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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华七十

今年“国立清华大学”举办建校七十周年纪念,有朋友辗转问我要不要写一点回忆性质的文字以为祝贺。我在清华读过八年书,由十四岁到二十二岁,自然有不可磨灭的印象,难以淡忘的感情,我曾写过一篇《清华八年》,略叙我八年的经过,兹篇所述,偏重我所接触的师友及一些琐事之回忆,作为前文之补充。

现在新竹的“国立清华大学”,校址很广,规模很大,教授的阵容坚强,学生的程度优异,这是有口皆碑的,不过我所能回忆的清华是在北平西直门外海甸 北的清华园,新竹校园虽美,我却觉得有些异样。我记得:北平清华园的大门,上面横匾“清华园”三个大字,字不见佳,是清大学士那桐题的,遇有庆典之日,门口交叉两面国旗——五色旗 ,通往校门的马路是笔直一条碎石路,上面铺黄土,经常有清道夫一勺一勺地泼水,校门前小小一块广场,对面是一座小桥,桥畔停放人力车,并系着几匹毛驴。

门口内,靠东边有小屋数楹,内有一土著老者,我们背后呼之为张老头,他职司门禁。我们中等科的学生非领有放行木牌不得越校门一步。他经常手托着水烟袋,穿着黑背心,笑容可掬,我们若是和他打个招呼,走出门外买烤白薯、冻柿子,他也会装糊涂点点头,连说:“快点儿回来,快点儿回来。”

校门以内是一块大空地,绿草如茵。有一条小河横亘草原。河以南靠东边是高等科,额曰“清华学堂”,也是那桐手笔。校长办公室在高等科楼上。民国四年(一九一五年)我考取清华,我父执陆听秋(震)先生送我入校报到,陆先生是校长周诒春(寄梅)先生的圣约翰同学,我们进校先去拜见校长,校长指着墙上的一幅字要我念,我站到椅子上才看清楚,我没有念错,他点头微笑。我想我对他的印象比他对我的印象好。

河以北是中等科,一座教室的楼房之外,便是一排排的寝室,现在回想起来,像是编了号的监牢。我起初是六个人一间房间,后来是四人一间。室内有地板。白灰墙、白灰顶,四白落地。铁床草垫,外配竹竿六根以备夏天支设蚊帐。有窗户,无纱窗,无窗帘。每人发白布、被单、床罩各二,又白帆布口袋二,装换洗衣服之用。洗衣作房隔日派人取送。每两间寝室共用一具所谓“俄罗斯火炉”,墙上有洞以通暖气,实际上也没有多少暖气可通,但是火炉下面可以烤白薯,夜晚香味四溢。浴室厕所在西边,毗邻操场。浴室备铝铁盆十几个,浴者先签到报备,然后有人来倒冷热水。一个礼拜不洗,要宣布姓名;仍不洗,要派员监视勒令就浴。这规矩好像从未严格执行,因为请人签到或签到之后就开溜,种种方法早就有人发明了。厕所有九间楼之称,不知是哪位高手设计,厕在楼上,地板挖洞,下承大缸,如厕者均可欣赏“板斜尿流急,坑深屎落迟”的景致。而白胖大蛆万头攒动争着要攀据要津,蹭蹬失势者纷纷黜落的惨象乃尽收眼底。严冬朔风鬼哭神号,胆小的不敢去如厕,往往随地便溺,主事者不得已特备大木桶晚间抬至寝室门口阶下,桶深阶滑,有一位同学睡眼朦胧不慎失足几遭灭顶(这位同学我在抗战之初偶晤于津门,已位居银行经理,谈及往事相与大笑)。

大礼堂是后造的。起先集会都在高等科的一个小礼堂里,凡是演讲、演戏、俱乐会都在那里举行。新的大礼堂在高等科与中等科之间,背着小河,前临草地,是罗马式的建筑,有大石柱,有圆顶,能容千余人,可惜的是传音性能不甚佳。在这大礼堂里,周末放电影,每次收费一角,像白珠小姐(Pearl White)主演的《蒙头人》( Hooded Terror )连续剧,一部接着一部,美女蒙难,紧张恐怖,虽是黑白无声,也很能引发兴趣。贾波林、陆克的喜剧更无论矣。我在这个礼堂演过两次话剧。

