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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卡子路 上驻马停车

她们两个,一直往下走了又走,她们每走一步,下降的距离,仿佛超过了前进的距离。她们的衣角让常青棘磨擦得窸窣有声,她们的肩膀也一路让凤尾草扫荡拂刷;原来这种东西虽然早已死去、干枯,却和活着的时候一样,仍旧直立,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十分严厉的隆冬天气把它们放倒。两个没人护送的女人,单独走过这样一片阴曹地府一般的地方,一定会有人认为心粗胆大。但是这些灌莽丛杂的幽僻去处,却是奥雷和姚伯太太天天耳濡目染的景物;而一个朋友脸上,多了一层阴沉气色,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那么朵荪到底嫁了他了。”奥雷说,那时山坡的斜度,已经不太陡,用不着专心一意地小心走路了。

姚伯太太嘴里慢慢地回答:“不错,到底嫁了他了。”

“她老跟你自己的姑娘一样,和你一块儿住了这么些年,一下子走了,你一定要觉得家里少了一个人,冷清的慌吧。”

“实在觉得冷清的慌。”

奥雷这个人,虽然没有那种能看出来什么时候什么话不中听的机警,但是她的天性却很率真,所以说出话来,叫人听着不至于生气。一样的问题,别人问来惹人厌恶,她问起来却无妨碍。因为这样,所以她提起这个问题来的时候,虽是姚伯太太显然觉得伤心,却又并没觉得不高兴。

“唉,太太,俺真没想得到,你会答应了这门亲事,真没想得到。”那个编扫帚的女人接着说。

“唉,奥雷,你没想得到的,还没有去年这时候我没想得到的多哪。你不知道,这门亲事,可以从好多方面来看。就是我想要告诉你,一时也说不完。”

“俺自己觉得,他那个人难以算得安分守己,不配和你们家结亲。他不是个开店的吗?开店算得上什么大不了的事由儿哪?不过他那个人,聪明伶俐,倒还有点儿,人家都说,他从前还是一个当工程师的体面人哪,后来净顾外务,荒唐了,才落到眼下这步田地。”

“我觉得,通盘地看来,还是让她嫁给她心里愿意的那个人好。”

“可怜的小东西儿,她那一定是克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了。这本是天性。算了吧,不管别人怎么说,反正他在这儿,开垦了几亩荒原地,开着一个店,还养着几匹荒原马,他的样子也着实像个体面的上等人。再说,已经做过的不能变成并没做过的呀 。”

“当然不能,”姚伯太太说,“你看,咱们到底走到有车道的地方了。现在咱们可以走得比刚才省点劲儿了。”

关于婚事的话,已经不再谈了;过了不大的工夫,她们走到车道分出一条微茫小岔道的地方,那时奥雷就托付姚伯太太,说韦狄原先答应过她,说他结婚的时候,要送她病着的丈夫一瓶酒,现在这瓶酒还没送到,请姚伯太太提醒韦狄一下;托付完了,她们两个就分手告别了。那个编扫帚的女人,就转身向左,朝着小山岗后面她自己住的那所房子走去;姚伯太太却顺着车道,一直往前走去,因为这条车道就一直通到静女店旁的大道。姚伯太太心里想,那时候她侄女已经在安格堡结了婚,和她丈夫韦狄一同回到店里了。

她往前走去的时候,最先走到的是人家都称为韦狄氏田的一块地方,那本是从荒原开垦出来的一块地,经过许多年,费去许多力气,才把它经营到可以耕种的程度。头一位发现这块地方可以耕种的那个人,硬累给累死了;把他的所有权继承了的那一位,因为给这块地上肥料而弄得倾家荡产。等到韦狄得到这块地的时候,他就好像亚美利勾·外司蒲奇 一样,安然坐享了应该属于前人的荣誉。

姚伯太太已经走近客店门前,打算迈步走进店里;正在那个时候,她看见那一面离客店有二百码左右的地方,有一辆双马拉着的大车正朝着她走来,大车旁边跟着一个人,手里提着一个灯笼。待了不大的一会儿,她就看清楚了,那正是打听她的那个红土贩子。她本来想要马上就进店里去,现在却越过店门,朝着那辆大车走去。

大车走到她跟前了,跟在车旁的那个人本来要和她交臂而过,但是那时她却朝着那个人说:“我就是布露恩的姚伯太太。刚才有人打听我来着,是不是你?”

红土贩子抬头一惊,连忙把手指头举到唇边。他把马止住,朝着姚伯太太打了个手势,叫她跟着他闪到旁边几码以外的地方。她见了,一面不由得心里纳闷儿,一面照着他的手势做去。

“我想您不认识我吧,太太?”那个红土贩子说。

“恕我眼拙,”姚伯太太说,“哟,是啦,我想起来啦!你不是小文恩吗——你父亲不是在这一块地方上开过牛奶厂吗?”

“一点儿也不错;我和您侄女朵荪小姐还有点认识哪。我正要找您,报告报告您一个不大好的消息。”

“不能是关于她的消息吧?我敢说她已经和她丈夫一块儿回来了。他们不是预先商议好了,今天下午回来——回到那个店里吗?”

“她并不在店里。”

“你怎么知道她不在店里?”

“因为她在这里。她在我的车里。”文恩慢腾腾地说。

“又出了什么岔儿啦?”姚伯太太抬手捂着前额下部,嘴里嘟囔着说。

“详情我也说不出来,太太。我只知道,我今天早上,正顺着大道,从安格堡往外走;我出了安格堡有一英里地左右的时候,我听见我身后面,好像有一只小鹿,轻轻地走来。我回头一看,原来是朵荪,脸白得好像死人一样,嘴里说,‘哦,德格·文恩!我老远看着像是你,果然不错;我现在有点儿为难的事,你可以帮我点儿忙吗?’”

