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以为,关于居住的经验,我的一份是很宏富的。最特别的,如王宝钏住过的那种“窑”,我都住过一次,其他就不必说了。然而不然。我住过平山堂之后,才知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的以往的经验实是渺不足道。
平山堂者,广州国立中山大学城内教员宿舍也。我于三十七年 十二月避乱南征,浮海十有六日,于三十八年 一月一日抵广州,应中山大学聘,迁入平山堂。在迁入之前,得知可以获得“二房一厅”,私心庆幸不置。三日吉辰,携稚子及行李大小十一件乘“指挥车”往,到了一座巍巍大楼之下,车戛然止。行李卸下之后,登楼巡视,于黝黑之甬道中居然有管理员,于是道明来意,取得钥匙。所谓二房一厅者,乃屋一间,以半截薄板隔成三块,外面一块名曰厅,里面那两块名曰房。于浮海十有六日之后,得此大为满意,因房屋甚为稳定,全不似海上之颠簸,突兀广厦,寒士欢颜。
平山堂有石额,金曾澄题,盖构于二十余年前,虽壁垩斑驳,蛛网尘封,而四壁峭立,略无倾斜。楼上为教员宿舍,约住二十余家,楼下为附属小学,学生数百人,又驻有内政部警察大队数十名,又有司法官训练班教室及员生数十人,楼之另一翼为附属中学教员宿舍,盖亦有数十家。房屋本应充分利用,若平山堂者可谓毫无遗憾。
我们的房间有一特点,往往需两家共分一窗,而且两家之间的墙壁上下均有寸许之空隙,所以不但鸡犬之声相闻,而且炊烟袅袅随时可以飘荡而来。平山堂无厨房之设备,各家炊事均需于其二房一厅中自行解决之。我以一房划为厨房,生平豪华莫此为甚,购红泥小火炉一,置炭其中临窗而点燃之,若遇风向顺利之时,室内积烟亦不太多,仅使人双目流泪略感窒息而已。各家炊饭时间并不一致,有的人黎明即起升火煮粥,亦有人于夜十二时开始操动刀砧升火烧油哗啦一声炒鱿鱼。所以一天到晚平山堂里面烟烟煴煴。有几家在门外甬道烧饭,盘碗罗列,炉火熊熊,俨然是露营炊饭之状,行人经过,要随时小心不要踢翻人家的油瓶醋罐。
水势就下,所以很难怪楼上的那仅有的一个水管不出水。在需用水的时候,它不绝如缕,有时候扑簌如落泪,有时候只有咝咝的干响如助人之叹息。唯一水源畅通的时候是在午夜以后,有识之士就纷纷以铅铁桶轮流取水囤积,其声淙然,彻夜不绝。白昼用水则需下楼汲取。楼下有蓄水池,洗澡洗衣洗米即在池边举行,有时亦在池内举行之。但是我们的下水道是相当方便的,窗口即是下水道,随时可以听见哗的一声响。举目一望,即可看见各式各样的器皿在窗口一晃而逝。至于倒出来的东西,其内容是相当复杂的了。
老练的人参观一个地方,总要看看它的厕所是什么样子。关于这一点我总是抱着“谢绝参观”的态度,所以也不便多所描写,我只能提供几点事实。的的确确,我们是有厕所的,而且有两处之多,都在楼下,而且至少有五百人以上集体使用,不分男女老幼。原来每一个小房间都有门的,现在门已多不知去向。原来是可以抽水的;现已不通水。据一位到过新疆的朋友告诉我,那地方大家都用公共厕所,男女不分,而且使用的人都是面朝里蹲下。朝里朝外倒没有关系,只是大家都要有一致的方向就好。可惜关于此点,平山堂没有规定,任何人都要考虑许久,才能因地制宜决定方向。
平山堂多奇趣。有时候东头发出惨叫声,连呼救命,大家蜂涌而出,原来是一位后母在鞭挞孩子。有时西头号啕大哭,如丧考妣,大家又蜂涌而出,原来是一位五十多岁的老太婆被儿媳逼迫而伤心。有时候,一声吆喝,如雷贯耳,原来是一位热心人报告发薪的消息,这一回是家家蜂涌而出,夺门而走,搭汽车,走四十分钟到学校,再搭汽车,四十分钟回到城内,跑兑金店换港纸——有一次我记得清清楚楚兑得港币三元二毫五仙 。
别以为平山堂不是一个好去处。当时多少人羡慕我们住在这样一个好地方。平山堂旁边操场上,躺着三五百男男女女从山东流亡来的青年学生(我祝福他们,他们现在大概是在澎湖罢),有的在生病,有的满身渍泥。我的孩子眼泪汪汪地默默地拿了十元港纸买五十斤大米送给他们煮粥吃。那一夜,我相信平山堂上有许多人没有能合眼。平山堂前面进德会旁檐下躺着一二百人,内中有东北的学生教授及眷属,撑起被单毛毯而挡不住那斜风细雨的侵袭。
邻居的一位朋友题了一首咏平山堂的诗如下:
岁暮犹为客,荒斋举目非。
炊烟环室起,烛影一痕微。
蛮语穿尘壁,蚊雷绕翠帏。
干戈何曰罢,携手醉言归?
盖纪实也。我于三十八年六月离平山堂,到台湾。我于平山堂实有半年之缘。现在想想,再回去尝受平山堂的滋味,已不可得。将来归去,平山堂是否依然巍立,亦不可知。半年来平山堂之种种,恐日久或忘,是为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