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使有一个旁观者,当时紧站在古冢的旁边,那他一定能看出来,来到冢上那些人,全是附近一带那些小村庄里的老老少少。他们每一位,上了古冢的时候,都挑着四捆很重的常青棘,用一根两端削尖了的长木棍,不用费事就把棘捆横着穿透了,挑在肩头,前面两捆,后面两捆。他们来的地方,是山后面离这儿有四分之一英里的荒原;在那儿,差不多不长别的东西,只有常青棘,漫山遍野。
这种挑东西的方法,把整个的人都叫常青棘裹起来了,所以每一个人还没把棘捆放下的时候,都像一丛长腿行动的灌木。他们一路之上,按部就班地走来,好像走路的羊群;换一种说法,就是一个顶强壮的在前面领路,年幼力弱的在后面跟随。
一担一担的棘捆,全堆在一起了,一个由常青棘垒成的金字塔,周围有三十英尺,把那个古冢的顶儿占住了,四处许多英里的地方上都管那个古冢叫雨冢 。那时候,他们那一群人里面,有的忙着去找火柴,拣顶干的棘丛,又有的就忙着去解束棘捆的荆条。这班人正这样忙碌的时候,又有一班人就居高临下,眺览面前那一大片让夜色笼罩得模糊溟蒙的原野。在荒原的山谷里面,一天里无论哪个时候,除了荒原自己的荒芜地面,看不见别的东西;但是在雨冢上面,却可以俯视老大一片原野,并且有许多荒原以外的地方,都可以收入眼界之中。现在原野上的细情,是一样也看不见的了,但是原野全体,却令人生出一片广漠、无限邈远的感觉。
大人和孩子们正在那儿把棘捆堆成一垛的时候,那一大片表示远方景物的苍冥夜色里发生了变化。许多火光,有的像红日一团,有的像草丛四布,一个一个陆续发出,星星点点地散布在四围的荒原上。原来旁的教区 和别的村落,也都正在举行同样的纪念 ;这些亮光,就是他们那儿点起来的祝火 。有些祝火,离得很远,又笼罩在浓密的大气里,因此有一股一股麦秆一般的淡黄光线,在祝火周围像扇子似的往外辐射。另一些祝火大而且近,叫暝暝的夜色衬得一片猩红,看着好像黑色兽皮上的创口伤痕。又有一些,就跟蛮那狄司 一样,有酒泛醉颜的红脸,随风披散的头发。最后这一种,还把它们上面云翳静静的虚胸轻轻地染了一层颜色,把云翳倏忽变化的巨洞 映得通红,好像它们经此一照,一下变成了烫人的鼎镬。所有全境以内,差不多能数出三十处祝火来;那时地上的景物,虽然一样也看不见,但是雨冢上的人,却能按照每个祝火的方向和角度,认出它所在的地点,仿佛看不见钟上的数码,却照旧能说出钟上的时刻来那样。
雨冢上第一个猛烈的火焰冲天而起了,跟着,所有看远处的烈火那些人都把眼光转到自己点的烈火上。只见熊熊的火光,把四面环立那一群人的里圈——那时在原先那一群人里,又添了许多男女闲人——用它自己那种金黄的颜色装点了起来,甚至于把四周黑暗的草地,也映得明亮生动,一直到圆冢的坡儿渐渐斜倾得看不见了的地方,辉煌的亮光才慢慢变暗。火光显示出来的古冢,是一个圆球的一部分,跟它初次垒起的时候,一样地完整,就是那条挖过泥土的小沟,也都照旧存在。这片顽冥的地方连一块一粒都从来没经耕犁骚扰过。正因为荒原对于庄稼人硗瘠,所以它对于历史家才丰富。因为不曾有人经营过它,所以才不曾有人毁坏过它。
当时的情况好像是:点祝火那些人,正站在一种光辉四射的上层世界,跟下面那一片混沌,分为两段,各不相属。那时候,下面的荒原,只是一片广大的深渊,跟他们站立的那块地方并不是一体,因为在强烈的火光下,他们的眼睛对于火光达不到的深坑低谷,一概都看不见。固然有的时候,比平常更有劲的火焰,会从柴垛上,发出箭一般的火光,像传令官 似的,投到坡下远处一片灌木、野塘或者白沙上,使这些东西也反映出金黄的颜色来,一直到一切又都沉入了黑暗之中。那种时候,那整个混沌窈冥的现象,就是那位超逸卓越的佛劳伦萨人,在他的幻想中,临崖俯瞰所看到的林苞 ,而下面空谷里呜咽的风声,就是悬在林苞里面上下无着那些“品格高贵的灵魂”,抱怨呼求的声音 。
这些老老少少,好像一下又回到了太古时代,把这块地方上从前看惯了的光景和事迹,又扮演了一番。不列颠人 在那个山顶上焚烧尸体的柴垛留下来的灰烬,仍旧像新的一样,一点儿都没动,埋在他们脚下的古冢里。很早以前举行葬礼的积薪发出来的火光,也和现在这些祝火一样,曾照耀到下面的低原之上。后来乌敦和叟儿 的节日,也在这个地点上点过祝火,并且也很兴盛过一阵。实在讲起来,我们都很知道,现在荒原居民所玩赏的这种祝火,与其说是民众对于火药暗杀案 的感情表现,还不如说是祖依德的仪式 和萨克森的典礼,混合糅杂,一直流传到现代。
还有一层:严冬来临,自然界里,到处都是熄火的钟声 ,那时候点火就是人类对于这种钟声出于本能的抗拒行为。大自然老命令一年一度的冬季,叫它把冷风冻雪、惨懔阴森、凄恻死亡,带到人世。点火就是一种普罗米修斯 式的叛逆,及时自然而发,来反抗这种命令。晦暝的混沌来临了,下界被囚的诸神就跟着说:“要有光。”
