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士比亚的戏是为阅读的,还是为观赏的?这一问题好像是批评家兰姆首先提出来的。他的意思是,莎士比亚的戏博大精深,非加仔细阅读不能体会其中奥妙。他有一篇文章《论莎氏悲剧是否合于舞台排演》,他说:
莎士比亚的戏,比起任何别的作家,实在最不该在舞台上排演……里面有一大部分并不属于演出的范围以内,与吾人之眼、声、姿势,漫不相关。
他举例说,哈姆雷特与马克白,其品格异常复杂,没有人可以充分地表现出哈姆雷特或马克白的性格。他所指陈的不无见地。莎氏剧中人物确实有些个是不容易表演的,其中有些台词也确是相当深刻不易理解的。表演一出戏,不过匆匆三两个小时,当然不及阅读剧本之较多体认的机会。但是平心而论,莎氏剧中之情节、人物、对话之较深刻的只是其中一部分,其余大部分在舞台表演上没有问题,事实上,莎氏编剧原是为了表演,原是为了娱乐观众,而且是阶层不同的观众,上自缙绅学士,以至贩夫走卒,所以其写作内容也是深浅兼备,雅俗共赏。他把剧本卖给剧团,像卖货物一样,剧本即为剧团所有。剧作者也不视其剧本为文学“作品”,不曾想印成书册供人阅览,更不会以为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莎氏戏剧在他故后之第七年,才由他的两位剧院同事辑为一册,即所谓之“第一对折本”,共印了约一千册,现存完整者仅十四册。是莎氏并不特别重视他的剧本,他重视的是如何把戏编得精彩以取悦观众,使剧团赚钱,然后有机会编更多的剧本(约每年编两出),获得更多的稿费,然后逐渐成为剧院的股东(controller),然后积聚更多的资财,退休、返乡、置产,成为绅士。但是,他在编写剧本之中,流露了他的才华,把他的情感想象注入了戏中人物及其对话之中,使得剧本流传至今,为全世界的人所传诵、所研究、所欣赏。莎氏故后,他的声誉黯淡了一个时期,时代变了,品味变了,剧场变了,戏剧的形式也变了。莎氏戏剧之复兴,主要的是由于德国的浪漫派作家之狂热的赞美。当然英国十八世纪几位著名演员之竞相扮演莎剧也是功不可没的。到了晚近莎氏戏剧再度掀起热潮。
莎士比亚戏剧活动重心当然是在英国,尤其是他的出生地斯特拉福。每年到了他的诞辰,那地方成了观光胜地之一。那里有莎士比亚活动中心、莎士比亚图书馆、莎士比亚剧院,还有能扮演全部莎士比亚戏剧的剧团。目前活动重心好像是已扩展到美洲,美洲东部康乃提克州
有城亦名斯特拉福,那里也有一所莎士比亚剧院,年年演出莎氏名剧,西部奥瑞冈州的优金也是年年举办莎氏纪念庆祝的所在,年年轮流上演莎氏几部作品。加拿大的昂塔利欧省
也有一所莎士比亚剧院,年年演出莎氏戏剧。凡此皆足以说明莎氏作品事实上不仅是学者们研究、批评、校勘的对象,而也是愈益受到大众欢迎的舞台上演的戏剧。
戏剧和舞台有不可分的关系。有什么样的舞台就有什么样的戏剧。莎士比亚时代的舞台和我们中国旧式舞台颇为相似。台是突伸到剧场中间,观众可以从三面看戏。台前没有幕,台后没有布景,连我们中国所请的“守旧”都没有,道具切末也等于无。因此戏就无法清晰地分幕分场,演员出出进进,一场接着一场,连续不断地表演下去,一气呵成。所表演的情节可以是长达一二十年的一段故事,也可以是发生在几天以内的一段情节。为了表示段落,戏词往往使用“双行押韵”的两行诗,暗示时间地点的改变,有时候则任何暗示也都没有。观众不以为异,他们已习惯了舞台的传统。一场接着一场,中间可以是隔离好多年。一场接着一场,中间可以隔着百千里。观众动用他们的想象力,和戏剧的演出完全合作。这种演出的方式,表面上不尚写实,事实上演员的负担很重,他要有高度的表演技巧,无论在发音或姿势方面都必须善于控制,否则无法吸引观众之几小时的注意。现行的莎氏剧本,分幕分景并有完全的舞台指导,这乃是十八世纪以来编者们所加上去的。纯粹的完全的莎士比亚演出方式现已难得一见,除非是重建一座莎士比亚舞台,由学者们指导恢复旧时演出的成规,令少数热心的观众发思古之幽情。这样的尝试不是没有,也不是不成功,事实上莎剧的演出已经是以现代化的演出方式为主流了。
