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的规则,是否就是世界的非规则?日本的常识,是否就是世界的非常识?
或者,日本的规则,就是世界的规则?日本的常识,就是世界的常识?
再或者,上述逻辑设问可转换成如下的文本设问:
从战败的废墟中走出来的日本,在亚洲率先实现了现代化,而整个社会没有出现大的动荡,社会秩序也能保持稳定。这是为什么?这个奇迹又是如何发生的?
人们在惊奇中叹服,在叹服中惊奇。要知道这是多少个国家、多少位政治家梦寐以求的发展模式:尽可能地少花代价,最好不花代价,就能将贫困赶走,将国民素质提高,将文明度提升。到那个时候,国民们会惊喜:太阳真的是照在宫殿上也照在阴沟里了,月亮真的是升在山顶上也升在杂木林上了。因为在这之前,太阳只照在宫殿上,月亮只升在山顶上。
是的,当我们再度省思这个问题的时候,我想起曾在日本推特上看到过这么一个话题:一位妈妈带着小学三年级的儿子到便利店买东西。儿子突然问妈妈这样一个问题:便利店为什么会有“エロ本”(成人杂志)的呢?
面对儿子突如其来的提问,做妈妈的有些心慌。但在冷静思考之后,这位妈妈这样回答:大人吧,偶尔会有想看女人短裤和胸脯的时候。但是不能因为想看就随便看路人的短裤和胸脯,这样会被警察抓走的。那么想看怎么办呢?能实现这个愿望的就是“エロ本”(成人杂志)。
没想到这位妈妈回答的推文竟然被日本网友普遍叫好,疯狂转发。有网友在网上说:“对小孩来说,父母说谎或是含糊带过才是最令他们难过的,会觉得自己没有被信任。这可能会给小孩留下不好的影响,所以像推主这样诚实面对小孩的回答是‘亮’的。”显然,这位妈妈没有含糊没有说谎是这条推文的最大看点,也是网友大加赞赏的主要原因。家长对儿童教育的一条铁则,不就是尽可能不说谎,尽可能不含糊吗?可见,这位日本妈妈的回答是高素质的而不是低素质的。素质无可量化,它是一个总和。正如日本人家庭的“亲子共浴”,父母与子女在浴缸一起泡澡,而这个泡澡的年龄可以持续到小孩10多岁。在日本人看来,这种“浴育”文化的核心就是用最诚实、最袒露、最本真的方式与孩子共处。在共浴中,不但可以进行最亲密的肌肤接触,养成最融洽的亲情关系,父母也能借此机会教育孩子坦然面对身体的发育,帮助孩子解决成长中的烦恼,而且包括游戏、数数、认字和唱歌等多项亲子活动,都可以在共浴中完成。人气动画片《樱桃小丸子》中,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小丸子,还和爸爸快活地一边泡澡一边唱歌的画面,相信任何人都不会产生暧昧或不愉快的联想吧。
是的,当我们再度省思日本奇迹是如何发生的时候,眼前跳出的是几年前热播剧《半泽直树》中的树脂螺丝钉的形象。不要小看这颗永不生锈、能抵挡300℃高温的树脂螺丝钉,它象征了日本这个国家的品格和技术。这就令人想起福泽谕吉说过的一句话:只要我的庆应义塾存在一天,日本就永远站在文明世界的行列。
越是对日本作持续性的观察与思考,越是对这个意向抱有更高的清晰度:即使只是他国的文明碎片,这个国度的人必将弯腰捡起,细心地珍藏在心灵的深处,然后将其拼接成一个完整的文明图式:他们在他们的新鲜清纯的山水精气中,他们在他们的难以捉摸的幽暗的物影中,他们在他们的阴湿雾气的灯火中,铸打着他们的灵性,孕育着他们的风雅,编织着他们的神秘。
写过《邓小平传》的美国著名学者傅高义,在20世纪70年代写过《日本第一》这本畅销书。这位东亚研究专家在书中得出这样的结论:“日本之所以会成功,并非来自传统的国民性,古已有之的美德,而是来自日本独特的组织能力,措施和精心计划。”对此笔者是有着疑问的。
措施和精心计划从何而来?而这些措施与计划为什么又能达成?还不是与人的素质有关吗?还不是文明的天性使然吗?这之间的关系怎么能割舍呢?一旦割舍的话,又何以谈论精心和能力呢?显然这位非常聪明的政治学者是想绕开日本文明天性的问题,直接从经济面切入日本这个高度成长的躯体,获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但问题在于,任何事情都不是单一的。在这一点上,傅高义甚至还没有日本的一些学者们来得出色。
堺屋太一,这位学者兼官僚的日本人,早在20世纪90年代初就撰写《何谓日本》一书,提醒人们经济只不过是一个国家或者国民自身理想的手段,从长远的历史眼光来看,现在日本的繁荣只不过是长期积累的日本文化一瞬间的浅淡的光辉。这里,引人注目的逻辑关联就是繁荣与文化。而文化的长期积淀,诞生的就是新的文明体,所以,繁荣又与文明具有内在的连带关系。
显然,岛国地理决定了日本不可能成为一个统领世界的帝国,也很难引领人类文明。尽管用英语书写《茶之书》的作者冈仓天心早在多少年前就宣称:他从佛教哲学中发现了能称之为东洋普遍原理的东西。为此他将日本称为“亚洲的博物馆”。显然这是对看得见的毁灭之物所唱的挽歌,表达的是一种无奈的心理补偿。
但是我们若能调整视角重新审视的话,日本这个国家表现出的小确幸、小清新、小而美,还有那善待万事的文明天性以及开启零增长的幸福模式,这些非物质产品必然对世界带来借鉴意义。
早稻田大学文学部毕业、担任过中国国际广播电台日语节目主持人的青树明子,是日经中文网专栏的撰稿人。她写过一篇文章《世界上最幸福的事儿是什么?》,文中是这样写的:
最近经常有中国年轻人问我:“日本女性希望结婚对象具有什么条件呢?”