明亮的火光和乌黑的阴影,在四面环立那一群人的脸上和衣服上,晃来晃去,使他们的眉目和肢体,都显得像都锐 的画那样浓重,那样有力。但是要发现每一个人脸上表现智愚贤不肖那种生来难变的容貌却不可能。因为轻快的火光,老在四围的空中,钻天、扎猛子、点头、晃脑袋,所以一片一片的阴影,和一条一条的亮光,在那一群人的脸上,一刻不停地改变地位和形状。一切都是不稳定的,像树叶似地颤动翻转,像闪电似地倏忽明灭。阴暗的眼眶,先前深深陷入,好像一副骷髅,忽然又饱满明亮,成了两湾清光;瘦削的腮颊,原先黑不见底,转眼又放出光辉;脸上的皱纹,一会儿像深沟狭谷,光线一变,又完全谷满沟平。鼻孔就是黑洞洞的眢井,老人脖子上的青筋就是镀金的模镂 。本来不亮的东西都挂了一层釉子,本来就亮的东西,像有人拿的一把常青棘钩刀的尖儿,就好像玻璃;发红的眼珠儿就像小灯笼。本来只可以说有点奇异的东西,现在都变得光怪陆离,本来只可以说光怪陆离的东西,现在都变得不可思议了;因为一切一切,全都无所不用其极。
既然一切都是这种情况,所以那时候有一个老头儿,跟大家一样,也让火光招上山来了,但是这个老头儿脸上并不是只见鼻子和下巴 那种瘦瘪样子,而是人脸一片,五官俱备,其大也颇可观。那时他很坦然,站在火旁叫火烤着:他手里拿着一根木棍,把散在四外的小棘枝都拨弄到火里面,他的眼睛老盯着那一堆荆棘的正中间,他只偶尔抬起头来,打量打量火焰的高下,或者看一看随着火焰飞起、散到黑暗中去的大火星儿。那片熊熊的火光和融融的暖气,好像把他烤得越来越高兴起来了,待了一会儿,他简直就大乐起来。于是他就手里拿着手杖,一个人跳起米奴哀舞 来;他这一跳,他背心底下戴的那一串铜坠儿 便像钟摆一般,明晃晃地摇摆不已;他只跳舞还不过瘾,嘴里还唱起歌儿来,他的嗓音就像一个关在烟筒里面的蜂子一样。他唱:
一人、二人、三人,依次分队,
国王宣召满朝中的亲贵;
我要前去听王后的忏悔,
侍从大臣,你作我的伴随。
侍从大臣忙在地上跪倒,
恩典、恩典不住声地求告,
无论王后说出了什么话,
只求王上千万不要计较。
老头儿接不上气儿来,才把歌声止住了;当时一位腰板笔直的中年男子,看见老头儿唱不上来了,就和他说起话来;只见那个男子,把他那月牙式的嘴,使劲往腮颊后面拉,仿佛怕别人错疑惑他会有什么嬉戏的笑容似的,所以做出这种样子来竭力避免。
“好曲子,阚特大爷;可是有一样,俺恐怕你老人家那副老嗓子唱这样的曲子,有点儿够受的吧?”他朝着那位满脸皱纹的纵情歌舞者说,“俺说,阚特大爷,你想不想再往十七打八里过一回,像你刚一学着唱这个曲子那时候的样子?”
“呃?你说什么?”阚特大爷停止了跳舞说。
“俺说,你愿意不愿意返老还童?像你眼下这把年纪,你那个老气嗓仿佛有了窟窿啦。”
“嗓子只管不好,俺可有的是巧着儿。俺要是不善于运用俺这不够喘的气儿,那俺还能这么年轻,还能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像个顶老的糟老头子吗?你说,提摩太,能吗?”
“俺问你,大爷,这下面他们静女店里新成家的那两口子,这阵儿怎么样啦?”提摩太问,同时把手朝着远方大路那一方面一个黯淡的亮光指去,不过那个亮光,离红土贩子那时坐着休息的那段大路,却很不近。“他们这阵儿的真情实景是怎么个样子,像你这样一个明白晓事的人,总该知道吧?”
“明白只管明白,只是有点儿荒唐,是不是?俺也承认,有点儿荒唐。俺阚特大爷,当然是个荒唐鬼,要是他连个荒唐都够不上,那他还有什么资格哪?不过,费韦街坊,这是一桩小毛病,老了就好了。”
“俺以先只听说他们今儿晚上一块儿回来。俺想这时候,他们该已经回来了吧。还有什么别的情况没有?”
“俺想,再应该办的事,就是咱们得上他们家给他们道喜去了。”
“不吧?”
“不?俺想咱们一定得去。俺就非去不可。凭俺一有乐子就带头儿的人,要是不去,那应该吗?”
你快披上行乞僧服,
我也和你一样装束,
就像同门师兄师弟,
齐向王后参拜敬礼。
“昨儿晚上,俺碰见新娘子的大妈姚伯太太来着,她告诉俺,说她儿子克林过圣诞节的时候要回来。俺敢说,她儿子真伶俐的了不得,——啊,俺要是也有那个小伙子肚子里那些本事就好了。呃,接着俺就用俺那种一向大家都知道的风流腔调,跟她说话,她一听可就说啦,‘唉,这样一个看样子像是年高有德的人,可满嘴说这样的浑话,真是的!’——她就这样说俺来着。俺不在乎她那个,你骂那个在乎她的,俺当时也就这样对她说来着。俺说,‘你骂那个在乎你的。’俺占了她的上风了,是不是?”
“俺倒觉得是她占了你的上风了。”费韦说。
“不至于吧,”阚特大爷把脸多少一耷拉说,“俺想俺不至于那么糟吧?”
“看起来好像能那么糟;可是,俺且问你,克林在过圣诞节的时候回来,就是为了这场亲事——为了家里就剩了他妈一个人,回来安置他妈,是不是?”
“是,是,正是。不过,提摩太,你听俺说,”阚特大爷恳切地说,“虽然都知道俺好打哈哈,可是俺只要一正经起来,俺就是一个很明白晓事的人了。这阵儿俺正经起来了。俺能告诉你他们新成家那两口子许多故事。今儿早起六点钟,他们就一块儿去办这件事去了,从那个时候以后,他们可就无影无踪了,不过俺想,他们今儿过晌儿已经该回来了,成了一男一女了——啊,不是,一夫一妻。这样说话,不像个人儿似的吗?姚伯太太不是冤屈了俺了吗?”