现代舞台的特点是前面有幕后面有景,整个的舞台面像是一幅画框,演员面对大片观众,在这情形之下,“旁白”乃几乎是不可能,“独白”亦很难发挥其应有的效果,而“旁白”与“独白”正是莎剧中极为有用的技巧。可是现代舞台因为有幕,幕升幕降,把情节动作的段落分得清清楚楚,观众看得明明白白。这当然是按照莎剧的现代编本而演出的,而观众确是可以获得较佳印象。灯光、布景、效果,其技术的进步非前人所能想象,在在均足以增加戏剧的气氛。我记得有一次在美国看《威尼斯商人》的演出,聚精会神地看那法庭一景,场面伟大,印象很深,尤其是夏洛克表演出他的积愤的情绪,被压迫的犹太人的感情,咬牙切齿,真是一句一泪。怪不得当年德国诗人海涅看完这一幕之后,他哭了!夏洛克狼狈地回家,发现他的女儿杰西卡席卷细软而逃(这原是二幕八景里面一段口述的情形,现在巧妙地排在庭讯之后实际演出),提着灯笼在街上大叫:“杰西卡,杰西卡!”此时暮霭渐深,一个老人提着灯笼嘶哑着喉咙顺着街道走向台后,一声比一声微弱,台上灯光渐渐暗了下去,幕徐徐下,景色动人极了,我久久不能忘。我想这是莎氏原来的舞台上无法表现出来的效果。按照剧本这悲惨的情况只是由两个目睹的配角口中述说,纵然在述说的时候极力模仿,模仿得维妙维肖,也只能产生讥笑的意味,观众很难运用想象充分体会其凄凉残酷的意味。只有在现代的写实舞台上才能给观众以直接的刺激。又例如,《罗密欧与朱丽叶》一剧开场就是一场打斗,先是几个人的小冲突,然后是大规模的打群架。按照剧本的提示,先是“互斗”,随后是“相格斗”,最后是“两家各若干人,参加打斗……”。在旧式四四方方的舞台上,空间不多,互斗还可以,打群架就难以表演。现代舞台宽阔,大批的人分为两队,着不同颜色的服装,虽是进行混战,看起来还是壁垒分明,就像是我们旧戏中两队龙套一般,这也是现代舞台之所擅长的一端。
现代舞台因为分幕的关系,并且需要极力减少景的变化之故,对于剧本一定要大施改动删裁。莎士比亚的现代舞台本和原剧本的面目可能有很大的差异,如《李耳王》 [1] 之结局改为大团圆,那乃是时代品味的关系,与舞台无关。一般的改动是基于舞台需要,不得不缩删移动以求其紧凑。好的舞台本无不是汰芜存菁,尽力保存原剧的面目。许多舞台本删去不少的文字游戏双关语及猥亵的对话,因为这些是十六世纪的时尚,已不甚合我们的趣味,如果删裁得当未可厚非。我们阅读莎士比亚则原作倶在,可以充分欣赏其全豹而巨细靡遗。事实上,没有人读舞台本的。
“用你们的想象来补充我们的缺陷,把一个人分成一千份,假想盛大的军容”,莎士比亚搬上银幕,乃一大发展。舞台上不便演出的情形,在电影里可以充分发挥。例如,《仲夏夜之梦》里的一伙小仙,玲珑剔透,真是可做掌上舞,小到可以睡在一朵花苞里,可以在蜜蜂身上偷蜜,可以在萤火虫眼里点蜡烛。在舞台上,这些小仙只好由童伶扮演,但是童伶身体无论多么小巧,也小不到像小仙那样。我记得看过一部由萨拉·伯纳德主演的《仲夏夜之梦》影片(还配上了曼德松的音乐,真是珠联璧合),我保有深刻印象,因为电影利用摄影的技巧,把小仙们“翻山冈、渡原野、披丛林、斩荆棘、过游苑、越栅界、涉水来、投火去”真个的表演出来了,而且个个都是娇小玲珑。舞台上办不到的,电影里乃优为之,这不过是一例。我又看过一部《亨利五世》的影片,我也获得了以前不曾有过的印象。《亨利五世》是一部战争戏,以阿金谷一役为其高潮。英国人所以大败法国人,主要原因是英国人开始大量使用长弓,法国人主要使用的仅是中古以来传统武器长枪。两阵对垒,长枪难抵长弓,胜负立见。但是这一番厮杀在舞台上很难表现。