得进去——进去跟他当面对证一下,免得他有影儿没影儿地瞎说。咱们在这儿待不到五分钟,就起身回家。”

于是她们进了敞着的过道以后,姚伯太太就把私人起坐间的门敲了敲,把门扭开,往里看去。

一个男子的背脊和肩膀,正挡在姚伯太太的眼光和屋里的火光之间,那就是韦狄的形体了。他当时立刻转身站起来,往前迎接来客。

他是一个很年轻的男子;在他的形体和举动这两种属性里,举动先惹人注意。他的举动里那种温雅,很有些特别,好像是一种善迷妇女的行径,用哑剧方式表现的样子。第二步惹人注意的,才是他形体方面的特质,这里面最显著的,是他那长得丰盛的头发,在前额上掩覆,把额角弄得好像初期哥特式的高角盾牌 ;再就是他的脖子,又圆又光,好像圆柱。他那身材的下半部,轻浮而不沉着。总而言之,他这个人,没有男人会觉得有什么可以称赞的地方,没有女人会觉得有什么可以讨厌的地方。

他看见过道里那位年轻的姑娘就说:“那么朵荪已经回来了。亲爱的人儿,你怎么就能那样把我撂了哪?”跟着又转身朝着姚伯太太说:“我无论怎么劝她,她都不听。她非走不可,还非一个人走不可。”

“不过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弄的?”姚伯太太带着高傲的样子质问。

“先坐下,”韦狄说,一面给这两个女人安好了两把椅子,“这本是一时不小心,把事弄错了,不过这种错误,有时免不了要发生。结婚许可证在安格堡不能用。因为原先弄那张许可证的时候,本来预备在蓓口用,可是因为事前我没看一下,所以不知道有这一层过节。”

“但是你前些日子不是在安格堡待着的么?”

“不是。我一向都是在蓓口待着的,一直待到大前天;因为我本来想把她带到蓓口去;可是我回来带她的时候,我们临时又决定了往安格堡去,可就忘了得另弄一张新许可证了。出了这个岔儿以后,再上蓓口去,已经来不及了。”

“我想这件事多半得怨你。”姚伯太太说。

“我们不该选安格堡,那都怨我,”朵荪辩护说,“那地方本是我提议的,因为我在那儿没有熟人。”

“我很知道都得怨我,还用您提吗?”韦狄简慢粗略地回答。

“这种事不是无缘无故就发生的,”这位伯母说,“这对于我个人,对于我们一家,都得算是很严重的藐视,要是一传出去,我们总得有好些难过的日子熬。你想想,她明天还有什么脸见她的朋友?这简直是欺负人,我不能轻易地就放过了。连她的名誉都会叫这件事给带累了。”

“没有的话。”韦狄说。

姚伯太太对韦狄发话的时候,朵荪的大眼睛,往这一位脸上看一看,再往那一位脸上看一看,看到现在就焦灼地说:“大妈,您可以允许我跟戴芒两个人单独谈五分钟吗?戴芒,你说好不好?”

“只要你伯母肯给咱们一会儿的工夫,亲爱的,我当然不成问题。”韦狄嘴里说着,就把朵荪领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了,把姚伯太太撂在火旁。

他们两个人刚一到了那个屋子,把门关上了,朵荪就把她那泪痕纵横的灰白面孔转向韦狄说:“这简直是要我的命,戴芒!我今儿早晨在安格堡的时候,并不是生着气跟你分手的,我只是吓着啦,所以也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话。我还没肯告诉我大妈我今儿都受了什么样的罪哪。你想,我硬要忍住了眼泪,勉强做出笑容来,装作事情无关紧要的样子,那有多么难;不过我可尽了我的力量这样做来着,为的是免得使她更生你的气。不管我大妈怎么想,反正我知道你是没法子的,亲爱的。”

“她真招人不痛快。”

“不错,”朵荪嘟囔着说,“我觉得我现在也好像招人不痛快了……戴芒,你打算把我怎么安排?”