“不错,成啦。自从秋天她大娘反对了结婚通告以后,不知道他们两个多会儿又弄到一块儿去啦。赫飞,你知道不知道,他们几时又把以前的岔儿找补过来啦?”
“不错,是多会儿?”阚特大爷也朝着赫飞用轻快的口气问,“俺也打听你这件事。”
“那是她大妈回心转意,说她可以嫁他以后的事了。”赫飞说;他的眼睛仍旧没离开火焰,只嘴里这样回答。赫飞这小伙子,多少带点儿庄严的态度;他是一个斫常青棘的,所以手里拿着一把镰钩和一双皮手套,腿上还戴着两只又肥又粗的皮裹腿,好像非利士人的铜护膝 那么硬。“俺估摸着,他们跑到旁的教区上去行礼,就是为了这一层。你们想,姚伯太太反对了结婚通告,闹了个翻江搅海,这阵儿要再明张旗鼓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大办喜事,仿佛她并没反对过,那岂不就要显得姚伯太太是个傻瓜,当初不该反对来着吗?”
“确乎是——显得姚伯太太是个傻瓜;并且那对于那真是傻瓜的小东西儿也很不好;其实这也不过是俺这样猜就是了!”阚特大爷说,同时仍旧努力装出明白晓事的态度和神气来。
“唉,那天真是百年不遇,正碰着俺也在教堂里。”费韦说。
“要不是百年不遇,那你们就叫俺傻瓜好啦,”阚特大爷使着劲儿说,“俺今年一年,压根儿就连一回教堂也没去过,这时候冬天来了,俺更不去了。”
“俺有三年没迈教堂的门坎儿了,”赫飞说,“俺一到礼拜就困得迷迷糊糊的;道儿又远的不得了;就是你去啦,上天堂也是难上难,因为许多许多人都上不去么,所以俺干脆就老在家里待着,永远不去。”
“那天俺不但在教堂里,”费韦重新使着劲儿说,“俺还和姚伯太太坐在一条长椅子上哪。俺当时听见她一开口,俺就觉得身上一飕飕的,你们也许觉得不至于那样。不错,是有些古怪;可是俺当时可又真觉得身上一飕飕的来着。因为俺紧靠着姚伯太太么。”这位讲话的人,因为要使劲表示他并非言过其实,所以把嘴闭得比先更紧,同时把四围听话的人看了一遍;那时那些闲人,靠得更拢了,来听他的故事。
“在那种地方上,只要一出事儿,就不会小啦。”站在后面一个女人说。
“牧师说:‘你们要当众说出来,’” 费韦接着说,“牧师刚把这句话说完了,跟着就有一个女人,在俺旁边站起来了,差不多都碰到俺身上了。俺就跟自己说啦:‘该死的,这不是姚伯太太站起来了才怪哪。’街坊们,不错,虽然那时俺在神圣的教堂里,俺可当真那样说来着。眼前站着这么些人,说话咒骂人,凭良心说,俺觉得不对,堂客们顶好别过意才好。不过真是真,假是假,俺实在说那种话来着么,俺不认账,那岂不是撒谎了吗?”
“不错,费韦街坊。”
“‘该死的,这不是姚伯太太站起来了才怪哪。’俺说。”说故事的费韦,把前面那句话又说了一遍,说那两个咒骂字眼的时候,脸上仍旧是以前那种不动声色的严肃态度;那无非是证明,他这样说,并不是由于自己的高兴,却是由于事实的必要,“姚伯太太站起来以后,就听见她说:‘我反对这个结婚通告。’牧师一听,就说:‘做完了礼拜,我再和你讲好啦。’牧师说这句话的时候,像说家常话似的,不错,那时那位牧师,一下子变得和你我一样,一点儿也不神圣了。哎呀,姚伯太太的脸真白得厉害!你们记得教堂里那个石头人儿吧——那个扭着腿、叫小学生把鼻子打掉了的石头兵 ?姚伯太太说‘我反对这个结婚通告’的时候,她脸上的气色,就和那个石头兵一样。”
听这个故事的人,都轻轻地咳嗽,打扫清理他们的嗓子,同时把几块小棘枝儿,都拨弄到火里去;他们这样做,并不是因为非这样不可,却是因为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有工夫琢磨这段故事里的意义了。
“俺听说他们的结婚通告叫人反对了,俺就喜欢得跟有人给了俺六便士 一样。”只听一个女人很诚恳地说;这个女人叫奥雷·道敦,平常编石南扫帚过活,其实她这个人,本是不论对仇家,对朋友,全一样地和气;并且因为她能在世上活着,对于全世界都很感激:因为这才是她的天性。
“这阵儿这个姑娘还不是一样地嫁给他了吗?”赫飞说。
“有了那一场风波以后,姚伯太太就把气儿消啦,很能凑合了。”费韦带着不理会赫飞的神气,把旧话重新提起来,表明他这番话,并不是赫飞的马后炮,而完全是他个人琢磨出来的。
“就算是他们不好意思,俺觉得也不见得他们就不能在这个地方上办事,”一个身广体胖的女人说;只听她的胸衣,跟鞋一样,每逢她一转身或者一弯腰的时候,就吱吱地响。“过些日子,就应该把街坊邻居们招呼到一块儿,大家乐一下;过年过节的时候应该那样办,结婚的时候也应该那样办。俺就是不喜欢办事这样偷偷摸摸的。”
“啊,你们也许还不到岁数,不大知道,不过像俺这样的年纪,俺可就不愿意办喜事办得太火暴了。”提摩太·费韦一面说,一面用眼四周看了一遍,“俺说句实话,虽然朵荪·姚伯和韦狄街坊,这样偷偷地把事办了,俺可一点儿都不怪他们。在办喜事的席上,你非得一点钟一点钟地跳五对舞和六对舞 不可。你们想,一个过了四十岁的人,这样干起来,他那两条腿受用不受用?”