莎士比亚明白舞台的限制,所以这出剧本一反往例于每幕之前加一“剧情说明”,把行动改为叙述,第一幕的剧情说明人就一再地说:“这个斗鸡场能容纳法兰西之广大的战场么?……让我们来激发你们的想象力吧!……用你们的想象来补充我们的缺陷,把一个人分成一千份,假想盛大的军容……”以后各幕的剧情说明都强调观众之想象力的重要性。可是我看影片,这盛大军容便直接呈现在我眼前了,千军万马,斩将搴旗,令人看得有如身临其境。也许有人要说,这样的写实手法未必优于诉诸想象。需知所谓想象要有知识背景,不能平空悬拟,并且也需要时间细细揣摹,坐在剧院里听着一些稍纵即逝的台词而随时运用想象,其事恐怕甚难。但是电影克服了这困难。
电影拥有广大观众,把莎士比亚戏剧有效的推出在一般观众之前,这推广的效果异常伟大。优秀的戏剧演员纷纷在电影上出现,也是大势所趋。本是著名的舞台演员奥利维尔爵士,也屡屡以其扮演莎氏名剧主角的身分不惜在银幕之上现身。我不否认莎氏作品在舞台上或银幕上,其号召力或者不及一般较低级的歌舞打斗的作品,但是显而易见的,莎剧影片有其独到之处,比舞台表演更易受到一般观众的了解。
对莎剧电视片播出的四个小小愿望。
莎氏剧作由电影而电视,乃是又一新的发展。电视把莎剧送进家庭,观赏可以不必到剧院买票。电视的时间宝贵,一部片子最多只能用两个多小时,不及电影之比较宽裕,因之剧情不能不力求紧凑,原剧本之删节改编自然难免。原剧本中所有猥亵语也必全部芟除
,就像Bowlder版本的剧集一样,倒也无关宏旨。欣闻英国的广播公司编制了《莎士比亚全集》的电视影片,我非常兴奋。前几年我看到广告,知道已有唱片公司录了《莎士比亚全集》唱片,没想到数年之后又有全集的电视片问世。听说电视片发行以来,已有二十几国价购放映,我们的中国电视公司有见识有魄力,亦已取得该片,今起即将开始放映第一批的六部戏。我从前看过同一公司拍制的克拉克爵士主持的西洋艺术及西洋文化的电视片,实在是高度享受,尤其是放映过程中不插广告,一个多小时的节目不受任何干扰。我相信这一套莎剧电视片在品质上一定能维持其以往的出品的水准,内容必定精彩。于此我有几个小小的愿望:
一、播映之前要有充分准备,在电视周刊上做比较简单扼要的介绍,使一般观众明了其剧情及其意义。
二、中文字幕是必要的,但文字要正确无讹,不宜过分的随俗滥译,尤其是剧名人名更要斟酌至当。
三、播映中间不要插进广告,若实在舍不得那笔广告收入,设法就广告内容稍加限制。
四、附带制作录影带公开发售。
[1] 现译《李尔王》( The King Lear )。
幽默是humor的音译,译得好,音义兼顾,相当传神,据说是林语堂先生的手笔。不过幽默二字,也是我们古文学中的现成语。《楚辞·九章·怀沙》:“眴兮杳杳,孔静幽默。”幽默是形容山高谷深荒凉幽静的意思,幽是深,默是静。我们现在所要谈的幽默,正是意义深远耐人寻味的一种气质,与成语幽默二字所代表的意思似乎颇为接近。现在大家提起幽默,立刻想起原来幽默二字的意思了。
幽默一语所代表的那种气质,在西方有其特定的意义与历史。据古代生理学,人体有四种液体:血液、黏液、黄胆液、黑胆液。这些液体名为幽默(humours),与四元素有密切关联。血似空气,湿热;黄胆液似火,干热;粘液似水,湿冷;黑胆液似土,干冷。某些元素在某一种液体中特别旺盛,或几种液体之间失去平衡,则人生病。液体蒸发成气,上升至脑,于是人之体格上的、心理上的、道德上的特点于以形成,是之谓他的脾气性格,或径名之曰他的幽默。完好的性格是没有一种幽默主宰他。乐天派的人是血气旺,善良愉快而多情。胆气粗的人易怒,焦急、顽梗、记仇。粘性人迟钝,面色苍白、怯懦。忧郁的人贪吃、畏缩、多愁善感。幽默之反常状态能进一步导致夸张的特点。在英国伊利沙白