“把你怎么安排?”

“不错。因为有些和你不对付的人嘁嘁喳喳地议论你,叫我听来,有时不能不生疑心。我想,咱们当真打算结婚吧?是不是?”

“当然咱们当真打算结婚。咱们只要礼拜一再上蓓口去一趟,马上就结了婚了。”

“那么咱们一定去罢。唉,戴芒啊,你看你居然叫我说出这种话来!”她用手绢儿捂着脸说,“按理说,应该是你跪在我面前,哀求我,哀求你这位狠心的情人,千万不要拒绝你,要是拒绝了,你的心就要碎了。我往常总想,那种情况一定又美又甜,可是现在跟那种情况多不一样啊!”

“当然两样,实际的人生从来就没有那样的。”

“这件事就是永远不办,我个人也毫不在乎,”她稍微带出一点尊严的态度来说,“我不在乎;我没有你也一样地能活下去。我只是替我大妈着想。她那个人,爱面子,讲门第,要是咱们不把事办了,那么今天的笑话一传出去,就非把她窝憋坏了不可。我堂兄克林也要觉得很寒碜。”

“那样的话,那他那个人就一定很不通情理了。我说句实话,你们一家人都有点儿不通情理。”

朵荪脸上微微一红,不过却不是由于爱情。但是不管这一瞬之间让她红脸的情感是哪一种,反正它来得快,去得也快;她只仍旧低声下气地对韦狄说:“我从来就没有故意那样的时候,那都是你把人逼的。我只觉得,你到底有几分能制伏我大妈了。”

“要是说公道话,这差不多得算是我应该的,”韦狄说,“你想一想我求她同意的时候,我在她手里都受了什么样的挟制;结婚通告叫人反对了,无论是谁,都要觉得栽跟头;再加上我这种人,生来就倒霉,非常地敏感,好自己难过,更加倍地觉得栽跟头。结婚通告那回风波,我无论多会儿都忘不了。换一个比我更厉害的人,一定会很高兴利用我现在这种把柄,把事搁起来不往下办,好给你大妈个厉害看。”

韦狄说这些话的时候,朵荪只把她那满含愁思的眼睛如有所望地瞧着他,她的神气好像是说,在这个屋子里,还有第二个人,也可以自伤自怜,说她敏感哪。韦狄看出来她实在难过,就好像心里不安的样子,接着说:“你知道,我这个话不过是我一时的感触就是了。我一点儿也没有把这件婚姻搁起来的意思啊,我的朵绥——我不忍得那么办。”

“我也知道你不能那么办!”这位漂亮的女孩子高兴起来说,“像你这样的人,就是看见一个受罪的小虫,听见一种难听的声音,或者闻到一种难闻的气味,都受不了,那你怎么忍得让我和我家的人长久受罪哪。”

“只要我有法子,我决不忍得。”

“你得击一下掌才算,戴芒。”

他毫不在意地把手递给了朵荪。

“啊,你听,外面是做什么的?”韦狄忽然说。

只听许多人歌唱的声音,正从门前送到他们的耳朵里。在那许多的声音之中,有两个因为很特殊,所以尤其显著:一个是粗重沉着的低音,一个是细弱尖锐的高音。朵荪辨出来,一个是提摩太·费韦的,一个是阚特大爷的。

“这是怎么回事——千万可别是司奇米特游行 。”朵荪惊惶无措地看着韦狄说。

“怎么会是司奇米特,不是;这是那些老乡们来给咱们道喜的哟。这叫人怎么受!”他开始在屋里走来走去,同时只听外面的人,兴高采烈地唱——

他对伊说,世界上只有伊能给他快乐。

伊要是点了头,他们就作终身的结合。

伊没法拒绝,两个就进教堂把礼行过。

小维已被忘却,小苏心满意足地快活。

他把伊放在膝盖上,把伊的嘴唇吻着。

普天下的有情人,谁还能比他情更多。

只见姚伯太太从外屋冲了进来,一面气忿忿地瞧着韦狄,一面叫:“朵荪,朵荪!这真是活现眼!咱们得马上躲开。快来!”