“这话一点儿不假,只要你到女方家里 ,你就很难说不下场跳舞,因为你心里分明知道,人家老盼着你不要把人家的东西白吃了啊。”
“过圣诞节的时候,你非下场跳舞不可,因为那是一年就那么一回,结婚的时候,你也非下场跳舞不可,因为那是一辈子就那么一回。人家头生儿和二生儿命名 的时候,还有偷偷摸摸也来一两场跳舞的哪。不过你当只跳舞就成了吗,这还没算上你得唱的那些歌儿啦……论起俺自己来,丧事只要办得起劲儿,俺也一样地喜欢。因为丧事也跟别的宴会一样地有好吃的,好喝的,有的时候也许还更好哪。再说,你只说说死人怎么长怎么短就得啦;决不至于像跳水兵舞 那样,把两条腿累得跟木头棒子似的。”
“俺想,办丧事跳舞,十个人总得有九个认为太不合适吧?”阚特大爷用探问的口气说。
“懒得动的人,只有在办丧事的席上,酒碗传过几遍以后,才觉得稳当。”
“凭朵荪那样一个安顿、文静姑娘,可肯把这样一件终身大事,这么马马虎虎地办了,真叫俺不明白。”苏珊·南色说;苏珊·南色就是先前说过的那个胖女人,她喜欢谈原来那个题目,所以又把它提了起来,“这还赶不上那些顶穷的人家哪。再说,那个男的,虽然有人说他长得不错,俺可觉得不怎么样。”
“平心而论,新郎也算得是又伶俐、又有学问的了,他那份儿伶俐,和克林·姚伯向来也不差什么。他原先受的教育,本来打算要做比开静女店更高得多的事儿的。他本来是学工程的,咱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工程师。不过他不好好干,所以才当了店小二了。他那些学问全白费了。”
“这本是常有的事,”那编扫帚的女人奥雷说,“不过费心费力念书的人,还是有的是哪。从前有些人,你把他们下到第十八层地狱,都画不出个圆圈儿来,这会儿也都能写自己的名字了。写的时候,笔上一滴墨水都不往外溅,往往连半点墨水弄脏了的地方都没有 ——哟,我说什么来着?——哟,是啦,还差不多连把肚子和胳膊往桌子上靠都不用哪。”
“实在不错;眼下这个年头儿,实在越来越花哨的不得了啦。”赫飞说。
“唉,俺在四年上 ,还没到棒啊乡团里当兵的时候——那阵儿人家都叫俺是棒啊乡团,”阚特大爷兴高采烈地插上嘴去说,“俺还没去当兵的时候,俺也跟你们这里面顶平常的人一样,一点世路也不通。这阵儿哪,俺敢说俺没有不能行的事了。呃?”
“不错,”费韦说,“你要是能返老还童,再和一个娘儿们结为夫妻,像韦狄跟朵荪这样,那你一定会在结婚簿子上签你的名字;这是赫夫万不及你的地方,因为他那点儿学问,跟他爹一样。啊,赫夫啊,俺记得清清楚楚,俺结了婚,在结婚簿子上签名的时候,你爹画的押,在簿子上一直瞪俺。他和你妈,刚好是在俺和俺那一口子以前配成对儿的。只见你爹在簿子上面的那个十字道儿,把那一道横画儿长伸着,跟两只胳膊一样,冷一看,简直就是地里吓唬雀儿的大草人儿。那个十字道儿,黑漆漆的,真怪吓人的,——活脱儿是你爹的长相。本来那阵儿,俺又要行礼,又得挽着一个娘儿们,再加上捷克·常雷和一群小伙子,都趴在教堂的窗上望着俺直咧嘴,把俺热得跟过三伏天一样了;可是俺看见了那个十字道儿,还是要了命也忍不住要笑。不过过了一会儿,一根小草棍儿就能把俺打趴下,因为俺忽然想起来了,你爹跟你妈结了婚那么几天,就已经打了二十多次架了,俺一想俺也结婚,那俺不就是第二个傻瓜,去找一样的麻烦的吗?……唉,那一天真不得了。”
“韦狄比朵荪·姚伯大好几岁,她又是一个好看的姑娘。凭她那样有家有业、年纪轻轻的,可会为了那样一个男的撕衣裳,揪头发 ,真太傻了。”
这位讲话的人,是一个掘泥炭 (或者说土煤)的工人,他刚刚加入这一群人丛,只见他肩头上扛着一个心形宽大的铁锹,那本是专为掘泥炭用的,它那磨得亮亮的刃儿,在火光里看来,好像一张银弓。
“只要他跟女人们一求婚,肯嫁给他的女人一百个还不止哪。”那个胖女人说。
“街坊们,你们听说过有那种没有女人肯嫁的男人没有?”赫飞问。
“俺从来没听说过。”掘泥炭的说。
“俺也没听说过。”另一个人说。
“俺也没有。”阚特大爷说。
“啊,俺倒碰见过一次,”提摩太·费韦说,同时在他的一条腿上格外加了点劲儿,“俺认得那么一个人。但是你们可要听明白了,可就有那么一个。”他把他的嗓子彻底地打扫了一遍,好像不要叫人家由于嗓音粗浊而生误会,是每一个人都应该有的责任,“不错,俺认得那么一个人。”他说。
“那么这个可怜的家伙,是怎么个丑陋不堪的长相儿哪,费韦先生?”掘泥炭的问。
“啊,他既不聋,又不哑,也不瞎。他什么长相儿,俺先不说。”
“咱们这方近左右的人,认识他不认识他哪?”奥雷·道敦问。
“不大会认识吧。”提摩太说;“不过俺不说他的名儿……小孩们,来,把这个火再弄一弄,别叫它灭啦。”
“克锐·阚特的牙,怎么一个劲儿地对打起来啦?”祝火那一面一个小孩,隔着迷离朦腾的烟气问,“你冷吗,克锐?”
