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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歌(终)

大黑猫伸了个懒腰,蹿上庄王膝头,百无聊赖地在他身上来回踩,没收好的爪子将他的锦袍勾得丝线乱炸,还蹭他一身猫毛。

庄王对它没脾气,非但不恼,有时还会纵容地揉揉猫脑袋,让它多踩几下。

可是这会儿,他却少见地没心情哄猫玩。

自鸣钟响了三声,房门被人从外面扣响了。

庄王倏地一抬眼:“白令,进来。”

就见一张“纸”应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门闩纹丝不动。

进到屋里,那“纸”抖了一下展开,落地变成了个十分削瘦的男人。这人瘦长脸,相貌很端正,却无端让人记不住他长什么样,连瞳色都比别人浅三分。

悄无声息地进屋,他脚下比猫还轻巧。

庄王府的暗卫首领白令,居然是个修士。

没有过过明路的那种!

白令:“王爷。”

庄王摆摆手:“不必多礼,怎么样?”

白令回道:“地动止住了,七座青龙塔埋伏了诛邪大阵,今夜前去盗塔之人一个也没逃过。五更前后,出城的天机阁右副都统带人回来……”

庄王没耐心听他细说这些,直接打断道:“奚士庸那闯祸精人呢?”

白令道:“世子安好,王爷放心,是跟着仙使车驾一起回来的。”

庄王吐出口气,神色不易察觉地松弛下来。

自鸣钟一刻不停地走着,他端起粗陶小盏喝了口水,又成了八风不动的三殿下:“那就行——怎么,他真自己一个人跑城外去了?”

“仙使修为太高,属下不敢靠近,”白令道,“具体经过不清楚,但世子是天机阁派车送回去的,永宁侯府的蓝衣们也客客气气地撤了,想来不是什么坏事。”

庄王冷冷地吩咐:“告诉门房和侍卫,那小子再敢来,谁也不许放他进来,直接捆起来给侯爷送去,再不臭揍几顿管教不出来了。”

白令眼角浮起笑纹,“哎”了一声。

庄王这才又问道:“玄隐仙使来了?往年仙使提前数月就能透出风来,今年来的是谁家的,怎么瞒得这么严实?”

“这位……恕属下无礼。”白令上前一步,与庄王耳语了一个名字。

庄王听完,眉梢微微一跳:“他?”

“是,”白令压低声音道,“升灵峰主亲自下山,百年难遇,不知是什么缘故,可能与这回作乱的邪祟有关。”

庄王拍了拍黑猫,叫它自己去玩,负手走到窗边。

庭中雨打芭蕉,落在蕉叶上的雨水都是泥点子,想是将金平上空飘的烟尘都冲了下来,不知这么洗过一遭,明天的雾会不会散。

凡人们弄出来的乌烟瘴气,最终还是落回凡间。

有件事别人不知道,皇族子弟都是心知肚明的——当年因南面澜沧事变,大宛的龙脉曾断过一次。玄隐山司命大长老章珏仙尊亲自下凡补龙脉,才算续上国运。那也是几千年来,玄隐唯一一位在凡间公开露面的“蝉蜕”仙尊。

补上的龙脉不比原来的,每十年得加固一次,所以玄隐山才会派仙使下山,捎带手主持一下大选。加固龙脉要合天时,每次日子都不一样,大选的日期也就跟着神秘了起来。

每到大选年,龙脉都格外脆弱,这也是邪祟会选在这时铤而走险的原因。

今年“那位”下山,到底是打龙脉主意的邪祟格外厉害,还是……玄隐山暗指紫微黯淡,君王失德,乃至于龙脉不稳?