但是那时候,想从过道儿出去,已经来不及了。因为前门上已经听到嘈杂的敲门声了。韦狄那时刚刚走到窗户前面,一看这种情况,马上就又回来了。

“别动!”他一把抓住了姚伯太太的胳膊,命令似地说,“他们已经把咱们四面包围了。他们要是没有五十多个人才叫怪哪。你和朵荪先在这屋里坐稳了;我出去见他们去。你们看在我的面上,一定得在这儿先坐稳了,他们走了你们再动;这样就可以看着好像是没出什么事儿的样子了。朵绥,亲爱的,千万别闹别扭——有了这一番过节儿,咱们一定得结婚;这是你我都看得出来的。你们只坐稳了就得啦,不要多说话。我出去对付他们去!这一群瞎眼乱闯的浑东西!”

他把这位惊惶失措的女孩子硬按在一把椅子上,自己走到外屋,把门开开。只见阚特大爷已经进了紧在外面的过道儿,和仍旧站在房子前面那些人一同唱和。他走进屋里,带着只顾别的事儿,视而不见眼前的样子,朝着韦狄点头,把嘴仍旧张着,脸红筋浮地使劲和大家一齐高唱。唱完了,他热热烈烈地说:“给你们新夫妻道喜,上帝给你们加福!”

“谢谢你们。”韦狄把一腔的怒气都冷冷地表现在脸上说。只见他的面色,好像雷雨阴沉的天色。

同时阚特大爷屁股后头,跟了一大群人,其中有费韦、克锐、赫飞、掘泥炭的赛姆,还有十来多个别的人,都朝着韦狄,满脸含笑;并且朝着他的桌子、他的椅子,同样地满脸含笑;因为他们爱屋及乌,愿意对于主人的东西,像对于主人自己一般,一视同仁。

“咱们到底没能走到姚伯太太前面去,”费韦说,因为他们站立的公用间,和那两个女人坐着的里屋,只隔一道玻璃隔断,所以费韦隔着这道玻璃隔断,认出姚伯太太的帽子来,“韦狄先生,你不知道,俺们本是没按道儿,一直穿过来的,姚伯太太可转弯抹角,走的是正路。”

“哟,俺都看见新娘子的小脑袋瓜儿啦,”阚特大爷说,因为他也往那一方面瞅去,看见了朵荪:那时朵荪正手足无措、满心苦恼,坐在她伯母身旁,静静等候,“看样子还没安置妥当哪,哈,哈,有的是工夫。”

韦狄并没作答;他大概觉得,他款待他们越早,他们走得也就越早,所以伸手拿出一个砂瓶来;这样一来,所有一切都马上平添了一层温暖的光辉。

“俺一看就知道这一定是好酒。”阚特大爷说;他的样子极其体面,仿佛他很讲礼貌,不能见了酒就急着要喝似的。

“不错,”韦狄说,“这是些陈蜜酒。我希望你们都爱喝。”

“哦,不错,不错!”来宾们都用热烈诚恳的口气回答;这种口气,本是客气的礼貌和真心的感激恰巧吻合的时候自然的流露。“普天之下,没有比这个再好的了。”

“俺敢起誓,没有比这个再好的,”阚特大爷又描了一句,“蜜酒惟一的毛病,就是劲头儿太大,喝了老把人醉得不容易醒过来。不过明儿是礼拜,谢谢上帝。”

“从前有一回,俺就喝了一点儿,就觉得胆子大了,和一个大兵一样。”克锐说。

“你要是再喝了,还要那样,”韦狄屈尊俯就地说,“街坊们,你们用瓷杯啊,还是用玻璃杯?”