只听见一个虚弱尖细的声音 含混急促地回答说:“不冷,一点儿也不冷。”
“克锐,你往前来,露露面儿,别这么畏畏缩缩的。俺压根儿就不知道这儿有你这么个大活人。”费韦一面嘴里说着,一面脸上带着慈祥的样子,往那面看去。
费韦这样说了以后,只见走出一个人来,身子摇摇晃晃,头发又粗又硬,肩膀窄得几乎看不见,拐肘和足踝都大部分露在衣服外面;他走来的时候,自己只自动地走了一两步,却被旁人推推搡搡地拥了六七步。他便是阚特大爷的小儿子。
“你哆嗦什么?”那个掘泥炭的很和气地问。
“俺就是那个人。”
“哪个人?”
“没有女人肯嫁的那个人。”
“你他妈就是那个人!”提摩太·费韦说,一面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要把克锐全身和克锐身外,一下都看到眼里;同时阚特大爷也拿眼把克锐下死劲地瞪,好像一个母鸡拿眼瞪它孵出来的小鸭子那样。
“不错,俺就是那个人,”克锐说,“俺就是因为这个老害怕。你说这能不能把俺毁啦?俺老是说,俺不在乎这个,俺起誓赌咒地说俺不在乎,其实俺没有一时一刻不在乎的。”
“他妈的,天地间有比这个还叫人想不到的才怪哪!”费韦说,“俺原先说的并不是你。这样说起来,有两个这样的人了。你为什么把你倒霉的事告诉人,克锐?”
“俺想真是真,假是假。俺这也没有法儿,对不对?”他看着他们说,同时把他那两只眼睛睁得圆圆的,睁得好像眼眶都要疼起来的样子;眼睛周围就是一圈一圈好像枪靶子的纹道。
“不错,没有法儿。这种事真叫人难受。俺听见你那么一说,俺就觉得身上飕的一阵,发起冷来。俺从前本来只当着就有一个,谁知道这阵儿冷不防跑出两个来了哪。克锐,这真叫人心里堵得慌。你怎么知道女人都不肯嫁你?”
“俺求过她们么。”
“俺真没想到你会有那样厚的脸皮。好啦,顶未了那一个对你怎么说来着?也许没说什么真叫人过不去的话吧。”
“那个女人说,‘你给我滚开,你这个活死尸、赛瘦猴 的浑东西。’”
“俺说句实话,这让人听着实在堵得慌。‘你给我滚开,你这个活死尸、赛瘦猴的浑东西。’这还不及干脆说一个不字,反倒痛快些哪。不过这也不难治。只要你有耐性,能下功夫,等到那个骚老婆头上一长出几根白头发来就成了。你今年多大了,克锐?”
“到今年刨土豆儿的时候,三十一岁了,费韦先生。”
“不小啦——不小啦。不过还有指望。”
“照俺受洗的日子算,俺三十一岁,因为教堂法衣室 里的生死簿子上就那么写的。不过俺妈告诉过俺,说俺下生的时候,比俺受洗的时候,还早几天。”
“啊!”
“不过她只知道俺下生的那天没有月亮,除了那个,你就是要了她的命,她也说不出准日子来。”
“没有月亮?那可不吉利。俺说,街坊们,那可于他不吉利!”
“是,是不吉利。”阚特大爷摇着头说。
“俺妈知道那天没有月亮,因为她问一个有黄历的女人来着。多会儿养下小子来,她就多会儿去问人家借黄历 瞧,因为‘没有月亮没有人’ 这句话,叫她多会儿养了小子就多会儿害怕。你说没有月亮真不得了吗,费韦先生?”
“真不得了,‘没有月亮没有人’。老人的古语是不会错的。月亮没露面的时候养下来的孩子,老不会有出息。你真倒霉;一个月里头这么些天,你可单拣没有月亮那一天探头探脑地出世!”
“俺想你出世的时候,月亮一定圆的不得了吧。”克锐带着对于自己绝望,对于费韦羡慕的神气说。
“啊,反正不是没有月亮的时候。”费韦先生眼神里带着毫不自私的神气回答说。
“俺豁出去过拉玛节 摸不着酒喝,也强似下生的时候看不见月亮,”克锐仍旧用支离破碎的宣叙调 那种腔调接着说,“人家都说俺就是个活死尸,对自己家里一点儿用处都不会有 。俺想没有月亮就是根由儿了。”
“唉,”阚特大爷说,只见他的兴头未免去了好些,“然而他是小孩子的时候,他妈还哭了不知道有多少个钟头,生怕他长过了头,一下蹿成了大汉子,当兵去哪。”
“唉,像他这样的可就多啦,”费韦说,“骟了的羊也得同别的羊一样地过呀,可怜的东西。”
“那么俺也得凑合着过,是不是?你说俺夜里该害怕不该,费韦先生?”
“你这一辈子打定了光棍儿啦。鬼要是出来,他单找那单人睡觉的,他不找那两口子睡觉的。新近还有人看见鬼来着。一个很怪的鬼。”
“别,别说吧,要是你觉得不说没有什么碍处,那你就别说吧。俺听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想起来,身上非一霎霎地起鸡皮疙瘩不可。可是,提摩太,你一定要说,俺知道你一定要说;说了好叫俺夜里成宿做噩梦。你才说,一个很怪的鬼?你心目中那个鬼是哪一种的,你才说它是个怪鬼?哎呀,提摩太,别说,别说,还是别对俺说好。”
“俺本来不大信什么鬼呀神呀的。不过人家这回告诉俺的这个鬼,听起来可真有些阴森森的。据说是一个小孩看见的。”
“它什么样儿?——哦,别,别说——”
“是一个红鬼。不错,平常的鬼差不多都是白的 ,不过这个鬼可跟在血里染过了的一样。”
克锐听了这句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是却没让身体膨胀;同时赫飞就问,这个鬼是在什么地方看见的。
“虽然没出这片荒原,可不在咱们这块地方。不过这件事不值得尽着谈论了。俺说,街坊们,今儿既然是朵荪·姚伯和韦狄街坊的好日子,那咱们睡觉以前,去给他们刚结婚那小两口儿唱个歌儿听听,你们觉得怎么样?”费韦接着说;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口气比以先更活泼,同时朝着大众看着,他的神气好像觉得,这个提议并不是阚特大爷首先发起的。“对于已经配成了对儿的人,顶好装出喜欢的样子来,因为你不喜欢,也不能把人家拆开呀。你们都知道,俺是不会喝酒的,所以俺并不是图酒喝;可是俺觉得,回头堂客和小孩儿们都家去了以后,咱们很可以往下面到静女店去走一趟,在他们新结婚那两口子门前,给他们来一个歌儿。那位新娘子一定喜欢这一套;俺也很愿意她喜欢;因为她和她大妈一块儿住在布露恩的时候,俺从她手里曾接过好多皮袋酒 。”
“好哇,咱们就这么办哪,”阚特大爷说,同时身子转得那么轻快,他那一串坠儿都放纵恣肆地大摆而特摆,“俺在风地里站了这半天,嘴唇干得跟柴火 一样了。俺自从吃了便饭 以后,还没闻到一滴酒味儿哪。人家都说,静女店新开桶的酒,喝着很不坏。再说,街坊们,就算咱们弄得很晚才能完事,那算得了什么?明儿是礼拜,多睡一会儿,酒还不消啊?”
