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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人影一个界天而立

爱敦荒原上那一群男女老少都走了以后,原先点祝火那个地点,仍旧跟平素一样,静僻冷清;那时候,一个女子模样的人,身上的衣服穿得很严密,从荒原上点小祝火那块地方,慢慢走到雨冢跟前。假使那个红土贩子仍旧在他原先休息的地方看着,那他就可以认出来,现在走来的,正是先前那样独特地站在冢上、见了人来又急忙躲开了的那个女人。她又上了古冢顶上她原先站立的地方;那儿快要灭了的火剩下的红炭,好像白日的尸体,留下没闭的眼睛,来迎接她。她就在那儿站定,她身外是一片渺茫无限的夜色,不过那片夜色,昏昧之中,还透出一点儿微茫,比起下面那片荒原上混沌的窈冥,好像是轻罪和重罪 的不同。

那个女人,身段颀长而端直,举动高贵而文雅;不过现在一时之间能看出来的,还只有这两方面:因为她的身体,围在一件照着老式样斜摺着的宽围巾里面,她的头部也盖在一个大头巾底下;本来在这样天气里,在这种地方上,这些东西的保护并不是多余的。那时寒风正从西北吹来,她的后背正冲着西北;至于她究竟为什么要那样:还是因为她在这种特殊的地位上觉得寒风特别劲厉呢?还是因为她的兴趣本来就在东南方呢?最初还看不出来。

再说,她为什么要这样静静地站立,一动也不动,好像是四围那片荒原的枢纽呢?也同样叫人不明白。只见她那样异乎寻常地静定,那样界天高出地孤独,那样对于昏沉的夜色完全不理会;这些情况,除了别的事项以外,还可以表示,她是完全无所畏惧的。一片原野,惨淡阴森,很早以前曾使凯撒 每年不等秋分,就急急忙忙和它上面的昏暗幽暝完全脱离:而它这种惨淡阴森,直到现在,并无改变;一种景物和天气,使从南方来的旅客拿荷马的西米锐安土地比况我们这个岛国 :这样一片原野,这样一种景物和天气,我们只就外表肤浅地看,也可以断言,对于女人不会友爱护惜。

要是说那个女人正在那儿听风的声音,倒不算不合理的推想;因为那时夜色渐渐深起来,风也稍稍大起来,很惹人注意了。实在说起来,那样的风,好像正为那样的景物而设,也同那样的景物,正为那样的时光而设一样。风的音调,有一部分,十分特别,只能在这儿听到,不能在任何别的地方上听到。连串无数的狂飙,一阵一阵从西北方一个跟着一个吹来,它们之中的每一阵在飞奔而过的时候,都在进行的过程中把声音分化成三种。低音、中音和最高音都能在那里面听出来。全体的风势,掠过坑谷,扑过冈峦,就是和鸣的众钟 里那个最沉浊的声音。第二种能听出来的,是冬青树飒飒作响发出来的男中音。还有一种,比这两种音量小而音调高,听起来像是变细变弱了的嗓子,而却强作粗音哑音的情况;刚才说过的那种本地特殊的声音,就是这一种。它比起前面那两种来,虽然更细弱,虽然更难以立刻就找到它的来源,但是它给人的印象却更强烈。我们可以说,荒原上由声表意那一方面的特色,就含在这种声音里。既是这种声音,除了在荒原上,在别的地方上就一概难以听到,那么那个女人所以聚精会神,也许就是由于这种风声;这种推论也许得算不离大体,因为她仍旧和先前一样地聚精会神。

那种声音,在十一月里整个的凄凉风声之中听起来,很像九旬老翁的嗓子还能唱得出来的剩歌残曲。它是一种声疲力竭的沙哑之音,给人一种干枯的印象,好像揉搓纸片的样子。它从耳边拂过,听来非常清晰,听惯了它的人,对于发音的细微来源,都能够亲切地觉出来,好像用手摸到的一样。它是细小纤微的植物共同做出来的结果。不过这些植物,并不是枝、干、果、叶,也不是草茎、棘刺、绿藓、青苔