“她怎么知道你叫德格?”姚伯太太带出很疑惑的样子来问。

“从前我还是个小伙子没出来干这种营生的时候,曾和她会过,所以她知道。她当时问我,她坐我的车成不成,刚问完了,就晕过去了。我跟着把她抱起来,放在车里头;她从那时候就一直在车里待到现在。她哭了很大的工夫,不过却没说什么;她只告诉我,说她今天早上,本来要结婚来着。我劝她吃点儿东西,可是她吃不下去;后来她才睡着了。”

“我马上就看她去。”姚伯太太一面嘴里说,一面急忙朝着大车走去。

红土贩子拿着灯笼,跟在后面,自己先上了车,然后把姚伯太太扶到车上,叫她站在他身旁。车门开了以后,她看见大车里面那一头放着一张临时搭的床铺,在床铺周围,红土贩子把他所有的帐子、帘子等等东西,全都挂出来了,为的是免得让他卖的那种红色货物,把床上的人沾染了。床上躺的是一个年轻的姑娘,身上盖着一件外套,正在那儿合目安睡。灯笼的亮光,射到她的面目上。

只见她的面目,姣好甜美,质朴天真,叫拳曲的栗色头发密密地覆笼,介乎美艳和娇俏之间。她的眼睛虽是紧紧地闭着,但是一个人却很容易能够想象出来,眼里的流波,一定就是光艳的脸上最妙的地方。她的眉目之间,本来含的是富于希望的神气,但是现在上面却薄薄地笼罩了一层焦灼和悲伤,那本是脸上从来没有过的。因为这种悲伤,来到脸上还不很久,所以脸上还是鲜艳丰腴,丝毫没有清减消瘦,不过比原先添了一番庄严的神情而已。她的嘴唇上那种深红的颜色,也还没到褪去的时候,现在因为没有颊上那种难以久留的颜色与它为邻,反倒显得更鲜明强烈。她的嘴唇,时开时合,发出嘟嘟囔囔的字句。她这样的人,好像按理应该是情歌里面的人物——得从和美的音节和调谐的声律里去把她观察。

当时至少有一件事很显而易见,那就是,老天生她并不是叫她让人家这样看的。红土贩子好像明白这种情况,所以,在姚伯太太往车里面看她的时候,他就很规矩、很体面地,把脸掉在一边。那位睡在床上的女孩子,分明也好像是这样想法,因为过了片时,她就把眼睁开了。

她对于眼前这种情况,好像预先有点儿料到,同时却又有点儿怀疑;就在这种心情之下,她把嘴唇张了一张;同时在灯笼光之下,只见她那种种心思、样样情绪,全都很细致地在脸上表现出来。这种情况,叫人一看就能知道,她这个人,纯洁天真,空灵剔透,好像她的内心活动,都能从外面看见。她对于眼前的光景,一会儿就明白了。

“哦,大妈,是我呀,”她叫,“我知道您看见我这种样子,一定奇怪,一定想不到会是我;不过话虽如此,现在这样回来的,却又不是别人,又正是我!”

“朵绥呀,朵绥呀,”姚伯太太一面嘴里说,一面伏下身子去亲那个女孩子,“我的乖乖!”

朵荪本来眼看就要呜咽啜泣,但是出人意料之外,她竭力自制,所以没有出声。她只微微地喘着把身子坐直了。

“我也跟您一样,没想到会跟您这样见面,”她急忙说,“大妈,现在我在哪儿哪?”

“快到家了,亲爱的。咱们在爱敦低谷。又出了什么吓人的事了哪?”

“我待一会儿就告诉您。咱们离家这样近了么?那么我要下车走着走啦。我想要顺着小路走回去。”

“这位好心的人,既然已经帮了这些忙了,那他一定愿意把你一直地送到家吧?”这位伯母转身对红土贩子说;那时红土贩子,看见那个女孩子醒来,就从车前躲开,跑到路上站着去了。

“这还用问吗?我当然愿意。”红土贩子说。

“他的心眼儿实在好,”朵荪嘴里嘟囔着说,“大妈,我从前有过一阵儿跟他认识,所以今天我看见他,就心里想,坐他的车强似坐旁的生人的。不过现在我要走着走啦。红土贩子,请你把马带住 了。”

红土贩子温柔地瞧着朵荪,露出犹豫的样子来,一面却把车和马带住了。

伯母和侄女于是一块下了大车;只听姚伯太太对大车的主人说:“我现在完全想起你来了。你为什么改了行,不干你父亲留给你那种好营生了哪?”

“不错,我是改了行啦,”他嘴里说着,却拿眼看着朵荪。只见朵荪脸上微微一红,“那么,太太,今天晚上,您不用我再帮忙啦?”

姚伯太太听了这话,抬起头来,把苍冥的天空、重叠的丘阜、渐渐熄灭的祝火和近在面前的客店透出亮光的窗户,全都看了一看,然后说:“朵荪既是愿意走着走,那么我想就不用你帮忙了。这条路我们很熟。我们一会儿就能顺着小路走到家了。”

他们又说了几句话以后,就彼此分手作别,红土贩子赶着车向前走去,两个女人留在路上站着。红土贩子的人马车辆刚一往前走到听不见她的声音那地方,姚伯太太就转身朝着她侄女很严厉地问——

“你说,朵荪,你弄出这样丢人的把戏来,是怎么回事?” NEfjMb7pTAeIzcFOxvbau7Dhyp/ZWYuIwuaHiKOFN58JqPKaqJ65LfHSuk9ufYQ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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