“俺说,阚特大爷,凭你这样一个老头儿,老说这种说,真太随便了。”那个胖女人说。
“俺本来就什么事都随便;俺实在太随便了——俺没有那些闲工夫去讨娘们儿的欢心。喀勒喀 !俺只乐俺的!一个没能耐的老头子要把眼都哭肿了的时候,俺只唱俺的歌儿,唱俺的《乐呵呵的一伙》 ,唱俺的这个,俺的那个。俺不管那一套。他妈的,俺不论干什么都行。
国王扭转头,从左往后看,
满腹的怒气,满脸的怒颜,
若非我誓言已经说在先,
卿家你难免绞架身高悬。 ”
“不错,咱们正该那么办,”费韦说,“咱们得给他们唱个歌儿,上帝听着也喜欢。朵荪的堂兄克林等到事情完了才回来,还有什么用处?要是他要拦这门亲事,想自己娶她,那他就该早回来呀。”
“也许只是因为姑娘出了门子,他妈一个人觉得孤单的慌,所以他才回来,跟他妈一块住几天吧。”
“俺要说起来,又是怪事了。俺从来就没觉得孤单过——从来也没有,一点儿也没有,”阚特大爷说,“俺到夜里,简直跟水师提督一样地勇敢。”
那时候,雨冢上的祝火已经微弱起来了,因为他们用的材料并不很坚实,所以不能耐久。同时往四外看去,所有天边以内的祝火,也都大半微弱了。要是把祝火的亮光、颜色和着的时间都仔细观察了,就能看出来烧的材料是什么性质;根据这种结果再推测下去,还能多少猜得出来点祝火那些地方都出产什么东西。大多数的祝火,都发出一种又大又亮的光辉;这是表示,那些地方,也和他们这儿一样,长的都是石南和常青棘;本来这种地方,非常广阔,有一方面,绵延到无数英里地以外;另一些地方的火,着的快,灭的也快;那是表示,那一方面的燃料,都是最不耐烧的,只是麦秆、豆秸和庄稼地里普通的废物。有些顶耐久的祝火,都好像行星一样地稳定 ;那是表示,他们点的,都是榛树枝子、棘树捆子和别的坚实耐烧的劈柴。这一种燃料,本来很稀罕,它们和那些不久就灭了的熊熊火光比起来,虽然显得亮光不大,但是现在因为它们能耐久,却比无论哪一种都占上风。原先着得旺、看着大的祝火,现在都已经灭了,但是这些祝火,却仍旧存在。它们占据的是北方矮树林和人植林 茂盛生长的地方上负天矗立的峰峦;从雨冢上看来,那算是视线以内最远的部分;那儿的土壤和这儿不同,像荒原这种情况,那儿是稀少的,看不见的。
所有的祝火全都微弱了,除了一个,而这一个离他们最近,它跟所有别的祝火比起来,就好像是众星闪烁里一轮明月。它占的方向和下面山谷里面那个小窗户恰恰相对。它和雨冢离得实在很近,所以它的本体虽然并不很大,但是它的亮光,却把雨冢上的祝火比下去了。
这个稳定的亮光,先前就已经惹得雨冢上的人时刻注意了;现在他们自己的祝火既是越来越微,越来越暗,那个亮光更惹他们注意了;就是有些烧木头的祝火,点得比较晚一会儿的,这阵儿也都光焰低微了;但是这个祝火,却始终看不出来有什么变化。
“俺说实话,那个祝火离得真近!”费韦说,“俺觉得仿佛都能看出来有人在它四围走动。那个祝火只管小,咱们可不能不说它好,实在地。”
“俺都能把石头子扔到那儿。”一个小孩说。
“俺也能!”阚特大爷说。
“办不到,办不到,小伙子。那个祝火看着只管很近,实在可至少差不多有一英里半地远哪。”
“那个祝火倒是点在荒原上面,不过它的材料可不是常青棘。”那个掘泥炭的说。
“俺看是劈柴;不错,是劈柴,”提摩太·费韦说,“除了光滑直溜的劈柴,没有别的东西能这样耐着。它是点在迷雾岗 老舰长门前那个小岗子上的。那个老舰长真得算古怪;在自己的土堤和壕沟里面点祝火,叫别人一点儿也玩赏不着,一点儿也近不得!这种老头子真是糊涂虫,要不,怎么会没有小孩儿,可点祝火玩儿?”
“斐伊老舰长今天出了一趟远门儿,一定很累的慌了,”阚特大爷说,“所以这个祝火不会是他点的。”
“他也舍不得那么些好劈柴。”那个胖女人说。
“那么那就是他外孙女儿了,”费韦说,“不过像她那样年纪,应该不大爱这个调调儿了吧。”
“她的举动很古怪,自己一个人住在那儿,可喜欢这种东西。”苏珊说。
“她的模样儿可真得算够俊的;”斫常青棘的赫飞说,“特别是她把时兴的长袍穿出来的时候。”
“不错,”费韦说,“好啦,她的祝火愿意着就让它着吧。咱们的看样子可快要完了。”
“这个火一灭,你瞧有多黑!”克锐·阚特一面把他那双兔子眼往身后瞧去,一面嘴里说,“俺说,街坊们,咱们顶好家去吧。俺知道这块荒原上是不闹鬼的;不过俺觉得还是家去好。……啊,那是什么东西?”