它们是死去干枯的石南花,在夏天的时候,本来花瓣柔嫩,紫色鲜明,现在却叫米迦勒节 的寒雨冲得失去了颜色,又叫十月的太阳晒成一层死皮了。一个花儿所发出来的声音是非常地低微的,所以成千成万的花儿结合起来所发出来的声音,才刚刚能从静中听出;而现在坡上坡下亿兆的花所发出来的声音,送到这个女人的耳边,也不过只像嗓干失润、气虚不贯的宣叙调。但是今天晚上,在那种万籁齐鸣的声音里,却几乎没有任何别的声音,能比它更有力量,能比它更容易叫人想到声音的来源。耳朵一听这种声音,心里就出现了一片铃形花,漫山遍野,在寒风掠过中,一齐共鸣;眼睛就好像看见,烈风把每个小小的铃形花抓住了,从它那小喇叭嘴儿吹了进去,把它整个地冲刷了一遍,又从它那小喇叭嘴儿吹了出来,好像它那小喇叭嘴儿跟火山口一样大似的。

“神灵把它们感动。” 叫这种风声引得注意的人,心里就不能不想到这一句话里的特别意义;同时一个富于感情的听者,起初也许会认为,死物本身自有神灵 ,但是最后却会更进一步,想到更高的境界。因为本来不是左边那片山坡上的枯花死瓣说话,也不是右边那片山坡上和前边那片山坡上的枯花死瓣说话;而却是另外一个有单纯浑圆人格的什么,通过所有的铃形花,同时在那儿说话。

忽然之间,雨冢上面,又听到另一种声音,和这种夜的狂喊怒号混合。它和别的声音完全融洽协调,所以连它的首尾,都难以分别。危崖峭壁、灌莽荆榛,以及石南的铃形花,先前已经打破了沉寂了,最后那个女人也同样地发出了声音;这就好像,丘壑草树已经发表了长篇大论了,她现在也来掺上一言半语。她那一声,在风里发了出来,和风声混合成一体,又随着风一齐飞去

原来她发了一声长叹,那显然是对于引她到冢上来的那件心事而发的。这一声长叹里,含有心君突然失度,一时弃其所守的意味,好像是这个女人的脑府容许她发这种声音的时候,认可了它所不能节制的行动。由这里面,至少有一种情况可以显然看出,那就是,她并不是在慵懒、呆滞之中生活的,而是在压伏、抑制之下生活的。

低谷远处,客店的窗里,仍旧继续射出微弱的亮光;又稍稍停了几分钟以后,就可以看出来,她发那一声叹息,是为了这个窗户,或者是为了窗户里面的什么,并不是为了她自己的举动,也不是为了紧在她身旁的景物。她把左手抬起来,手里拿着一个阖着的望远镜。她好像很熟练的样子,把望远镜很快地打开,把它放在眼上,往店里射出来的亮光看去。

现在她的面部多少仰起一点儿来了,所以盖在她头上的那条头巾,也微微撩开一些。于是一个面部的侧影,就让沉沉一色的云翳,衬托得轮廓显然;只见它好像是萨福 和西顿夫人 两个人从坟里爬了出来,合成了一个人形,两个人的样子都有,却一个也不全像。但是这一层,不过只是表面,因为面部的轮廓,只能表示性格的一部;面部的活动,才能表示性格的全部。这种事实,非常准确,所以要了解一个男人或者一个女人,只看他们那种所谓目听眉语的表情,比看其余各部分整个切实认真的活动,还要清楚。这样说来,那天叫夜色包围的那个女人,还不能算显出她全身上的任何东西,因为她脸上活动的部分还没能看见。

那个女人,看了半天,才停止了从望远镜里向远处眺望的姿态,阖上了望远镜,并且转到慢慢灭去的残火那儿。那时候,那些残火,已经没有看得见的光线往外四射了,仅仅偶尔来一阵异常轻忽的飘风,从残火上面掠过,才能把它们吹出一瞬的红火,不过这种红火,好像一个女孩子脸上的红晕一样,来得快去得也快。当时那个女人,在那一团寂静的余火上面把腰弯下,从那些化为灰炭的木块里面,捡了一段红炭最大的棘枝,把它拿到她先前站立的地方。