“告诉王子谦,这回我们按兵不动。”庄王沉吟片刻,说道,“升灵毕竟是升灵,别在那位眼皮底下自作聪明。”

白令应了一声,又说道:“此番邪祟作乱,内情不明,整件事从头到尾透着诡异。听说天机阁对昨夜宿在总署的公子们不太客气,大选名单怕是要有大变动。世子要是有造化在仙使那挂了名号,是不是……”

庄王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白令立刻闭了嘴。

庄王的长袖从窗棂上扫过,木框上闪过了银色的铭文。

那是“三等铭文”,镶在木梁里,房中便冬暖夏凉,不用冰炭,还能扛住地龙三次翻身。哪怕外面天崩地裂,只要不到把青龙塔震塌了的地步,王府也能固若金汤。

开窍期的半仙是无法成就铭文的,这些铭文得出自筑基以上仙尊之手——也就是玄隐山内门。

按规制,大宛朝中,只有郡王以上,或是有大功、享殊荣者,才有资格用三等铭文。

仙门偶尔赐两笔铭文,都是凡人毕生汲汲所求的尊荣。

可是仙门何其远啊。

就算拿到了征选帖,得以进“潜修寺”修行一年,幸运地开了灵窍,能入内门者也是凤毛麟角。十年一届,内门不一定能看上一个。

黑猫跳上窗台,竖起大尾巴,冲主人长长地“喵”了一声,贱模贱样地仰起头讨抚摸。周楹被猫叫回过神,重新将自己如玉的温润戴在脸上,淡淡地说道:“棠华先生七十大寿快到了,备一份重礼,托人给天机阁赵卫长带个话,就说永宁侯世子放诞无状,怕妨了仙使的眼,如果可以,烦请尊长照看一二,万一仙使要重拟入选弟子名单,把他从备选上撤下来。”

一张玄隐山的征选帖能让王孙们抢破头,白令还是头一次听说有把人往下撤的,当即一愣。

庄王低声说道:“在金平,有个三灾九难我还能替他挡一挡,进了玄门就真鞭长莫及了。我就这么一个兄弟,他哪怕再……”

他说到这,意识到自己从“只有这么一个兄弟”开始就失了言——这样说,把宫里一众真龙所生的龙子皇孙置于何地了呢?遂住了口,将后面一句“他哪怕再晚生十年”咬了回去,只略一停顿后说道:“自家人自家知道,他也不是什么良材,侯府也不少他一双筷子,不用求那些担不起的‘大造化’。我舅舅心里也有数,你只管去办吧。”

第二天一早,仙使进京的消息果然炸了锅。

头天夜里所有的动静立刻都有了解释——那可是支将军啊!

支将军下凡,别说圣庙鸣钟、龙脉惊起,就是九龙柱上的真龙扭成麻花都不新鲜!

一时间,坊间的谣言跟雨后的笋一起往外滋:有说自己那天晚上亲眼瞧见祥云的;有说仙使车驾经过自家后门,枯了十年的老桩子长了芽的;还有人说自己碰见了微服的仙使,闻见仙味立去了沉疴的!

撞仙的地点包括但不限于馄饨摊、点心铺、茶楼酒馆豆腐行……可见支将军不光包治百病,还是个几天之内吃遍了金平的饭桶。

沸沸扬扬的谣言一传,龙脉无端动荡的事倒是给遮过去了,金平城宵禁黑不提白不提地解开,城内升平的歌舞跟城外隆隆的蒸汽机又合上了辙。

画舫渡口唱歌的尸体也只说是被仇家下药,和下毒杀人一案脱不开干系的醉流华彻底关了门,鉴花会的热闹好似一场烟花。

开时满江红胜火,火完只有灰。

“那些拿了鉴花柬的,回去也不敢声张,”庞戬对正在查看备选弟子名单的支修说,斟酌片刻,他又问道,“师叔,放任那些人胡说八道,遍天下传谣,会不会对您声名有损?”

不错,那些吃了一百个馆子的谣言,有一多半是支静斋自己造的。

“总比让他们传龙脉动荡好,弄得百姓人心惶惶不说,对陛下也不好。”支修说道,“声名……我要那完璧似的声名干什么使?摔地上的时候响声脆吗?”