科学馆是后建的,体育馆也是。科学馆在大礼堂前靠右方。我在里面曾饱闻科罗芳的味道,切过蚯蚓,宰过田鸡(事实上是李先闻替我宰的,我怕在田鸡肚上划那一刀)。后来校长办公室搬在科学馆楼上,教务处也搬进去了。原来的校长室变成了学生会的会所,好神气!

体育馆在清华园的西北隅,虽然不大,有健身房,有室内游泳池,在当年算是很有规模的了。在健身房里我练过跳木马、攀杠子、翻筋斗、爬绳子、张飞卖肉……。游泳池我不肯利用,水太凉,不留心难免喝一口,所以到了毕业之日游泳考试不及格者有两人,一个是赵敏恒,一个不用说就是区区我。

图书馆在园之东北,中等科之东,原来是平房一座,后建大楼,后又添两翼,踵事增华,蔚为大观。阅览室二,以软木为地板,故走路无声,不惊扰人。书库装玻璃地板,故透光,不需开灯。在当时都算是新的装备。一座图书馆的价值,不在于其建筑之宏伟,亦不尽在于其庋藏之丰富,而是在于其是否被人充分地加以利用。卷帙纵多,尘封何益。清华图书馆藏书相当丰富,每晚学生麇集,阅读指定参考书,座无虚席。大部头的手钞的《四库全书》,我还是在这里首次看到。

校医室在体育馆之南,小河之北。小小的平房一幢,也有病床七八张。舒美科医师主其事,后来换了一位肥胖的包克女医师。我因为患耳下腺炎曾住院两天,记得有两位男护士在病房对病人大谈其性故事与性经验,我的印象恶劣。

工字厅在河之南,科学馆之背后,乃园中最早之建筑,作工字形,故名。房屋宽敞,几净窗明,为招待宾客之处,平素学生亦可借用开会。工字厅的后门外有一小小的荷花池,池后是一道矮矮的土山,山上草木蓊郁。凡是纯中国式的庭园风景,有水必有山,因为挖地作池,积土为山,乃自然的便利。有昆明湖则必定有万寿山,不过其规模较大而已。清华的荷花池,规模小而景色佳,厅后对联一副颇为精彩——

槛外山光历春夏秋冬万千变幻都非凡境

窗中云影任东西南北去来澹荡洵是仙居

横额是“水木清华”四个大字。联语原为广陵驾鹤楼杏轩沈广文之作,此为祁隽藻所书。祁隽藻是嘉庆进士、大学士。所谓“仙居”未免夸张,不过在一片西式建筑之中保留了这样一块纯中国式的环境,的确别有风味。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说,人在情感受了挫沮的时候,自然景物会有疗伤的作用。我在清华最后两年,时常于课余之暇,陟小山,披荆棘,巡游池畔一周,不知消磨了多少黄昏。闻一多临去清华时用水彩画了一幅“荷花池畔”赠我。我写了一首白话新诗《荷花池畔》刊在创造季刊上,不知是郭沫若还是成仿吾还给我改了两个字。

荷花池的东北角有个亭子,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有山有水焉能无亭无台?亭附近高处有一口钟,是园中报时之具,每半小时敲一次,仿一般的船上敲钟的方法,敲两下是一点或五点或九点,一点半是“叮当,当”,两点半是“叮当,叮当,当”,余类推。敲钟这份差事也不好当,每隔半小时就得去敲一次,分秒不爽而且风雨无阻。

工字厅的西南有古月堂,是几个小院落组成的中国式房屋,里面住的是教国文的老先生。有些年轻的教英文的教师记得好像是住在工字厅,美籍教师则住西式的木造洋房,集中在图书馆以北一隅。从住房的分配上也隐隐然可以看出不同的身分。