她把那段棘枝,冲着地面拿着,同时把棘枝上的炭火用嘴吹去,吹得炭火把地面依微照亮了,照见了地上一件小小的东西;这件东西,却让人想不到,是一个沙漏 ,其实她身上带着怀表。她当时把炭火继续吹去,等到照见了沙漏里面的沙子都完全流完了才罢。

“啊!”她好像吃了一惊似的说。

她所吹的那块炭火,只发出了倏忽瞬息的亮光,因此,她的容颜,也只有倏忽瞬息的显露。在那倏忽瞬息的显露里,仅仅看见她那一面脸腮和两片无与伦比的嘴唇;至于她的头部,仍旧盖在头巾底下。她当时把棘枝扔开,把沙漏拿在手里,把望远镜夹在胳膊底下,往前走去。

顺着山脊,隐隐约约有一道脚步踩的踪迹,那个女人现在就顺着这道踪迹走去。只有跟这道踪迹极熟的人,才能说那是一条路;一个偶然路过的游人,就是在白天,都会看不见它而走过去,而在荒原上游荡惯了的人,就是在半夜都不会找不到它。原来在夜色昏沉的时候,连官道大路都难辨得出来,要走这样依稀有无的小径,它的秘诀,全靠足部感觉的发达,这种本领,在人迹罕到的地方上,经过多年夜间的游荡,就自然能够得到。在这种地方上有过这种训练的人,就是穿着顶厚的鞋或者靴子,也能觉出来,没受蹂躏的野草,和一条小径上经过践踏的草茎,触到脚上并不一样。

那位孤独的人一路走来的时候,对于寒风仍旧在枯死的铃形石南花上奏鸣的音调,丝毫未予注意。往前不远,在一条狭谷里,有一群黑漆漆的动物,正在那儿吃草;她沿着狭谷边儿往前走的时候,虽然那群动物,看见她来,都回身跑了,她却连头都没回。那原来是二十匹左右叫做荒原马的小野马。那片丘壑起伏的爱敦荒原,本是它们自由游荡的地方,不过它们的数目太少,还不能给那片荒僻的地方增加多少生气。

那位步行的游人,当时是无论什么全不在意的,并且从一件偶然的小事上,更可以看出她心不在焉的情况。一丛荆灌把她那长袍的下摆抓住了,叫她不能再往前进。她并没把荆条摘开,作速前去,却就着荆条这一拉的劲儿,索性老老实实地站住了。后来她要解去纠缠,是身子辗转回旋,才把荆条脱开了的。原来她正满腔郁绝,一意深思。

先前已经说过,有一个小而不灭的祝火,曾引得雨冢上的人和山谷里的韦狄,都对它注意过;现在这个女人的脚步,就是朝着点祝火那方面去的。她渐渐走近那个地点的时候,只见祝火还微淡的辉光,开始把那个女人的脸照得发红,并且一会儿把自己也明明白白地显示出来;它并不是点在平地上,而是点在一个泥土垒起的突角或者凸角堡上。那是两道土堤交接的地方,土堤外面,是一道人挖的沟;沟里别的部分全都干了,只有紧靠祝火那一段,还存着一大湾水,四围有芦苇和石南环绕披拂。只见那个平静的水湾里,倒映出祝火的影子来。

凸角堡后面那两道斜连起来的土堤上,并没有篱树,只有一棵一棵的常青棘,各个孤立,不相连属,沿着堤顶顺排下去,每棵棘干上面,挂着一簇丛条,看来好像插在木桩上的人头 ,高悬在城头上;只有这个,勉强可算仿佛树篱的影子。一个白船桅,上面装着帆桁和索缆之类,高高地耸在乌黑的云端下,只要火光一亮,射到它耸立的那地方,就把它明白显出。全体看起来,那儿的光景,很像一座城堡,正点起了烽火。

