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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不确定性共处

新闻主播和主持人的职业特性之一,就是每天都可能面对各种不确定性,将不确定性视为常态,是主播成熟的标志。

不确定性意味着风险,比如,准备了一天的直播访谈临近播出突然换选题、直播开始嘉宾仍然没有到位、提词器突然死机、连线过程中信号中断、导播台放错新闻片、在台上接到急稿需要马上播出又恰逢生僻字、搭档莫名大脑不在线……没有谁知道直播线上会遭遇什么,只有出现了才知它的风险。

开设抖音账号后,我经常在后台接到来自年轻同行的问题:“直播时就是紧张,怎么办?”可见直播时紧张很可能是普遍现象,而且克服起来并不容易。我是一直到四十岁时,才感觉自己不再害怕镜头,这里所谓的不害怕,是指相信直播线上出现任何状况自己都能应对,但若要达到从容应对的境界,则相当不易。

有一次,白岩松与新闻主播们做业务交流,谈到应对直播风险,他说他每天都会根据当天的节目内容,准备三十秒的备用说词,一旦直播线出现状况,把镜头切给主持人的时候,他至少可以说三十秒甚至更多,让直播线反应、调整。直播线出现状况时,把镜头切向主持人,是最常用的应急手段。而三十秒,可以让直播线调整到位,除非出现大的设备故障,否则三十秒足矣。所以,主播是直播线上最后一道安全屏障。

白岩松的敬业和水平人所共知,他应对直播故障的方法让我获益匪浅。其实,永远做有准备的人,才是应对不确定性最正确的方法。而能够时刻为直播风险做好准备预案的人少之又少,所以白岩松只有一个。

央视用直播方式播出新闻已有二十多年(直播新闻大约在20世纪90年代中期恢复),所以,我们的直播线已经非常成熟,遭遇大风险的概率很小,即便如此,每天上岗准备应对不确定性,仍是我们神经高度紧张的原因之一。

除了意外故障,访谈节目因各种原因临时更换选题,也是主持人的噩梦之一。职业生涯的最后四年,我主要主持《今日关注》节目。这是一档新闻访谈节目,结合当天受众最为关注的新闻话题进行演播室直播访谈,由主持人与嘉宾一问一答共同完成。我们通常在中午前确定话题,然后开始嘉宾选定、问题准备、新闻制作,到晚上8点半,嘉宾和主持人就话题进行当面交流,晚上9点半开始直播。

换选题的时候并不多,除非遇到重大突发事件,或者已经准备的选题因为某种原因不宜播出。如果是因遭遇重大事件而换选题,反而不紧张,因为重大事件一定是更值得关注的事件,其本身已经具备足够丰富的内容,所谓“手里有粮,心中不慌”。比较难受的是撤下准备了一天的话题,临时又没有合适的话题替代。这种情况我遇到过两次。

印象深的是我接手《今日关注》节目后不久,还在老台 ,晚上8点半决定换选题,当时离直播只有一个小时了,节目组要重新确定选题、制作新闻短片、选定嘉宾、更换节目包装等,全员的紧张程度可想而知。那次,旧选题的嘉宾在晚上8点半已经到位,嘉宾不能再更换。我们的嘉宾都是各个研究领域的专家学者,他们有自己的专长,比如擅长美国研究、俄罗斯研究、日本研究、欧洲研究等。那天到位的是美国研究专家,要替换的话题最好切近美国研究方向。但我们的节目是固定三段式,必须由三个新闻短片引出相关问题,而当天没有合适的美国新闻短片,临时制作也完全来不及,但有三个彼此逻辑尚有关联的日本方向短片,将此三个短片组合在一起,勉强构成问题的逻辑线条,于是决定采用日本方向话题。

我和嘉宾手中唯一能倚仗的就是时长加起来不超过五分钟的三个短片,好在嘉宾的知识储备及直播经验都很丰富,即使不是很对应他自身的专业方向,也能够对话。何况,日美是同盟关系,研究美国不可能不了解日本,我和两位嘉宾就结合三个短片内容快速拟定了访谈问题。记得当时就在老台的咖啡厅,刚把第二段问题捋出来,时间就到了,直播要开始了。

嘉宾的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主持人会提出怎样的问题,以及他们应该怎样在短时间内分析作答,而主持人则需要全神贯注地思考如何根据已知信息进一步提出问题,这也是对主持人日常储备的紧急测试。人在紧急状态下容易集中注意力,我觉得当时大脑快速运转,即使第三段问题来不及商定,我仍异常从容地走进了直播间。当第一个问题提给嘉宾的时候,我感觉此前一小时的紧急忙乱即刻过去,节目瞬间进入正轨,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