我沉思着回答道:“可能是爱情和温柔吧。”
于是,中国男性都无一例外地大吃一惊:“就这些?房子,汽车,现金,不会要求?”
“我觉得,这些东西如果有,当然让人高兴,即使没有,如果有爱就很幸福了。”
最后青树明子在文章中写道:“那么,今天的结论是什么呢?毫无疑问,娶日本女性为妻的男性是世界上最幸福的。”
这样来看,多少年前林语堂说过的这句话并没有过时:“住美国房子,娶日本老婆,请中国厨子。”都说时间能改变一切,都说钱袋子能使人变坏,但日本女人的文明天性则依旧如故。这就令人想起1 000多年前宫廷才女清少纳言写的文字。她在《枕草子》里写女人的优雅之事:“年轻美貌的女子,将夏天的帷帐的下端搭在帐竿上,穿着白绫单衣,外罩二蓝的薄罗衣,在那里习字。”当然,还有《源氏物语》里张扬的女人哲学:女人敏慧过人,意趣也就少了;女人天分过高,男人就会退舍。
看来,日本女人也成了这个国家软实力的一部分了。一些外国游客在日本光顾风俗店,面对为自己服务的女孩,最常问的一个问题是:你是日本人吗?这里的身份确认之所以显得重要,就在于日本女人的名声已经在外。尽管已经离世的AV女优饭岛爱曾在《柏拉图式性爱》里大声设问:“谁?有没有男人肯为我流泪呢?大家玩完就走人。就算爱我,也只有在那个片刻。真是非常的寂寞啊。到底有没有好男人呢?”你看,一个在追问有没有好男人,一个在寻觅有没有好女人。
1543年,葡萄牙人漂流到种子岛带来火枪和弹药。第二年日本人就会自己制作枪支了。1575年的长篠合战,织田信长的铁炮队和武田胜赖的骑兵队交锋,那1 000发子弹连发的壮观景象,至今日本历史的教科书里还有记载。那时信长率领1万人的铁炮队全歼了胜赖的骑兵队。但到了江户时代,武士们佩戴的是腰刀而不是枪支。合战的时候要报上姓名然后一对一地真刀见胜负。
铁炮大国的日本为什么会忘记或不再发展铁炮呢?原来是为了固守既存的武士道。因为在当时的江户幕府看来,放弃使用枪支,是守卫武士道的绝对条件。当然你也可以说日本人太蠢、目光太短浅,但这条信息直射的更多的是日本人对精神固守的不动摇与自律。
对固守精神不动摇,放小来看,日本上班族男性至今还是西装革履,女性至今还是正装打扮,这些都是一种自律的内在要求。都微信时代了,都无现金化时代了,但日本人还在印制名片,还在认真地实施名片交换,还在低头哈腰地面对新结识的朋友“念经”: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日本人当然也意识到这里有伪善(我们所言的“装”)的一面,但即便如此,也仍然爱着它,护着它。因为伪善也有它的优点,只要生活在伪善之中,就不会对一切事物产生饥渴。看来,西方人一直热衷建构东洋的表象,按照著有《东方主义》一书的萨义德的说法,东洋学仿佛是一种“物自体”,还是有一定在理之处的。
2016年,丰田的高档车品牌“雷克萨斯”也推出了小学生书包。书包采用与雷克萨斯车身相同的碳纤维材料,这使书包既轻便又结实。当遇到地震,还可以当头盔挡在头顶上。日本小学生,又多了一层安全保护。这当然是令人感动与羡慕的。试问现在哪一个国家能做到这一点呢?为此我们看到了具有连带关系的数据显示:截至2016年5月,日本的大学和语言学校等在籍外国留学生达23万9 287人。同比增加30 908人。这其中,来自中国大陆的留学生人数最多,达98 483人,增加了4 372人。安全系数高,文明程度高,学费低廉,亚文化发达以及路途近,都是中国人想去日本留学的主要原因。以前留学欧美的多,但这几年留学日本的多。这个“多”,实际上就是对一个国家综合指数认可的理性结果。
还有,当你在日本某地观光,慕名徒走长长的路,看到的只是一座显荒凉破旧的木建筑神社,可能会感到失望无聊甚至会感到枉了此行。但这就是日本的力量—不用巨大亮眼的物质加以炫耀,让木质在千年的暗影风雪中发霉,然后在霉变中生出新的灵魂。人们都说喜欢京都,但喜欢京都的什么呢?照笔者看不就是喜欢京都的发霉与生锈?