在那地方上,一个人也看不见;但是却有一个发白的东西,时时从土堤后部露出来,在堤上一动,马上又不见了。那是一只小小的人手,正在那儿把劈柴一块一块往祝火里添。不过那一只人手,尽管可以看得见,却跟搅扰伯沙撒 的那只手一样,是孤零零的。偶尔烧残了的炭火,从堤上滚了下去,咝的一声掉在水湾里。

在水湾的一边,有一个土块垒成的台阶;有人要上土堤的顶上去,那就是惟一的路径;而那也就是那个女人现在所选择的。土堤里面是一块小草场,虽然看样子从前经营过,现在却仍旧好像没人经营过一样;因为石南和凤尾草,诡秘阴险、蹑迹潜踪,往这儿侵略,现在正要恢复它们旧日的优势。再往里看去,可以模糊地辨出一座住宅,连着庭园和群房,错落参差,排在眼前。住宅后面有一丛杉树,环拥拱抱。

当时那个年轻的女人——因为她上土堤的时候,脚步轻快矫健,叫人看出她很年轻——并没走下土堤往里面去,却顺着土堤顶儿,走到点祝火的凸角那儿。那个光焰所以能够持久的原因,现在有一部分明白了,因为它的燃料,都是极坚实的木材,劈开了,锯成一段一段的;那是两棵一堆、三棵一簇地长在山坡上那些老棘树疙疙瘩瘩的树干。只见土堤的里角上,有一堆这样的劈柴,还没烧过,放在那儿。就在这个里角上,有一个小孩儿,看见那个女人来了,仰起脸来看她。那个小孩儿,待一会儿,才迟迟延延地往火里扔一块劈柴,这桩事,他大概那天晚上已经做了不小的时候了,因为他脸上显然有些腻烦的样子。

“你来啦,游苔莎小姐,好极啦,”他喘了一口松通气说,“俺不愿意一个人待在这儿。”

“你净胡说八道。我只走了不远,去散一散步就是啦。我只去了二十分钟的工夫。”

“好像不止二十分钟,”那个闷闷不乐的小孩儿嘟囔着说,“再说,你又一会儿来啦,一会儿又走啦。”

“怎么,我本来想你有祝火玩,一定喜欢。我给你点了这个祝火,难道你不该感激我吗?”

“自然感激,不过差的是这儿没人和俺一块玩儿。”

“我走了以后没有人来罢,我想?”

“除了你老爷,没有别人;你老爷到门口儿找了你一回;俺告诉他,说你到山上去看别人家的祝火去啦。”

“好孩子。”

“俺听好像你老爷又出来啦,小姐。”

正在那时,一个老头儿从住宅里面,走到那片火光所及的远处。只见他就是那天下午在路上追上了红土贩子的那个老人。他当时带着欲有所了解的追问神气,朝着站在土堤顶上那个女人看去;他那一口牙齿,整齐完全,好像帕娄 大理石一样,由张着的嘴里露了出来。

“游苔莎,你什么时候来家?”那个老头儿问,“睡觉的时候差不多就到了。我已经回来了两个钟头啦,累得够受的。你这个人,未免有些小孩子气,在外头弄祝火老没有够,还糟蹋了那样的好劈柴。我那些宝贵的棘子根儿,都是最难得的好劈柴,我特为留着过圣诞节用,现在差不多都叫你给我烧光啦。”

“我答应了章弥,给他点一个祝火,这阵儿他还不愿意叫它灭哪。”游苔莎说;她说话那种态度,马上就可以让人看出来,她在这儿,就是惟一的女王。“您先家去睡罢,老爷子,我也就睡。你很喜欢这个祝火,是不是,章弥?”

只见那孩子,疑疑惑惑地仰着脸儿看着游苔莎,嘴里嘟囔着说:“俺这儿早就怪腻的啦。”

那时游苔莎的外祖,已经转身走了,所以并没听见小孩儿这一句回答的话。那位白发老人刚刚进了门,那个女人就带着一种受了冒犯而怒气发作的口气说:“你这个没良心的小东西,你敢不顺着我说,啊!你要是这阵儿不快快把火弄旺了,你就不要想我再给你点祝火。你来,你非说你诚心乐意伺候我不可,你非那么说不可。你听见了没有?”