清华园以西是一片榛莽未除的荒地,也有围墙圈起,中间有一小土山耸立,我们称之为西园。小河经过处一豁口,可以走进沿墙巡视一周,只见一片片的“萑苇被渚,蓼苹抽涯”,好像是置身于陶然亭畔。有一回我同翟桓赴西园闲步,水闸处闻泼剌声,俯视之有大鱼盈尺在石板上翻跃,乃相率蹇裳跣足,合力捕获之,急送厨房,烹而食之,大膏馋吻。

孩子没有不馋嘴的,其实岂只孩子?清华校门内靠近左边围墙有一家“嘉华公司”,招商承办,卖日用品及零食,后来收回自营,改称为售品所,我们戏称去买零食为“上售”。零食包括:热的豆浆、肉饺、栗子、花生之类。饿的时候,一碗豆浆加进砂糖,拿起一枚肉饺代替茶匙一搅,顷刻间三碗豆浆一包肉饺(十枚)下肚,鼓腹而出。最妙的是,当局怕学生把栗子皮剥得狼藉满地,限令栗子必须剥好皮才准出售,糖炒栗子从没有过这吃法。在清华那几年,正是生长突盛的时期,食量惊人。清华的膳食比较其他学校为佳,本来是免费的,我入校那年改为缴半费,我每月交三元半,学校补助三元。八个人一桌,四盘四碗四碟咸菜,盘碗是荤素各半,馒头白饭管够。冬季四碗改为火锅。早点是馒头稀饭咸菜四色,萝卜干、八宝菜、腌萝卜、腌白菜,随意加麻油。每逢膳时,大家挤在饭厅门外,我的感觉不是饥肠辘辘,是胃里长鸣。我清楚地记得,上第四堂课“西洋文学大纲”时,选课的只有四五人,所以就到罗伯森先生家里去听讲,我需要用手按着胃,否则肚里会鸣鸣地大叫。我吃馒头的最高纪录是十二个。斋务人员在饭厅里单占一桌,学生们等他们散去之后纷纷喊厨房添菜,不是木樨肉,就是肉丝炒辣椒,每个呼呼地添一碗饭。

清华对于运动素来热心。校际球类比赛如获胜利,照例翌日放假一天,鼓舞的力量很大。跻身于校队,则享有特殊伙食以维持其体力,名之为“训练桌”,同学为之侧目。记得有一年上海南洋大学足球队北征,清华严阵以待。那一天朔风刺骨,围观的人个个打哆嗦而手心出汗。清华大胜,以中锋徐仲良、半右锋关颂韬最为出色。徐仲良脚下劲足,射门时球应声入网,其疾如矢。关颂韬最善盘球,左冲右突球不离身,三两个人和他争抢都奈何不了他。其他的队员如陆懋德、华秀升、姚醒黄、孟继懋、李汝祺等均能称职。生平看足球比赛,紧张刺激以此为最。篮球赛之清华的对手是北师大,其次是南开,年年互相邀赛,全力以赴,互有胜负。清华的阵容主要的以时昭涵、陈崇武为前锋,以孙立人、王国华为后卫。昭涵悍锐,崇武刁钻,立人、国华则稳重沉着。五人联手,如臂指使,进退恍忽,胜算较多。不能参加校队的,可以参加级队,不能参加级队的甚至可以参加同乡队、寝室队,总之是一片运动狂。我非健者,但是也踢破过两双球鞋,打破过几只网拍。

当时最普通而又最简便的游戏莫过于“击嘎儿”。所谓“嘎儿”者,是用木头楦出来的梭形物,另备术棍一根如擀面杖一般,略长略粗。在土地上掘一小沟,以嘎儿斜置沟之一端,持杖猛敲嘎儿之一端,则嘎儿飞越而出,愈远愈好。此戏为两人一组。一人击出,另一人试接,如接到则二人交换位置,如未接到则拾起嘎儿掷击平放在沟上之木棍,如未击中则对方以木杖试量其差距,以为计分,几番交换击接,计分较少之一方胜。清华并不完全洋化,像这样的市井小儿的游戏实在很土,其他学校学生恐怕未必屑于一顾,而在清华有一阵几乎每一学生手里都挟有一杖一梭。每天下午有一个老铜锁匠担着挑子来到运动场边,他的职业本来是配钥匙开锁,但是他的副业喧宾夺主,他管修网球拍、补皮球胎、缝破皮鞋、发售木杖儿木嘎儿,以及其他零碎委办之事,他是园中一个不可或缺的服务者。