“不过是风就是了。”那个掘泥炭的说。
“俺觉得,除去城里头,别的地方就都不该晚上过十一月五号,像这样山高皇帝远、人少兔子多的地方,更应该白天过才是!”
“你净胡说,克锐。壮起胆子来!你枉长了个男子汉了!苏珊,亲爱的,咱们俩跳个舞罢——好不好哇,俺的乖乖呀?虽说是你那个巫婆养的丈夫把你从俺手里摄走了以后,已经过了这些年了,你的小模样儿还是一样地俊哪;咱们这阵儿要是不跳,待会儿太黑了,就看不见你那个仍旧很俊的小模样儿了。”
这话是提摩太·费韦对苏珊·南色说的;他这话刚说完,一旁看的人们只觉得,一眨眼的工夫,那个女人胖大的形体就挪到刚才点祝火的那个地方上去了;原来还没等到她明白过来费韦的用意,费韦就把她拦腰抱住,把她那个人整个地举起来了。那时候,在原先点祝火的地点上,常青棘已经烧完了,只剩了一团灰烬,间或掺杂着些余火和火星。费韦挟着苏珊,刚一走到那堆残灰的圈儿里,就同她旋转着舞起来。苏珊本是一个全身都响的女人;不但她身上架着鲸骨和木条 ,她脚上还不论冬天夏天,不论好天坏天,为省鞋起见,老穿着木头套鞋;所以费韦和她舞着的时候,她那木头套鞋噶嗒噶嗒地响,她的鲸骨胸衣就咯吱咯吱地响,再加上她自己大惊小怪地乱嚷,因此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一场合奏乐。
“我把你的脑袋瓜子给你砸碎啦,你这个大胆的混账东西,”南色太太一面毫无办法,同费韦舞着,一面嘴里骂,只见她那双脚,好像鼓槌一般,在火星中间乱起乱落,“我这两只脚脖子刚才从带刺儿的常青棘中间走过来,早就划得热拉拉的了,这阵儿你又把我拖到火星子里来,更要热炙火燎的了。”
提摩太·费韦这种荒唐的举动本是含有传染性的。因此一时之间,那掘泥炭的也把老奥雷·道敦捉住了抱在怀里,和她舞起来,不过他比费韦却多少温柔一点儿。那些年轻的小伙子,见了比他们年长的都这样,就毫不怠慢地跟他们学,把那些年轻的姑娘都搂到怀里;阚特大爷就跟他的棍子,合成了一件三条腿的东西,跟着大家一齐地舞。不过半分钟的工夫,雨冢上面就看不见别的光景了,只有一团黑影,在滚滚翻动的火星里回旋转动;那些火星围着跳舞的人迸起,都迸到他们的腰部那样高。主要的声音,是女人们尖声叫喊,男人们大声嬉笑,苏珊的胸衣咯吱咯吱、套鞋噶哒噶哒,奥雷·道敦“吓吓吓!”和风吹到常青棘丛上呼呼呼,这种种声音跟他们那种犷悍狰狞的跳踊,正作成一副和谐的音调。只有克锐远远站在一旁,一面心神不安地把身子摇晃,一面自言自语地念叨:“他们不该这样干——看那些火星那种乱飞乱迸的样子!这简直是招鬼!实在是招鬼!”
“什么东西?”忽然一个小伙子停止了跳舞问。
“啊,在哪儿?”克锐急忙凑到人群旁边问。
所有那些跳舞的人,全把脚步放慢。
“俺听着就在你后面,克锐;在那面。”
“不错——就在俺后面!”克锐说,“马太、马可、路加、约翰,祝我睡觉的床平安;四个天使把我保——”
“快闭上你的嘴,克锐。怎么回事?”费韦说。
“喂……!”只听黑暗里发出了一声长喊。
“喂……!”费韦也喊着应答。
“通过这上面一带,有没有往布露恩姚伯太太家去的大车道?”只听原先长声呼喊的那个声音,又问了这样一句话,同时一个又长又细的模糊人影,走近了古冢。
“俺说,街坊们,天都这时候了,咱们还不该使劲快跑,赶回家去吗?”克锐说,“你们可要听明白了,俺并不是说,东逃西散地乱跑,俺是说,大家挤在一块儿一起跑。”
“把散在一旁还没烧完的常青棘,捡几块放到一处,弄出点红火来,好照一照这个人是谁。”费韦说。
火焰亮起来以后,照出一个青年来,浑身的衣服,紧贴在身上,并且从头到脚,一色儿血红。“通过这块儿,有没有上姚伯太太那儿去的大车路?”他又问了一遍。
“有——顺着下面那条路走就是。”
“我问的是两匹马拉着一辆大篷车走得了的路。”
“是啊,俺说的也就是那样的路啊;你费点儿工夫,就能走上紧在这儿下面那个山谷了。那条路倒是不平,不过只要你有个亮儿照着,那你的马自个儿也许就会小心仔细地一直往前奔了。你把车带到上面来了吗,卖红土的朋友?”