这个被迫无奈的小孩儿只得说:“是,俺诚心乐意伺候你,小姐。”同时继续像应付差事似的把火拨弄。

“你再在这儿多少待一会儿好啦,那样的话,我就给你一个弯卷的六便士 ,”游苔莎这次口气比较温和一点儿说,“过两三分钟,就扔一块劈柴进去,可不要一回就扔许多。我要顺着这个岗子再多少走一会儿,我一定要不断地回到这儿来。要是你听见有青蛙跳到水塘里,扑通一声,像扔进去一个石头子儿似的,那你就快快跑来告诉我,千万别忘了,因为那是要下雨的先兆。”

“是,游苔莎。”

“你叫我斐伊小姐好啦,老先生。”

“斐——苔莎小姐。”

“成啦。现在再扔一块劈柴进去好啦。”

这个小奴隶,就像以先那样,慢慢地把火添着。他好像只是一个机器人儿,叫任情由性的游苔莎把她自己的意志贯注到他身上以后,才能活动、才能说话。人们都说,从前阿勒贝特·玛格奴 曾用铜做过一个机器人儿,只给了它活动、说话和供役使的能力;现在这个小孩儿,就和那个机器人儿一样了。

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这一次要去散步之前,先在堤上站住了,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那块地方和雨冢完全一样荒僻;不过它的地势却比雨冢低一些;同时由于北面有几棵杉树,所以它可以少受一些风雨的吹打。围在住宅外面那道土堤,把堤外那种无法无天的世界给住宅隔断了,它本是用堤外那道壕沟里面掘起来的方土块微微倾斜着砌起来的;在这块地方上,因为风高地薄,树木篱围难以长起来,同时砌墙的材料又没法弄到,所以这道土堤,用处真不小。除去这道土堤以外,这地方别的方面却十分显敞,可以俯视一直通到韦狄房后那条河流的全个山谷。它右面是雨冢朦胧的山影在天空里耸立,它的地势比这儿高,并且从这儿上那儿比上静女店近得多。

游苔莎把荒凉的高坡和低狭的空谷都聚精会神地观察了一番之后,一种不耐烦的姿势不知不觉地显露出来。急躁烦怨的字句,时时从她嘴里发出,不过字句间却夹杂着叹息,叹息里又夹杂着突然的静听。她从她站的那个高地方下来,又朝着雨冢慢慢地走去,不过这次却没把全部的路走完。

她又露了两次面儿,每一次都和上一次不过隔几分钟的工夫;同时两次都问过那个小孩这句话:

“小孩儿,你听见水塘里有咕咚一下的声音没有?”

“没有,游苔莎小姐。”那小孩回答。

“好吧,”她后来说,“再待一会儿,我就进去啦;那时候,我就给你一个弯卷的六便士,放你回家。”

“谢谢你啦!游苔莎小姐。”那个疲乏了的小火夫说,同时喘的气轻松了许多。跟着游苔莎又从火旁走开,不过这一次,她去的方向却不是雨冢。她只顺着土堤,绕到房子前面的小栅栏门,在那儿站住不动,看眼前的风物。

五十码外,就是两堤相遇的犄角,上面点着祝火:土堤背处,就是那小孩的形影,仍旧像先前一样,待一会儿,就拿一块劈柴往火里投去。游苔莎只懒洋洋地老远站着,看着那小孩有时从土堤背角爬上土堤外角,站在烧着的木块旁边。晚风把劈柴的烟、小孩的头发和他那个护襟的两角,都往同一方向吹去:微风息去了,襟角和头发也跟着都静止了,烟就袅袅直上。

游苔莎正在那儿老远看着的时候,只见那小孩显然吃了一惊;他急忙溜到土堤下面,朝着白色的大栅栏门跑过去。

“怎么啦?”游苔莎问。

“一个青蛙跳到水里去啦。俺听见来着。”

“那么那是要下雨了,你快快回家去好啦。你不害怕吧?”游苔莎说得非常地急促,好像她听见小孩的报告,心要跳到喉头一般。

“俺不害怕。你不是要给俺一个弯卷的六便士吗?俺有了那个,还怕什么?”