中等科的学生编为童子军,高等科的学生则练兵操,起初大家颇为认真,五四以后则渐废弛。

童子军分两大队,第一大队长是梅贻琦先生,第二大队长是席德柄先生。我被编入第二大队的一个小队。我们的制服整齐美观,厚呢的帽子,宽宽的帽沿,烫得平平的,以视现今的若干学校童子军,戴的是软布帽,帽沿低垂倒挂如败荷叶,不可同日而语。童子军的室内活动以结绳始,别瞧这伏羲氏的时候就开始玩的把戏,时到如今花样忒多,我的手指头全是大拇指,时常急得一头汗。我现在只记得一种叫“渔人结”,比较简单,其他如什么帆脚索结、八字形结、方结……则都已忘得一干二净。户外活动比较有趣,圆明园旧址就在我们隔壁,野径盘纡,荒阡交互,正是露营的好去处。用一根火柴发火炊饭,不是一件容易事。饭煮成焦粑或稀粥,也觉得好吃。做了一年多的“生手”才考上了二等童军。上兵操另是一种趣味,大队长是姓刘还是劳,至今搞不清楚,只知道他是W.W.Law先生。那时候的兵操不能和现在的军训比,现在的军训真枪实弹、勤习苦练,那时的兵操只是在操场上立正开步走,手里拿的是木枪。不过服装漂亮,五四之后清华学生排队进城,队伍整齐,最能赢得都人喝彩。

我的课外活动不多。在中二、中三是曾邀约同学组织了一个专门练习书法的“戏墨社”,愿意参加的不多,大学忙着学英文,谁有那么多闲情逸致讨此笔砚生涯?和我一清早就提前起床,在吃早点点名之前做半小时余的写字练习,有吴卓、张嘉铸等几个人。吴卓临赵孟頫的天冠山图咏,柔媚潇洒,极有风致;张嘉铸写魏碑,学张廉卿,有古意。我写汉隶,临张迁,仅略得形似耳。我们也用白折子写小楷。包世臣的《艺舟双楫》、康有为的《广艺舟双楫》是我们这时候不断研习的典籍。我们这个结社也要向学校报备,还请了汪鸾翔(鞏庵)先生做导师,几度以作业送呈过目,这位长髯飘拂的略有口吃的老师对我们有嘉勉但无指导。怪我毅力不够,勉强维持两年就无形散伙了。

进高等科之后,生活环境一变,我已近成年,对于文学产生热烈的兴趣。邀集翟桓、张忠绂、顾毓琇、李迪俊、齐学启、吴锦铨等人组织“小说研究社”,出版了一册《短篇小说作法》,还占据了一间寝室作为社址。稍后扩大了组织,改名为“清华文学社”,吸收了孙大雨、谢文炳、饶孟侃、杨世恩等以及比我们高三班的闻一多,共约三十余人。朱湘落落寡合,没有加入我们的行列,后终与一多失和,此时早已见其端倪。一多年长博学,无形中是我们这集团的领袖,和我最称莫逆。我们对于文学没有充分的认识,仅于课堂上读过少数的若干西方文学作品,对于中国文学传统亦所知不多,尚未能形成任何有系统的主张。有几个人性较浪漫,故易接近当时“创造社”一派。我和闻一多所作之《冬夜草儿评论》即成于是时。同学中对于我们这一批吟风弄月、讴歌爱情的人难免有微词,最坦率的是梅汝璈,他写过一篇《辟文风》投给《清华周刊》,我是周刊负责的编辑之一,当即为之披露,但是于下一周期刊中我反唇相讥,辞而辟之。