“没有,我把它撂在山根下面,隔这儿有半英里。因为现在是晚上,我又好久没上这儿来了,所以我自己先在前面,把路探准了。”
“哦,行,你可以往上来。”费韦说。接着又对大家全体,连红土贩子也包括在内,说,“俺刚才一见他,可真把俺吓了一大跳。俺心里想,俺的老天爷,还不知道是个什么红色的怪物跑来吓咱们啦!俺说,红土贩子,俺这个话,并没有说你长得丑的意思,因为你天生的胎子本来不坏,不过以后弄得怪模怪样的了。俺说这个话,只是想要说一说俺刚才觉得很奇怪就是啦。俺还几乎把你当做了一个魔鬼,或者当做了那个小孩说的红鬼哪。”
“也把俺吓了一大跳,”苏珊·南色说,“因为俺昨儿晚上,梦见了一个骷髅蛾子 。”
“你们别再说啦,”克锐说,“要是他头上再扎上一条手绢,那他就活活地是《试探画》 里的魔鬼了。”
“好啦,多谢你们指路给我,”那位年轻的红土贩子微微笑着说,“诸位再见。”说完了就下了古冢,看不见了。
“俺仿佛在哪儿碰见过那小伙子似的,”赫飞说,“但是在什么地方,怎么碰见的,他叫什么,俺可想不起来了。”
红土贩子走了不到几分钟的工夫,又有一个人走近了那个一部分死灰复燃的祝火。她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寡妇,大家都认识她,都恭敬她;她的身分,只有用温雅这两个字才形容得出来。她的面孔,叫四围黑暗的荒原笼罩,显得白白的,光暗分明,并无衬托,好像宝石上面鼓起的花纹。
她是一个中年妇人,生得端正匀称,看她的眉目,就知道她是个洞察事理的人。有的时候,她观察事物,仿佛带着别人所没有的一种从尼泊山上高视远瞩 的神情。她有些落落寡合的样子,好像荒原吐出来的寂寥,完全集中在这个从荒原上出现的脸上。从她看那些荒原居民的态度上看,就可以知道,她并没把他们看得怎么在意,并且他们对于她这样黑夜独行,不管有什么意见,她也满不在乎;这种情况表示出来,他们的身分不能和她比。原来这位中年妇人的丈夫,虽然只是一个小规模的庄稼人,她自己却是一个副牧师的女儿,从前曾一度梦想过比现在好的前程。
凡是个性强的人,都像行星一样,行动的时候,总把个人的气氛带了出来 ;现在这位刚刚来到雨冢上的妇人,就是这样一种人,所以她和别人到了一起,通常能叫别人觉出她的气氛来,并且也真让别人觉出她的气氛来。她在荒原居民之中,觉得自己谈话的才能高,所以平常总保持缄默 。但是现时,既是她一个人在暗中走了半夜,所以她一下走到人群和亮光之中,她的态度就比平常显得亲热得多了;看她的面目,比听她的言谈,她这种态度,更觉得显然。
“哟,原来是姚伯太太呀,”费韦说,“姚伯太太,刚才还不到十分钟,有一个人上这儿打听你来着——一个红土贩子。”
“他打听我有什么事?”姚伯太太问。
“他没对俺们说有什么事。”
“俺猜也许是卖东西给你吧?你要问俺,他到底有什么事俺可就不知道了。”
“俺听说,你的少爷克林先生要回来过圣诞节,俺高兴极啦,太太,”掘泥炭的赛姆说,“他一向喜欢祝火那个劲儿,就不用提啦。”
“不错,他是要回来。我想他现在已经起了身了。”姚伯太太说。
“他眼下一定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儿了。”费韦说。
“他现在长成大人了。”姚伯太太安安静静地回答。
“今儿晚上,你一个人在荒原上走,不觉得孤单吗,太太?”克锐从他一向躲藏的地方跑出来说,“你可要小心,千万可别迷了路。在爱敦荒原这个地方上,一迷起路来,可真不得了;加上今儿晚上这个风,刮的又真邪行,俺从来没听见刮过这样的风。就是那些跟荒原顶熟的人,有的时候,也会遇到鬼打墙 。”
“是你吗,克锐?”姚伯太太说,“你怎么躲起我来啦?”
“并不是躲你,太太;因为俺在这样的黑地里,没看出来是你;加上俺这个人,又生来顶心窄,顶爱毛咕,所以有点儿害怕;这是实话,你别见怪。嗐,要是你看见俺往常那种愁眉苦脸的样子,你一定要替俺担心,怕俺早晚要自尽。”
“你可一点儿也不像你爸爸。”姚伯太太一面嘴里说,一面拿眼往祝火那面看去,只见阚特大爷,没有什么另外独出心裁的花样,正自己一个人像刚才那班人似的,在火星里跳来舞去。
“俺说,大爷,”提摩太·费韦说,“俺们真替你难为情。凭你那样一个年高的人,枉活了七十岁啦,自己一个人这样跳来蹦去,不害臊吗?”
“真是一个活要人命的老人家,姚伯太太,”克锐觉得没法可治的样子说,“他太好玩儿了,但凡俺能离开他,俺连一个礼拜都不愿意跟他在一块儿住。”
“阚特大爷,你应该站稳了,欢迎姚伯太太才是,你是这里头顶年高的人。”那个编扫帚的女人说。
“实话,是应该,”那位作乐的老头儿停止了跳舞,露出后悔的样子来说,“你不知道,姚伯太太,俺的记性太坏了,忘了大家伙儿那份仰望俺的意思了。你一定心里想,这个老头儿的兴致真好,是不是?不过俺并不是永远兴致好。一个人,老让别人像对一个领袖那样仰望,本是一种负担,俺时常觉得出来,那是一种负担。”
“我很对不起,不能和你们再多谈一会儿啦,”姚伯太太说,“因为我现在非走不可了。我本是穿过荒原,要往我侄女的新家里去的,因为她今天晚上跟她丈夫一块儿回来了;我听见奥雷的声音,才上这儿来,问问她是不是就要回家;我很愿意她能跟我做个伴儿,因为她跟我走的是一条路。”
“是,不错,太太,俺也正想要走哪。”奥雷说。
“啊,你一定会碰见俺说的那个红土贩子,”费韦说,“他刚走回去拉他的车去啦。俺们听说,你侄女跟她丈夫行完了礼就一直地回来了;俺们待一会儿就到他们那儿,去唱个歌儿给他们庆贺庆贺。”
“谢谢你们。”姚伯太太说。
“不过回头俺们去的时候,要穿过常青棘,抄近路走,你穿着长衣服,不能从那样的地方走,所以请你不必麻烦,不要等俺们啦。”
“很好——你停当了吗,奥雷?”
“停当啦,太太。你看,你侄女窗里正透出亮光来。咱们看着那亮光走,就不会迷路了。”
她朝着山谷的洼处,把费韦先前指点过的那个暗淡亮光指出来,跟着这两个女人就一齐下了雨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