辜鸿铭说过,今日的日本人是唐代的中国人。华裔作家陈舜臣在《日本人与中国人》一书中也说:日本文明是掺水的中国文明,但又是互不相干的邻居。但问题在于无论是“唐代的中国人”,还是“掺水的中国文明”,“好学”恰恰是日本精神的原动力。
你看,早在1868年到1900年间,在日本工作过的外国人雇员就有8 367名。其中英国人4 353名,法国人1 578名,德国人1 223名,美国人1 213名。支给这些雇员的薪水大致是当时普通公务员薪酬的20倍左右,有的甚至还超出了当时的总理大臣。
有这样的求贤背景,我们就不奇怪这样的一些说法了:在日本历史上,黑船来航骚动是在1853年,但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1905年的日俄战争中,日本能取胜;陷入战争泥沼最终战败是在1945年,但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日本能在1990年一跃成了全球经济大国;工业化进程中环境污染最严重是在1960年,但当时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在2010年的东京多摩川,又出现了鲇鱼的身姿。如果以50年为一个时代分水岭的话,那么到2060年的日本,又会是以一个怎样的姿态出现呢?
2013年,一本《里山资本主义》在日本走红。日本综合研究所主任研究员藻谷浩介与NHK广岛采访班联合撰写了这本书。日语汉字的“里山”可理解为乡村与山林。金钱与增长的资本主义已经面临极限,如何使城市人回归里山,善用前人建立的休眠中的资产,以成本归零的方式让经济再生,同时建构一种全新的生活方式?这就令人想起美国作家梭罗以“文明生活里的过客”身份写下的《瓦尔登湖》。但不同点在于“里山”并不是“文明生活里的过客”,而是实实在在的文明生活的全部。可以想见,日本人倡导的里山资本主义是一条后现代的新路,这为全球发达国家提供了终极借镜。
日本人倾向于感觉,而不是理性;擅长微妙敏感的表达,而不是明确透彻的分析;偏爱实用主义,而不是理论思维;喜欢组织的技能,而不是恢宏的学术观念。但谁能说从理性获得的真理,就一定优于从直觉获得的真理呢?因为这就如同在消除了匮乏的痛苦之后,粗茶淡饭与丰盛筵席带来的快感是相同的。而官员是谦卑的、低头哈腰的还是大剌剌的、唯我独大?电梯门打开,是谦卑让人,还是目中无人往里面挤,则是这个国度的整体文明的体现。
只占世界人口2%的日本人,用去了世界上40%的药物。你看,全民医保的“卡哇伊”使日本人长寿。但长寿带来孤独。男人的孤独在村上春树的眼里则是永不滴落的波尔多葡萄酒酒渍。而女人的孤独在三岛由纪夫的笔下则是:女人无论多么孤独,都不会步入另一个世界,因为她不会放弃作为女人的存在。少子化已经令日本社会惊恐万分了,但写过《动物化的后现代》一书的哲学家东浩纪,则还在说生孩子是一种“暴力”。
原来不存在的东西,你让它开始存在了,这是多么的可怕。当一些国家在不断让交通提速,日本则要新干线慢些,再慢些。因为越提速,噪声越大。噪声变大,就有可能超过日本严格规定的住宅区噪声白天必须是70分贝以下、晚上必须是55分贝以下的规定。
这就回到了文章的开首。日本妈妈在便利店大实话地回答儿子性提问,日本家庭还在持续亲子共浴,这些对日本人来说属于理所当然,但对文明体的其他成员来说却并非理所当然。但恰恰是日本人坚守了这些看似非常识的理所当然,照傅高义的说法,他们漂亮地解决了“令我们头疼的一些问题”。如在日本,宠物的粪便要带走的。因此,带狗散步之际,携带小铲子和垃圾袋是常识。但我们经常在画报上看到一些国际大都市穿着美丽时装的女子,她们都是右手牵着狗,左手插进上衣口袋中。怎么,没带铲子?日本人会这样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