说起《清华周刊》,那是我在高四时致力甚勤的一件事。周刊为学生会主要活动之一,由学校负责经费开支,虽说每期五六十面不超过一百,里面有社论、有专论、有新闻、有文艺,俨然是一本小型综合杂志,每周一期,编写颇为累人。总编辑是吴景超,他做事有板有眼,一丝不苟。景超和我、顾毓琇、王化成四人同寝室。化成另有一批交游,同室而不同道。每到周末,我们三个人就要聚在一起,商略下一期周刊内容。社论数则是由景超和我分别撰作,交相评阅,常常秉烛不眠,务期斟酌于至当,而引以为乐。周刊的文艺一栏特别丰富,有时分印为增刊,厚达二百页。

高四的学生受到学校的优遇,全体住进一座大楼,内有暖气设备,有现代的淋浴与卫生设备。不过也有少数北方人如厕只能蹲而不能坐,则宁可远征中等科照顾九间楼。高四那年功课并不松懈,唯心情愉快,即将与校园告别,反觉依依不舍。我每周进城,有时策驴经大钟寺趋西直门,蹄声得得,黄尘滚滚,赶脚的跟在后面跑,气咻咻然。多半是坐人力车,荒原古道,老树垂杨,也是难得的感受,途经海甸少不得要停下,在仁和买几瓶莲花白或桂花露,再顺路买几篓酱瓜酱菜,或是一匣甜咸薄脆,归家共享。

这篇文字无法结束,若是不略略述及我所怀念的六十多年前的几位师友。

首先是王文显先生,他做教务长相当久,后为清华大学英语系主任,他的英文姓名是J.Wang Quincey,我没见过他的中文签名。听人说他不谙中文,从小就由一位英国人抚养,在英国受教育,成为一位十足的英国绅士。他是广东人,能说粤语,为人稳重而沉默,经常骑一辆脚踏车,单手扶着车把,岸然游行于校内。他喜穿一件运动上装,胸襟上绣着英国的校徽(是牛津还是剑桥我记不得了),在足球场上做裁判。他的英语讲得太好了,不但纯熟流利,而且出言文雅,音色也好,听他说话乃是一大享受。比起语言粗鲁的一般美国人士显有上下床之别。我不幸没有能在他班上听讲,但是我毕业之后任教北大时,曾两度承他邀请参加清华留学生甄试,于私下晤对言谈之间听他叙述英国威尔逊教授如何考证莎士比亚的版本,头头是道,乃深知其于英国文学的知识之渊博。先生才学深邃,而不轻表露,世遂少知之者。

巢堃霖先生是我的英文老师,他也是受过英国传统教育的学者,英语流利而有风趣。我记得他讲解一首伯朗宁的小诗《法军营中轶事》,连读带做,有声有色。我在班上发问答问,时常故做刁难,先生不以为忤。我一九四九年来台时先生任职港府,辱赐书欲推荐我于香港大学,我逊谢。

在中等科教过我英文的有马国骥、林玉堂、孟宪成诸先生。马先生说英语夹杂上海土话,亦庄亦谐,妙趣横生。一九四九年我与马先生重逢于台北,学生们仍执弟子礼甚恭,先生谈吐不异往时。林先生长我五六岁,圣约翰毕业后即来清华任教,先生后改名为语堂,当时先生对于胡适白话诗甚为倾倒,尝于英文课中在黑板上大书“人力车夫,人力车夫,车来如飞……”然后朗诵,击节称赏。我们一九二三级的“级呼”(Class Yell)是请先生给我们作的:

Who are,who are,who are we ?

We are,we are,twenty-three.

Ssssbon-bah !