“要是你不在乎,那俺们就用一个大杯,轮流着传好啦。那比滴滴拉拉地倒好得多了。”

“滑不叽溜的玻璃杯才该摔哪,”阚特大爷说,“一桩东西,不能放在火上温,还有什么用处?街坊们,你们说有什么用处?”

“不错。”赛姆说;跟着蜜酒就传递起来。

“俺说,韦狄先生,”提摩太·费韦觉得应该奉承几句才好,于是说,“结婚本是好事;你那位新人,又是金刚钻一般的人物,这是俺敢说的。不错,”他又朝着阚特大爷接着说,说的时候,故意把嗓音提高,好让隔壁屋里的人都听见;“新娘子她爹(说到这儿,费韦把头朝着隔壁一点)是一个再正直没有的人啦。他一听说有什么鬼鬼祟祟的勾当,就马上忍不住生起气来。”

“那很危险吗?”克锐问。

“这方近左右,没有几个能和姚伯街坊 的肩膀儿取齐的,”赛姆说,“只要有游行会 ,他准在前面的音乐队里吹单簧管,吹得真起劲儿,好像是他一辈子,除了单簧管,没动过别的东西似的。刚一到了教堂门口,他就又急忙扔了单簧管,跑上楼厢,抓起低音提琴来就吱吱地拉,也是拉得顶起劲儿,好像是他除了低音提琴,从来没动过别的乐器似的。人家都说——凡是真懂得音乐的人都说:‘真的,这跟刚才俺看见那个吹单簧管吹得那么好的,绝不像一个人!’”

“俺还想得起那种情况来,”那个斫常青棘的樵夫说,“一个人能把整个的管子都把过来,指法还要不乱,真了不得。”

“还有王埤 教堂的故事哪。”费韦又开了头说,好像一个人掘开了一个里面蕴藏着同样趣味的新矿苗似的。

韦狄喘的气,表示他的烦躁已经到了难以忍耐的程度了,同时他从隔断上,往那一对被囚的女人看去。

“他老是每礼拜天下午上王埤去找他的老朋友安坠·布昂;安坠是那儿吹第一单簧管的,也是一个好人,不过他奏起乐来,可总有点吱呀吱呀的声音,你们还记得吧?”

“不错,是那样。”

“做礼拜的时候,姚伯街坊总要替安坠一会儿,好让安坠稍微打个盹儿,这凡是朋友都要这样做的,”

“凡是朋友都要这样做。”阚特大爷说,同时其余的听者,也都用把脑袋一点的简单方法,表示同意。

“说也奇怪,安坠刚一打盹儿,姚伯街坊刚一把他的头一口气吹到安坠的单簧管里,跟着教堂里那些人,一个一个马上就都觉出来,他们中间有了不平凡的人了。大家全体,没有一个不转过脸去看的,并且嘴里都说,‘啊,俺早就知道一定是他么。’有一个礼拜,俺记得特别清楚——那天正赶着拉低音提琴,姚伯先生就把他自己的低音提琴带去了。奏的是第一百三十三章 ,谱子是《里地亚》 。他们唱到‘芬芳的膏油,流在他的胡须和长袍上’那一句,正是姚伯街坊奏到酣畅痛快的时候,只见他把弓子往弦上一拉,劲头那么大,连提琴都差一点儿没让他拉成两截儿。教堂里所有的窗户,全都震动起来啦,像打了个沉雷一样。忌本老牧师,穿着件神圣的大白袍 ,却很自然地和穿着平常衣服一样,把手举起,他的神气好像是说,‘但愿我们的教区里也出这样一个人才好!’但是,所有王埤那些人,没有一个能和姚伯街坊比的。”

“窗户都震动啦?那不危险吗?”克锐说。

没有人回答他;因为所有的人,听了这番形容,都只有怔怔地坐在那儿对姚伯先生钦慕了;那位故去的姚伯先生,在那个值得纪念的下午所奏的奇技,也和法锐奈利在众公主面前的歌喉 ,谢立丹著名的《比格姆演说》 以及其他情况相同的事例一样,因为幸而一去不返,难以再现于世上,它的光辉才日积月累,更加伟大;假使能用比较批评法把它批评一下,那它的光辉也许就要减少许多了。