时代,幽默一词成了人的“性格”(disposition)的代名词,继而成了“情绪”(mood)的代名词。到了一六〇〇年代,常以幽默作为人物分类的准绳。从十八世纪初起,英语中的幽默一语专用于语文中之足以引人发笑的一类。幽默作家常是别具只眼,能看出人类行为之荒谬、矛盾、滑稽、虚伪、可哂之处,从而以犀利简捷之方式一语点破。幽默与警语(wit)不同,前者出之以同情委婉之态度,后者出之以尖锐讽刺之态度,而二者又常不可分辨。例如莎士比亚创造的人物之中,孚斯塔夫
滑稽突梯
,妙语如珠,便是混合了幽默与警语之最好的榜样之一。
幽默一词虽然是英译,可是任何民族都自有其幽默。常听人说我们中国人缺乏幽默感。在以儒家思想为正统的社会里,幽默可能是不被鼓励的,但是我们看《诗经·卫风·淇奥》:“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谑而不虐仍不失为美德。东方朔、淳于髡,都是滑稽之雄。太史公曰:“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为立滑稽列传。较之西方文学,我们文学中的幽默成分并不晚出,也并未被轻视。宋元明理学大盛,教人正心诚意居敬穷理,好像容不得幽默存在,但是文学作家,尤其是戏剧与小说的作者,在编写行文之际从来没有舍弃幽默的成分。几乎没有一部小说没有令人绝倒的人物,几乎没有一出戏没有小丑插科打诨。至于明末流行的笑话书之类,如冯梦龙《笑府序》所谓“古今世界一大笑府,我与若皆在其中供话柄,不话不成人,不笑不成话,不笑不话不成世界”,直把笑话与经书子史相提并论,更不必说了。我们中国人不一定比别国人缺乏幽默感,不过表现的方式容或不同罢了。
我们的国语只有四百二十个音缀,而语词不下四千(高本汉这样说)。这就是说,同音异义的字太多,然而这正大量提供了文字游戏的机会。例如诗词里“晴”“情”二字相关,俗话中生熟的“生”与生育的“生”二字相关,都可以成为文字游戏。能说这是幽默么?在英国文学里,相关语(pun)太多了,在十六世纪时还成了一种时尚,为雅俗所共赏。文字游戏不是上乘的幽默,灵机触动,偶一为之,尚无不可,滥用就惹人厌。幽默的精义在于其中所含的道理,而不在于舞文弄墨博人一粲。
所以善幽默者,所谓幽默作家(humourists),其人必定博学多识,而又悲天悯人,洞悉人情世故,自然的谈唾珠玑,令人解颐。英小说家萨克莱于一八五一年做一连串演讲,《英国十八世纪幽默作家》,刊于一八五三年,历述绥夫特
、斯特恩等的思想文字,着重点皆在于其整个的人格,而不在于其支离琐碎的妙语警句。幽默引人笑,引人笑者并不一定就是幽默。人的幽默感是天赋的,多寡不等,不可强求。
王尔德游美,海关人员问他有没有应该申报纳税的东西,他说:“没有什么可申报的,除了我的天才之外。”这回答很幽默也很自傲。他可以这样说,因为他确是有他一分的天才。别人不便模仿他。我们欣赏他这句话,不是欣赏他的恃才傲物,是欣赏他讽刺了世人重财物而轻才智的陋俗的眼光。我相信他事前没有准备,一时兴到,乃脱口而出,语妙天下,讥嘲与讽刺常常有幽默的风味,中外皆然。
我有一次为文,引述了一段老的故事:某寺僧向人怨诉送往迎来不胜其烦,人劝之曰:“尘劳若是,何不出家?”稿成,投寄某刊物,刊物主编以为我有笔误,改“何不出家”为“何必出家”,一字之差,点金成铁。他没有意会到,反语(irony)也往往是幽默的手段。
志摩于民国二十年
十一月十九日搭乘中国航空公司济南号飞机由南京北上赴平,飞机是一架马力三百五十匹的小飞机,装载邮件四十余磅,乘客仅志摩一人,飞到离济南五十里的党家庄附近,忽遇漫天大雾,触开山山头,滚落山脚之下起火,志摩因而遇难。到今天恰好是五十周年。