孟先生是林先生的同学,后来成为教育学家。林先生活泼风趣,孟先生凝重细腻。记得孟先生教我们读《汤伯朗就学记》( Tom Brown s Schooldays ),这是一部文学杰作,写英国勒格贝公共学校的学生生活,先生讲解精详,其中若干情况至今不能忘。

教我英文的美籍教师有好几位,我最怀念的是贝德女士(Miss Baeder),她教我们“作文与修辞”,我受益良多。她教我们作文,注重草拟大纲的方法。题目之下分若干部分,每部分又分若干节,每节有一个提纲挈领的句子。有了大纲,然后再敷演成为一篇文字。这方法其实是训练思想,使不枝不蔓层次井然,用在国文上也同样有效。她又教我们议会法,一面教我们说英语,一面教我们集会议事的规则(也就是孙中山先生所讲的民权初步),于是我们从小就学会了什么动议、附议、秩序问题、权利问题,等等,终身受用。大抵外籍教师教我们英语,使用各种教材教法,诸如辩论、集会、表演、游戏之类,而不专门致力于写、读、背,是于实际使用英语中学习英语。还有一位克利门斯女士(Miss Clemens)我也不能忘,她年纪轻,有轻盈的体态,未开言脸先绯红。

教我音乐的西莱女士(Miss Seeley),教我图画的是斯塔女士(Miss Starr)和李盖特女士(Miss Liggate),我上她们的课不是受教,是享受。所谓如沐春风不就是享受吗?教我体育的是舒美科先生、马约翰先生。马先生黑头发绿眼珠,短小精悍,活力过人,每晨十时,一声铃响,全体自课室蜂拥而出,排列在一个广场上,“一、二、三、四,二、二、三、四……”连做十五分钟的健身操,风霜无阻,也能使大家出一头大汗。

我的国文老师当中,举人进士不乏其人,他们满腹诗书自不待言,不过传授多少给学生则是另一问题。清华不重国文,课都排在下午,毕业时成绩不计,教师全住在古月堂自成一个区域。我怀念徐镜澄先生,他教我作文莫说废话,少用虚字,句句要挺拔,这是我永远奉为圭臬的至理名言。我曾经写过一篇记徐先生的文章,兹不赘。陈敬侯先生是天津人,具有天津人特有的幽默,除了风趣的言谈之外还逼我们默写过好多篇古文。背诵之不足,继之以默写,要把古文的格调声韵砸到脑子里去。

汪鸾翔先生以他的贵州的口音结结巴巴地说:“有有人说,国国文没没有趣味,国国文怎能没没有趣味,趣味就在其中啦!”当时听了当作笑话,现在体会到国文的趣味之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真是只好说是“在其中”了。

八年同窗好友太多了,同级的七八十人如今记得姓名的约有七十,有几位我记得姓而忘其名,更有几位我只约略记得面貌。初来台湾时,在台的级友包括徐宗涑、王国华、刘溟章、辛文锜、孙清波、孙立人、李先闻、周大瑶、吴大钧、江元仁、周思信、严之卫、翟桓、吴卓和我,偶尔聚餐话旧,现则大半凋零。

我在清华最后两年,因为热心于学生会的活动,和罗努生、何浩若、时昭沄来往较多。浩若来台后曾有一次对我说:“当年清华学生中至少有四个人不是好人,一个是努生,一个是昭沄,一个是区区我,一个是阁下你。应该算是四凶。常言道,‘好人不长寿’,所以我对于自己的寿命毫不担心。如今昭沄年未六十遽尔作古,我的信心动摇矣!”他确是信心动摇,不久亦成为九泉之客。其实都不是坏人,只是年少轻狂不大安分。我记得有一次演话剧,是陈大悲作的《良心》,初次排演的时候斋务主任陈筱田先生在座(他也饰演一角),他指着昭沄说:“时昭沄扮演那个坏蛋,可以无需化妆。”哄堂大笑。昭沄一瞪眼,眼睛比眼镜还大出一圈。他才思敏捷,英文特佳。为了换取一点稿酬,译了我的《雅舍小品》,孟瑶的《心园》,张其昀的《孔子传》,不幸在出使巴西任内去世。努生的公私生活高潮迭起,世人皆知,在校时扬言“九年清华三赶校长”,我曾当面戏之曰:“足下才高于学,学高于品。”如今他已下世,我仍然觉得“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至于浩若,他是清华同学中唯一之文武兼资者,他在清华的时候善写古文,波澜壮阔。在美国读书时倡国家主义最为激烈,返国后一度在方鼎英部下任团长,抗战期间任物资局长,晚年萧索,意气消磨。