“谁也没想到,在所有的人里面,他会在正当年的时候,一病不起,大家都认为,别人都死光了,才能轮到他呢。”赫飞说。

“唉,说的是啊;姚伯街坊要伸腿以前头几个月,就病得好像土已经埋到半截儿了。那时候女人们常到绿山会上去赛跑 ,赢了的能得女小褂和袍子料儿。俺家里的,那时候还是个长腿长脚的妞儿哪,老蹦蹦跶跶的,长的还不到一个出门子的姑娘那样高;那一次,她也和她那些街坊邻居的姐妹一块儿去啦;那时她还没胖,所以很能跑一气。她回来的时候,俺就问她——俺们那时候刚刚常在一块儿——俺问她:‘你得的是什么东西呀,俺的宝贝儿?’她说:‘俺得的是——啊,俺得的是一件袍子料儿。’说的时候,脸上一红。俺心里想,她得的绝不是袍子料儿,一定是贴身的女紧身儿;果然不错是女紧身儿 。唉,她这阵儿跟俺不论说什么,都一点儿也不红脸,那时候可连那么点儿小事都不肯跟俺说,俺这阵儿一想起来就觉得奇怪。……不过闲话少说:跟着她就说啦——就是因为她说这个话,俺才提起这段故事来的——她说:‘不管俺得的是什么衣料,素的也罢,花的也罢,能叫人看也罢,不能叫人看也罢(她那时很会说几句谦虚话),俺豁出去把它丢了,也强似看见今天这件事。因为可怜的姚伯先生,一到会上就病啦,只得马上又回家去了。’那就是姚伯街坊最末了一次出教区了。”

“从那天起,他的病就一天重似一天,以后俺们就听说他过去了。”

“你说他死的时候受罪不受罪?”克锐问。

“哦,不,不受罪。心里也不觉得苦。他的福很大,他一定上了天堂,伺候上帝去了。”

“别的人哪——你说别的人死的时候,要不要受大罪,费韦先生?”

“那得看他们害怕不害怕了。”

“俺是不害怕的,谢谢上帝!”克锐使着劲儿说,“俺很高兴,俺不害怕,因为照你这一说,俺不害怕就能不受罪了……俺想俺是不害怕的——俺要是害怕,那是俺没有法子,俺也不该受罪。但愿俺一点儿也不害怕,那就顶好了!”

跟着来了一阵庄严的静默,同时提摩太把眼睛往窗外看了一看(窗户没挂窗帘子,也没下百叶窗)说:“你们看,那个小祝火——斐伊舰长门外那个祝火,着得真有劲头儿,老不灭!它现在还是跟先前一样,真难得。”

所有的人,全往窗外望去,所以当时没人理会到,韦狄在那一瞬之间,脸上的神气露出了马脚,却又掩饰过去了。只见远上荒原的苍冥山谷,在雨冢的右面,果然有一个火光,老远照耀,虽然不大,却稳定持久,和先前一样。

“那个祝火,比咱们那个点得还早,”费韦接着说,“可是所有这方近左右的都早灭了。”

“也许这里面有用意吧!”克锐嘟囔着说。

“有什么用意?”韦狄用锋利的口气问。

克锐正东思西想,一时答不出来,提摩太就替他说:

“他的意思本来是说,先生,那儿不是住着一个黑眼珠的孤身女人,有人说她是女巫 的吗?——凭那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俺叫她女巫,真太不该了——她的行为总是古怪、别致的,所以这个火也许是她点的。”