虽然有事先拟定的两段问题,但嘉宾不可预知的回答可能导致接下来的问题作废,我需要根据现场的回答内容临时调整问题,并即刻重新提问。那半个小时,我和嘉宾都处在高度专注的状态——我会如何进一步提问,嘉宾不知;嘉宾如何进一步作答,我亦不知。

我们谈的都是国际关系话题,又是国家大台,容不得半点失误和差池,因为没有充分的时间准备,即使成天浸润在相关领域,但要即刻分析作答,对嘉宾来说还是有相当的压力。观点、阐述的逻辑、结论……都得在瞬间成形。当顺利完成直播,走下主播台,我们都由衷地松了一口气,真诚互谢,然后轻松作别。

跟直播前临时换选题相比,其他的不确定都相对轻松。比如直播已经开始,其中有嘉宾因为某种原因没有及时到位的状况,我赶上过三次。幸好我们的节目有两位嘉宾,一位晚到,我就和来了的那位“单聊”。有时我也杞人忧天地想,万一两位都不能及时到位呢?

至于提词器故障,那都是小问题,不至于把自己晾在直播线上不知所措。即使不能像白岩松那样有备而来,侃侃而谈,至少手上还有稿件,还有串联单,怎么都能应对。直播必须准备纸质稿件,这是我给自己定的铁律,如果有谁把所有倚仗都交给提词器,那确实需要一两次小事故加以教训和提醒。

我的职业生涯中,有过一次在没有完整看过稿件的情况下,直播了七分多钟的经历,按我的语言速度估算,应该不少于2300字。那是江泽民主席向胡锦涛主席做军委主席职务交接的新闻稿,因为出稿时间正赶上晚七点直播时间,只能抢发。

不预先完整备读稿件而直播几千字,在业内被视为挑战,而它究竟难在何处?需要什么能力?我觉得播音业务功底——比如瞬间准确认读,及对语句的瞬间理解能力等——倒还在其次,关键是心理素质,是自信心,是相信自己能够准确完成的必胜心。有时候看某年轻主播读长稿,一旦看到其眼神略有闪烁,我下意识地判断他会马上出错。而他也真不负我,立刻就错,像听到我的指挥似的。其实问题不出在技术,就是自信心不足,心理上先垮了,边播边怀疑自己,怀疑到眼神闪烁的地步,错了。

在这方面最为人称道的是已经过世的罗京,他曾经一口气直播了四千多字而无一差错,那是怎样的业务能力和心理素质!外行或许并不理解这到底有多难,但作为同行,我深知罗京的巅峰地位,正是来自这惊人的业务能力。

直播确实会让人对常态下较为轻松的事情压力倍增,而导致难度骤升。就好比运动员,平常千锤百炼、自如完成的动作,到比赛时未必能自如完成。像谷爱凌那样敢在奥运决赛中,挑战从未尝试过的动作并且大获成功的,简直就是超人。运动员的比赛就如同我们的直播,机会都只有一次,好便好,不好就是不好,没有弥补余地,这种压力会让寻常事变得极不寻常。

那么我是否喜欢直播呢?想想还是喜欢。

直播的最大好处,从节目自身角度看,当然是新闻实效快,制作成本低;而从人员自身的状况看,注意力需高度集中,以应对直播环节的各种不确定性,是好是坏都没有退路,有利于把节目质量完成得更好。

做惯了直播节目,偶尔参加其他节目的录播我会很不适应,现场不够紧张甚至松垮的氛围,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录制都让我很不适应,反而更觉疲劳。虽然录播没有压力,精神更加放松,镜头前也可以更加从容,但我仍然喜欢需要更加专注的“一锤子买卖”。

我做事很专心,不知道是否跟我长期直播有关,我可以长时间写东西、长时间阅读而不分心,连家人都觉得惊讶。对我而言,习惯了那样的专注,会觉得那种状态本身就有吸引力,那种全身细胞都被调动、都被集中到一个关注点的状态,日常生活中很难体会,那是一种很特殊的感受,习惯了其实会很享受。

从退休到现在,我没有任何不适应,因为一直做着各种事情,忙碌而充实。偶尔,我会忽然想到那个主播台,想到开场曲响起,我抖擞精神坐在台上全神贯注的样子,想到自己在主播台一气呵成的酣畅淋漓,那份想念让我很是留恋。 JPC5wQVomF2l1KrkS4OJIFm5w6OU5asuVwF7wFJK/hAEHEXvbNxM4iveixOym1n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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