“不错,这是六便士。你现在使劲快跑吧——别那么走——从庭园这边穿过去好啦。今儿荒原上这些小孩,没有一个比你看到更好的祝火的了。”

这小孩儿显而易见是美物享受太过,早已觉得腻烦了,所以当时很快地就往冥冥的夜色里走去了。他走了以后,游苔莎把沙漏和望远镜都放在大栅栏门旁边,跟着轻快敏捷地从小栅栏门那儿朝着土堤角上点祝火的地方一直走去。

她就在堤角下面,叫土堤把自己遮住,站着等候。过了不大的一会儿,只听堤外的水塘里,又扑通的一响。要是那小孩那时还在那儿,那他一定要说水里又跳进一个青蛙去了;但是那声音,据大多数的人听来,却很像一块石头落到水里。跟着游苔莎上了土堤。

“啊?”她说,跟着屏息敛气地等候。

一个男人的形影,顶着谷底的低天,应声在水塘靠外那一面,模模糊糊地出现。他绕过水塘,跳上土堤,在游苔莎身旁站定。只听那时游苔莎不觉低声一笑;这是这个女孩子今天晚上嘴里发出来的第三种声音。头一种是她在雨冢上发的,表示焦灼;第二种是她在山岗上发的,表示不耐烦;现在这第三种是表示胜利的欢悦。她一言不发,只喜眉笑眼地看着那个男人,好像他就是她从混沌之中创造出来的一件奇罕东西。

“你瞧,我到底来啦。”那个男人说;只见他正是韦狄。“你就老没有让我安静的时候。你别搅我成不成?今儿一整晚上,你那祝火就老没离我的眼睛。”这些话里头,不免含着感情,并且说来的时候,好像是小心翼翼,勉强保持,才能音调平稳,没露出过分的激动。

那个女孩子,本没想到她的情人会这样强自抑制,所以她看到这样,她自己也好像强自抑制起来。“当然你看得见我的祝火,”她故意做出心情慵懒的安静态度来说,“荒原上别的人,在十一月五号都点祝火,我怎么就不该学一学他们,也点一个哪?”

“我知道你这是为我点的。”

“你怎么知道是为你点的?自从你——自从你选中了她,和她搞到一块儿,把我完全甩开了,好像你从前那样决无翻悔,把我当做了你的命根子,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似的——自从那时候以后,我就没再跟你说过话呀。”

“游苔莎!去年秋天,就是今天这个日子,也就在现在这个地点上,你也点了一个跟今天一模一样的祝火做信号,约我来跟你见面,那种情况,你说我会忘记吗?要是不为同样的目的,那斐伊舰长门外头,为什么又点起同样的祝火来了哪?”

“不错,不错——那我承认,”游苔莎低声喊着说;只见她的态度和声音,外面好像冷淡,骨子里却很热烈,这是她个人所特有的,“不过你别一开口就对我说你刚说的这种话,戴芒;你要是老说这种话,那你可就要逼我把我自己本来不愿意说的话说出来了。我本来是不理你的了,并且下了决心,不再想你了;不过我今儿又听见了这个消息,让我觉得你对我还忠心,所以才跑出来点了这个祝火。”

“你听见什么消息啦,会让你这样想?”韦狄吃了一惊问。

“我听说你没跟她结婚!”游苔莎兴高采烈地嘟囔着说。“我知道这是因为你顶爱我,所以才不能跟她结婚……戴芒,你的心太狠了,就能把我甩了;我曾说过,我永远也不能饶恕你——就是现在,我也不能完全饶恕你,凡是有点气性的女人,对于这种事,都不能太马虎。”

“要是我原先就知道,你叫我来,只是为的来责问我,那我就不来了。”

“不过现在我不在乎了。既是你并没跟她结婚,又回到我这儿来了,那我现在就饶恕了你了!”

