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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陈慧

前几天在华副师大文学周的某一期里看到邱燮友先生的一篇文章,提到陈慧,我读了心里很难过,因为陈慧已在十多年前自杀了。

陈慧本名陈幼睿,广东梅县人,在海外流浪,以侨生名义入师范大学国文系,毕业后又入国文研究所,取得硕士学位。在报刊上他不时的有新诗发表,有些首写得颇有情致。某一天他写信来要求和我谈谈。到时候他来到安东街我家,这是我第一次和他会面,谈的是有关诗的问题,以及他个人的事。他身材修长,清癯消瘦的脸苍白得可怕,头发蓬松,两只大眼睛呆滞地向前望着,一望而知他是一个抑郁寡欢的青年。年轻的学生们常有一些具有才气而性格奇特的畸人,不知为什么我对他们有缘,往往一见如故,就成为朋友。陈慧要算是其中一个。从他的言谈里我知道他有深沉的乡愁,萦念他的家乡,而且孝思不匮,特别想念他的老母。他说话迟缓,近于木讷,脸上常带笑容,而那笑不是欢笑。我的客厅磨石子地,没有地毯,打蜡之后很亮很滑,我告他不必脱鞋,我没有拖鞋供应。他坚持要脱,露出了前后洞穿得脏破的袜子。他也许自觉甚窘,不断地把两脚往沙发底下伸,同时不停地搓着手。每次来都是这样。

他的硕士论文我记得是《〈世说新语〉的研究》,《世说新语》正好是我所爱读的一部书,里面问题很多,文字方面难解之处亦复不少,因此我们也得互相切磋之益。但是他并不重视他的论文,因为他不是属于学院派的那个类型,对于考据校勘的工作不大感兴趣,认为是枯燥无味,他喜欢欣赏玩味《世说新语》所涵有的那些隽永的哲理和晶莹的辞句。论文写好之后曾拿来给我看,厚厚的一大本,确实代表了他所投下的大量的工夫。他自己并不觉得满意,也不曾企图把它发表。

他对于学校里某些老师颇有微词,以为他们坚持有志于学的生员必须履行旧日拜师的礼节,乃是不合理的事,诸如三跪九叩、点蜡烛、摆香案、宴宾客等等。他尤其不满意的是,对于不肯这样拜师的人加以歧视,对于肯行礼如仪的人也并不传授薪火,最多只是拿出几本递相传授的曾经批点过的古书手稿之类予以展示。陈慧很倔强,不肯磕头拜师,据他说这是他毕业之后不获留校作助教讲师的根由。我屡次向他解说,磕头拜师是旧日传统礼仪,其基本动机是尊师重道,无可厚非,虽然在学校读书已有师生之分,无需于今之世再度补行旧日拜师之礼,而且叠床架屋,转滋纷扰。不过开设门庭究竟是师徒两厢情愿之事,也并不悖尊师重道之旨,大可不必耿耿于怀。我的解释显然不能使他释怀,他的忧郁有增无减。

他的恋爱经验更添加了他的苦楚。他偶然在公车上邂逅一位女郎,一头秀发披肩,他讶为天人。攀谈之下,原是同学,从此往来遂多,而女殊无意。他坠入苦恼的深渊不克自拔。暑假开始,他要去狮头山小住,一面避暑,一面以小说体裁撰写其失恋经过,以摅发他心中的烦闷。他邀我同行,我愧难以应。他独自到了狮头山上,住进最高峰的一个尼姑庵里。他来信说,他独居一大室,空空洞洞,冷冷清清,经声梵呗,发人深省,一夕室内剥啄之声甚剧,察视并无人踪,月黑高风,疑为鬼物为祟,惊骇欲绝,天明时才发现乃一野猫到处跳踉。庵中茹素,但鲜笋风味极佳,频函促我前去同享,我婉谢之。山居这一段期间可能是他最快乐的时间。下山归来挟小说稿示我:裒然巨帙,凡数十万言。但仆仆奔走,出版家不可得,这对他又是一项打击。

他的恋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据他告诉我这一回不是浪漫的爱,是脚踏实地的步步为营。对方是一位南洋女侨生,毕业后将返回马来亚侨居地,于是他也想追踪南去。几经洽求,终于得到婆罗洲 文莱的一所侨校的邀聘。他十分高兴地偕同他的女友来我家辞行,我祝福他们一帆风顺。他抵达文莱之后,兴致很高,择期专赴近在咫尺的吉隆坡,用意是拜访女友家长,期能同意他们的婚事。万没想到晤谈之后竟遭否决。好事难谐,废然而退。这是他再度的失败。他觉得在损伤之外又加上了侮辱。他没有理由再在文莱勾留,决心要到美国去发展。不幸又在签证上发生了波折,美国领事拒绝签证,他和领事发生了剧烈的争吵,最后还是签证了,他气忿地到了纽约。这一段经过他有长函向我报吿,借唠叨的叙述发泄他的积郁,我偶然也复他一信安慰他一番。

他在纽约茫茫人海,举目无亲,原意入大学研究所,继续研读中国文学,但美国大学之讲授中国文学,其对象为美国人士,需操英语,他的条件不具备,因此被拒。穷途无聊,乃入中国餐馆打工,生活可以维持,情绪则非常低落。他买了几件小小礼物,托人带给我,并附长信,谓流落外邦,伤心至极,孤独惶恐,走投无路,愿我为他指点迷津。我看他满纸辛酸,而语意杂乱,征营慑悸之情跃然纸上,恐将近于精神崩溃。我乃驰书正颜相告:“为君之计,既不能入学读书,又无适当职业可得,曷不早归?”以后遂无音讯。

约半年后,以跳楼自杀闻。只是听人传说,尚未敢信,一九七〇年四月我偕眷旅游纽约,遇师大同学陈达遵先生,经他证实确有此事,而且他和陈慧相当熟识。

莎士比亚的《仲夏夜之梦》第五幕第一景有这样一段:

情人与疯子都是头脑滚热,想入非非,所以能窥见冷静的理智所永不能明察的东西。疯子、情人、诗人,都完全是用想象造成的:一个人若看见比地狱所能容的更多的鬼,那便是疯子;情人,也全是一样的狂妄,在一个吉普赛女人脸上可以看出海伦的美貌;诗人的眼睛,在灵感的热狂中只消一翻,便可从天堂看到人世,从人世看到天堂……。

疯子、情人、诗人,三位一体,如果时运不济,命途迍邅,其结果怎能不酿成悲剧?陈慧天性厚道,而又多愁善感,有诗人的禀赋。但是他的身世仪表地位又不足以使他驰骋情场得心应手,同时性格又不够稳定,容易激动。终于走上绝途,时哉命也!

我手边没有存留他的信笺诗作,现在提笔写他,他的音容,尤其是他的那两只茫然的大眼睛,恍然如在目前。 bd32uNeFIQ8CyWa68C8e7M6D7H5QzS1BuOdyAX5pP/AEFNevoPjoHN40ruAsf3n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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