志摩家在上海,教书在北京大学,原是胡适之先生的好意安排,要他离开那不愉快的上海的环境,恰巧保君健先生送他一张免费的机票,于是仆仆于平沪之间,而志摩苦矣。死事之惨,文艺界损失之大,使我至今感到无比的震撼。五十年如弹指间,志摩的声音笑貌依然如在目前,然而只是心头的一个影子,其人不可复见。他享年仅三十六岁。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志摩遗骸葬于其故乡硖石东山万石窝。硖石是沪杭线上的一个繁庶的小城,我没有去凭吊过。陈从周先生编徐志摩年谱,附志摩的坟墓照片一帧,坟前有石碑,碑文曰“中华民国三十五年仲冬 诗人徐志摩之墓 张宗祥题”,显然是志摩故后十余年所建。张宗祥是志摩同乡,字声阆,曾任浙省教育厅长。几个字写得不俗。丧乱以来,于浩劫之中墓地是否成为长林丰草,或是一片瓦砾,我就不得而知了。
志摩的作品有一部分在台湾有人翻印,割裂缺漏之处甚多,应该有人慎重地为他编印全集。一九五九年我曾和胡适之先生言及,应该由他主持编辑,因为他和志摩交情最深。适之先生因故推托。一九六七年张幼仪女士来,我和蒋复璁先生遂重提此事,蒋先生是志摩表弟,对于此事十分热心,幼仪女士也愿意从旁协助,函告其子徐积锴先生在美国搜集资料。一九六八年全集资料大致齐全。传记文学社刘绍唐先生毅然以刊印全集为己任,并聘历史学者陶英惠先生负校勘之责,而我亦乘机审阅全稿一遍。一九六九年全集出版,一九八〇年再版。总算对于老友尽了一点心力,私心窃慰。梁锡华先生时在英伦,搜求志摩的资料,巨细靡遗,于拙编全集之外复得资料不少,吉光片羽,弥足珍贵,成一巨帙《徐志摩诗文补遗》(时报文化公司出版),又著有《徐志摩新传》一书(联经出版),对于徐志摩的研究厥功甚伟,当代研究徐志摩者当推梁锡华先生为巨擘,亦志摩逝世后五十年来第一新得知己也。
研究徐志摩者,于其诗文著作之外往往艳谈其离婚结婚之事。其中不免捕风捉影传闻失实之处。我以为婚姻乃个人私事,不宜过分渲染以为谈助。这倒不是完全“为贤者讳”的意思,而是事未易明理未易察,男女之间的关系谲秘复杂,非局外人所易晓。刘心皇先生写过一本书《徐志摩与陆小曼》,态度很严正,资料也很翔实,但是我仍在该书的短序之中提出一点粗浅的意见:
徐志摩值得令我们怀念的应该是他的那一堆作品,而不是他的婚姻变故或风流韵事。……徐志摩的婚姻前前后后颇多曲折,其中有些情节一般人固然毫无所知,他的较近的亲友们即有所闻亦讳莫如深,不欲多所透露。这也是合于我们中国人“隐恶扬善”和不揭发阴私的道德观念的。所以凡是有关别人的婚姻纠纷,局外人最好是不要遽下论断,因为参考资料不足之故。而徐志摩的婚变,性质甚不平常,我们尤宜采取悬疑的态度。
志摩的谈吐风度,在侪辈中可以说是鹤立鸡群。师长辈如梁启超先生、林长民先生把他当作朋友,忘年之交。和他同辈的如胡适之先生、陈通伯先生更是相交莫逆。比他晚一辈的很多人受他的奖掖,乐与之游。什么人都可做他的朋友,没有人不喜欢他。在当时所谓左翼作家叫嚣恣肆,谩骂包剿,无所不用其极,他办报纸副刊,办月刊,特立独行,缁而不涅,偶然受到明枪暗箭的侵袭,他也抱定犯而不校的态度,从未陷入混战的漩涡,只此一端即属难能可贵。尖酸刻薄的人亦奈何他不得。我曾和他下过围棋,落子飞快,但是隐隐然颇有章法,下了三五十着我感觉到他的压力,他立即推枰而起,拱手一笑,略不计较胜负。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潇洒的人。他饮酒,酒量不洪,适可而止;他划拳,出手敏捷,而不咄咄逼人。他偶尔也打麻将,出牌不假思索,挥洒自如,谈笑自若。他喜欢戏谑,从不出口伤人。他饮宴应酬,从不冷落任谁一个。他也偶涉花丛,但是心中无妓。他也进过轮盘赌局,但是从不长久坐定下注。志摩长我六岁,同游之日浅,相交不算深,以我所知,像他这样的一个,当世无双。
今天是他五十周年忌日,回首旧游,不胜感慨。谨缀数言,聊当斗酒只鸡之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