“谁告诉你的,说我没跟她结婚?”

“我外祖告诉我的。他今天出了一趟远门儿,回来的时候,路上遇见了一个人,对他说有两个人要结婚没结成;他只猜想或者是你;我可知道一定是你。”

“还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吗?”

“我想没有吧。我说,戴芒,你现在看出来我点这个祝火的用意了吧?要是我认为你已经成了那个女人的丈夫了,那你就不该想我会点这个祝火。你那么想,就是侮辱我的自尊心了。”

韦狄并没回答;他显然是曾经那么想过。

“你当真以为我相信你已经结了婚了吗?”她很恳切地又问了一遍,“要是你当真那样,那你就是冤枉我了;要是你居然能把我看得那样卑鄙,那叫我怎么受得了哪!戴芒,你这个人,真配不上我;我明明知道你配不上我,可是我又不由得爱你!好吧,不用管啦,随它去吧,我只有尽力忍受你对我那种卑鄙的想法就是了。”说到这儿,她见韦狄还是没有什么表示,就不由得心中焦灼,难以掩饰,接着问:“我问你,你不能把我摆脱开,你还是要爱我比爱什么都厉害,是不是?”

“当然是喽;要不是,那我为什么可来了哪?”韦狄带出极易触动的样子来说,“不过你既然这样温语褒奖,说我这样不好,那样不高,那就是我对你忠心到底,也算不得什么大好处了。本来我这样一无可取,如果要说的话,应该由我来说,出自你的口中,就刺耳不受听了。不过我这个人,生来就是倒霉的脾气,点火就着,太容易动感情了,我要活着,就得听这种脾气的制伏,受女人的摧折羞辱。我从工程师降到店小二,都是这种脾气把我害的:至于后面还有什么更倒霉的步数等着我,我还不知道哪。”他仍旧神情郁郁地看着游苔莎。

游苔莎趁着韦狄看她那一瞬的机会,把围巾往后推开,叫火光照到她脸上和脖子上,微笑着问:“你在外面这几年,曾见过比这更好的吗?”

游苔莎那个人,自然不会没有确实把握而就置身危地的。只听韦狄安安静静地回答说:“没有。”

“就是朵荪的肩膀上也没有吗?”

“朵荪只是一个天真烂漫令人可爱的女人。”

“那跟我这个话没有关系,”游苔莎一下就生嗔发怒,大声喊着说,“咱们要把她撂开;现在咱们心里头,只许有你我两个人。”接着她把韦狄看了老半天,才又恢复了原先那样外冷内热的态度说:“算了吧,算了吧,我这个话,本来不该说,本来是女人不能说的;不过我现在可不能自持而要对你承认了:一直到两个钟头以前,我还认为你完全把我甩了哪;我心里叫那种念头搅得那么烦闷,简直叫人说不出来。”

“我很对不起你,让你受了那样的痛苦。”

“不过我这种烦闷,也不一定完全为的你,”游苔莎含蓄影射,故弄狡猾,又添了一句,说,“心情郁闷,本是我的天性。我想我这是生来就这样的。”

“那就是所谓的忧郁病了。”

“再不然,就是因为住在这片荒原上。我在蓓口的时候,倒也很快活。唉,那个时光,蓓口那种日子,多么好哇!不过从此以后,爱敦也要稍微光明一点儿了。”

“但愿如此,”韦狄抑郁沉闷地说,“你这亲爱的旧欢,你知道你这回又把我叫回来,于我有什么影响吧?我从此以后,又要跟从前一样,仍旧到雨冢上跟你相会了。”

“你当然要那样。”

“然而我可要明明白白说一下,我今儿晚上还没到你这儿来的时候,本来打算,这回再和你见一次面儿,以后就永远不再和你见面儿了。”