“要是她肯要俺,俺一定很高兴跟她求婚,豁出去叫她那双迷人的黑眼珠儿来蛊惑 俺。”阚特大爷毅然地说。

“你不说这种话吧,爹爹。”克锐恳求他说。

“俺说实话,谁要是娶了这位姑娘,那他顶阔的客厅里,一定不缺美人画儿了。”费韦喝了一大口酒,把酒杯放下之后,用流利圆活的语调说。

“那他一定也不缺像北极星那么精灵 的伴儿了。”赛姆拿起酒杯,把剩下的那一点儿酒喝干了说。

“好啦,这阵儿俺想咱们应该活动活动了吧。”赫飞看见酒杯已经空了说。

“咱们还得给他们再唱一个歌儿吧?”阚特大爷说,“俺这阵儿和鸟儿一样,满肚子的小曲儿。”

“谢谢你,大爷,”韦狄说,“不过现在不敢再麻烦你们啦。以后再唱也一样,等我请客的时候再唱好啦。”

“等你请客的时候,俺要是不再学十个新歌儿来唱,你就罚俺,”阚特大爷说,“你放心吧,韦狄先生,俺决不临阵脱逃。”

“我很信你这个话。”那位上等人说。

大众都告辞了,都祷祝招待他们的这位主人结婚后多福多寿,因此又麻麻烦烦地唠叨了半天。韦狄把他们送到门口;只见门口外面,一片深暗的荒原,渐渐高起,正在等着他们;那一片黑暗,从他们脚下开始,差不多一直顶到天心;到了天心,才有一样东西,可以看出来,那就是雨冢阴沉的前额了。掘泥炭的赛姆在前面领着,头一个钻到漆黑一团的夜色里,后面一行人跟着,大家一齐穿过没有人径的荒原,往各自的家里去了。

常青棘在他们的裹腿上摩擦的窸窣之声渐渐听不见了,韦狄才回到他安置朵荪和她伯母的屋子里。只见那两个女人已经走了。

她们要出这屋子,只有一条路,就是走后窗;只见后窗正开着。

韦狄不觉笑起来,跟着又琢磨了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回到前面的屋子里。在那儿,他的眼光落到了放在壁炉搁板上一个酒瓶上面,于是他嘴里就嘟囔着说:“呀——老道敦!”同时走到厨房门口,大声问:“那儿有人没有,去给老道敦送点儿东西?”

当时没人回答。原来屋里没有人,打杂的小伙计已经睡觉去了。韦狄就回到屋里,戴上帽子,拿起酒瓶,出了屋子,把门锁上;因为那天晚上,店里并没客人。他刚一上路,迷雾岗上的祝火,就又映进他的眼帘。

“我的心肝,你还在那儿等我哪,是不是?”他嘟囔着说。

但是他当时却并没一直就往那儿去;他撇开他左面那座小山,而走上了一条崎岖不平的小路,一脚高一脚低,走到一所小房儿跟前;这所小房儿,也和荒原上那时候别的住宅一样,由于寝室的窗户里射出一道微茫的亮光来,才让人知道它的所在。原来这就是扎笤帚的奥雷·道敦住的房子;韦狄当时走了进去。

楼下一片黑暗;不过韦狄却摸索着找到了一张桌子,把酒瓶放在上面,又出了屋子;一分钟后,他又到了荒原上了。他站住了脚,朝着东北方看那不灭的小祝火,只见它远远地高在半空,不过没有雨冢那样高。

女人一旦计虑,会有什么情况发生,我们是已经听说过的了 。不但如此,名言警句,并不永远只说说女人,就能算可以休矣,特别是一件事情,如果有女人——并且还是漂亮女人——身在其中的时候。 韦狄当时站在那儿,站了又站,毫无主意,他喘气的样子都显出他心慌意乱,站到后来,才听天由命地自己对自己说——“也罢,我看我不往她那儿去就不成!”

他本来应该转身往自己的家里去,现在却顺着雨冢下面一条山路,朝着那显而易见是招呼人的号火那儿,急急忙忙地奔去。 i0XVswcuRbnM5noxIC/cAGw7gjJvLxOfz2BORsOGKDLi83UJM/58lAlohDrnOgJ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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