我清华最后一年同寝室者,吴景超与顾毓琇,不可不述。景超徽州歙县人,永远是一袭灰布长袍,道貌岸然,循规蹈矩,刻苦用功。好读史迁,故大家戏呼之为太史公。为文有法度,处事公私分明。供职经济部时所用邮票分置两纸盒内,一供公事,一供私函,绝不混淆。可见其为人之一斑。毓琇江苏无锡人,治电机,而于诗词戏剧小说无所不窥,精力过人。为人机警,往往适应局势猛着先鞭。

还有两个我所敬爱的人物。一个是潘光旦,原名光亶,江苏宝山人,因伤病割去一腿。徐志摩所称道的“胡圣潘仙”,胡圣是适之先生,潘仙即光旦,以其似李铁拐也。光旦学问渊博,融贯中西,治优生学,后遂致力于我国之谱牒,时有著述,每多发明。其为人也,外圆内方,人皆乐与之游。还有一个是张心一,原名继忠,是我所知的清华同学中唯一的真正的甘肃人。他是一个传奇人物。他嫌理发一角钱太贵,尝自备小刀对镜剃光头,常是满头血迹斑斓。在校时外出永远骑驴,抗战期间一辆摩托机车跑遍后方各省。他做一个银行总稽核,外出查账,一向不受招待,某地分行为他设盛筵,他闻声逃匿,到小吃摊上果腹而归。他做建设厅长时,骑机车下乡,被匪劫持上山,查明身分后匪徒飨以烤肉恭送下山,敬礼有加。他的轶事一时也说不完。

我在清华一住八年,由童年到弱冠,在那里受环境的熏陶,受师友的教益,这样的一个学校是名副其实的我的母校,我自然怀着一份深厚的感情。不过这份感情也不是没有羼着一些复杂的成分。我时常想起,清华建校实乃前清光绪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庚子事变所造成的。义和团之乱是我们的耻辱。其肇事的动机是民间不堪教会外人压迫,其事可耻,而义和团之荒谬行径,其事更可耻。清廷之颟顸糊涂,人民之盲从附和,其事尤其可耻,迨其一败涂地丧权误国,其可耻乃至无以复加。光绪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五月,美国国会通过议案,退还赔款的一部分给中国政府,以为兴办教育之用,这便是清华建校的原始。我的母校是在耻辱之中成立,而于耻辱之中又加进了令人惭愧的因素。提起清华便不能不令人想起七十余年前的这一段惨痛历史。

……

美国退还赔款的动机并不简单。偶读一九七七年三月出版的《自由谈》三十卷三期,戴良先生辑《中美传统友谊大事记》,内有这样一段:

光绪三十四年五月国会通过退还庚款。史密斯致老罗斯福的备忘录:“那一个国家能做到教育这一代的青年中国人,那个国家就将由于这方面所支付的努力,而在精神的和商业的影响上,取回最大可能的收获。如果美国在三十年前已经做到把中国学生的潮流引向这一个国家来,并能使这个潮流继续扩大,那么,我们现在一定能够使用最圆满最巧妙的方式而控制中国的发展——这就是说,使用那知识与精神上的支配中国的领袖的方式!”

罗斯福大概是接受了这个意见。以教育的方式造就出一批亲美的人才,从而控制中国的发展。这几句话,我们听起来,能不警惕、心寒、惭愧?所以我说:清华是于耻辱的状况和惭愧的心情中建立的。

在庆祝“清华”建校七十周年声中,也许不该提起往日的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其实我们不能回到水木清华的旧址去欢呼庆祝,而在此地为文纪念,这件事情本身也就够令人心伤了! wOIzvSRISt0Di+fr8L12unGqRS82NGchfVqYnaHyesouHrkk6JbkJSg6Aw9S/hq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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