“你说这个干吗?难道叫我感谢你吗?”她一面说,一面把身子转到一旁,只见她的怒气,好像地下潜伏的热力一般,散布到她的全身。“你愿意往雨冢上去吗?那你尽管去好啦,但是你想在那儿遇到我,可万不能;你愿意呼唤我吗?那你尽管呼唤好啦,但是你想要让我听你,可万不能;你愿意诱惑我吗?那你尽管诱惑好啦,但是你想要我再对你表示好意,可万不能。”

“你从前也说过这一类的话呀,心肝哪;不过像你那种脾气,要斩钉截铁,说一不二,恐怕不容易吧。像我这种脾气,想要那样,也办不到。”

“这就是我费心费力得到的快乐了,”她满腹牢骚地低声说,“唉,我到底把你又叫回来了干什么哪?戴芒,我心里时常一阵一阵地自己交战。你把我惹得难过起来以后,等到我的心气平复,我就自己琢磨,难道‘我只是搂抱了一片平常的烟云不成? ’你就是一个变色龙,现在你的颜色变得顶坏。你快走吧,你不走,我就要恨你了!”

韦狄只朝着雨冢出神儿,待了约莫有数二十个数目的工夫,才带着好像对于刚才的一切都满不在乎的神气说:“好吧,你叫我走我就走。你还打算和我再见面不?”

“你想要和我再见面吗?那你总得对我承认,你这次是因为你顶爱我,所以才没举行婚礼。”

“我想这种办法,于我并不很有利吧,”韦狄微笑着说,“那么一来,你对于你自己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不就知道得太清楚了吗?”

“不过我要你告诉我!”

“你自己还不知道吗?”

“她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我不想对你谈她的事。我只知道,我还没和她结婚:你召呼我,我就顺命听令,应时而来。这还不够吗?”

“我本来只是因为闷得慌,想要学隐多珥的女巫招引撒母耳那样 ,把你招引来,对你显耀显耀,好心里兴奋兴奋,所以我才点了这个祝火。我原来心里想,一定非要把你引来不可,你果然就来了!这已经证明出来我很有力量了。来是一英里半,回去又是一英里半,你为我就得走三英里地的黑道儿。这难道还没证明出我有力量来吗?”

韦狄只朝着她摇头。“我了解你了解得太清楚了,我的游苔莎,我了解你了解得太清楚了。你一颦一笑,我全懂得;你那颗热烈的小心儿,就是要了命也决做不出这样冷酷的把戏来。黄昏的时候,我就看见一个女人,在雨冢上朝着我的房子直瞧了。我想先是我把你引了出来,以后才是你把我引了出来的吧。”

韦狄的神气显然是旧情复燃了;只见他往前靠去,好像正要把他自己的脸,放在游苔莎的腮上。

“哦,不成,”游苔莎说,同时带着不屈不挠的样子,往渐渐化为灰烬的祝火那一边走去,“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么我吻吻你的手成吗?”

“不成。”

“那么我握握你的手吧?”

“也不成。”

“那么什么都不必,我对你告辞吧。再见,再见。”

游苔莎并没回答;同时韦狄鞠了一个跳舞师式的躬,像他来的时候那样,在水塘那一面消失了。

游苔莎长叹了一声;这声叹息,并不是处女柔弱无力的叹息,而却像是一阵冷战,把她的全身都震动了。有的时候,她的理智,会像电光似的,一瞬之间射到她的情人身上,把情人的缺陷显示出来,那时候,她就要打这样的冷战。但是那种理智,一瞬就消逝了,她仍旧又照样爱下去。她分明知道,韦狄只是跟她闹着玩儿就是了,然而她却仍旧爱下去。她那时把半成灰烬的柴火四外扬散,立刻走进屋里,暗中摸索着上了卧室。在表示她暗中解衣的窸窣声中,还时时夹杂着沉重的叹息;并且十分钟以后她入了睡乡的时候,同样的战颤还偶尔震动了她的全身。 dh3CcYmKF6q1C/NsQrebMqWHLzx9UNR+NqhjD7QYQrvv4790Vk7j2xH7lL6rMMu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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