他手里拎着根小狼毫,一边说,一边用笔杆顺着名单挨个划过,点到谁,纸面上就自动浮出此人面貌、族谱以及是否有过劣迹。

庞戬瞄了一眼,见支将军的笔杆点到一个“赵文宏”上,名字旁边浮起一张挺端正的青年面孔,人像下浮出小字,注明此人是宁安赵氏的嫡系子弟,年岁多少、父母何人、某某仙尊多少代孙之类。

然后最末尾有一句:酒醉淫辱庶妹,女不敢言。

庞戬:“……”

这是什么鸟人?

支将军虽然是武将出身,但可能是多年修行的缘故,他脾气很温和,乍一看,就像个平平无奇的书生。这形象无论是与传说中的大英雄,还是仙门的升灵峰主都大相径庭。

直到这时,庞戬才意识到升灵为什么是“九霄云上人”。

庞都统在天机阁里混了小一百年,除去他在外地公干没赶上的年头,也接待过五六位仙使了——筑基后期、乃至于筑基大圆满的也有,从未见识过这样的手段。

凡人一生功过善恶,不管什么阴私、什么“天知地知自己知”的事,在支将军面前都成了透明的,只要他想知道。

他好像就是那个目睹了一切的“天”和“地”。

支修随手将“赵文宏”的名字划掉了,问道:“天机阁里有赵家人吗?”

“有,”庞戬都替赵誉丢人,“我这就告诉赵师弟,让他自己回家看着办。”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支将军就将原本的征选名单划掉了将近一半:“还有预备人选吗?”

“师叔,”庞戬在旁边看着都觉得触目惊心,忍不住道,“您不觉得……藏污纳垢吗?”

“有些确实不像话,”支修十分平和地就事论事道,“有问题的我都勾掉了,好在都是世家子弟,不难查也不难找。该谁管,一一处置了就是。”

他说着抬起头,修长的凤眼好似一双平湖,不偏不倚地映着美丑,不惊也不怒,让人看一会儿,心里就跟着安静了下来。

庞戬沉默片刻:“是,备选名单同僚们应该都整理了,师叔容我去找。”

一会儿工夫,赵誉呈上了备选名单,没敢多说,灰头土脸地回家收拾不肖子孙去了。

支修勾勾点点,很快将三十人的终选名单列了出来,递给庞戬:“后面不用看了,今年就这些吧。”

他话音刚落,就见有个蓝衣进来说道:“师叔、都统,那天偷袭青龙塔的邪祟被抓到以后就都自尽了。安乐乡里的几个即便当场没死,也没能挨过一次搜魂,咱们只审出了一鳞半爪。这些人平时用‘转生木’做的仙器传信,联络时不用真名,参拜的邪神名唤‘太岁’。具体情形已经整理成册,请师叔过目。”

支修道声“辛苦”,接过来细细翻看:“这次是我疏忽误判,没料到这邪修竟至升灵圆满,累诸位跟着担惊受怕了。”

庞戬就问:“师叔,邪修不是很少能过筑基关吗?怎么还会有升灵邪修?而且……”

“唔?”

庞戬犹豫了一下,怀疑自己这么说话是不是太狂了,但支将军的眼神就是给人一种“在他面前说什么都行,他什么都能涵容”的感觉,于是他忍不住说道:“我觉得这个邪修有点弱——当然我肯定是仰断了脖子也看不见人家脚底下烟的,但……就觉得跟我想象中的半步蝉蜕不太……不太配得上。”

他说完等着支修笑,支将军却没笑,很把他的话当回事似的,思忖了片刻才点头道:“确实。此人身上谜团很多,师门目前知道的也有限。不过你们放心,这样的邪修千年难见,出世都有大动静,师门会提前知道的。”

庞戬立刻听出支修不愿多说,知道玄门中诸多忌讳,长者不告诉的不能随便打听,便识趣地闭了嘴,不再追问。

支修却含笑端详着他道:“文昌啊,那天安乐乡林中,若我没看错,你应该是灵骨已就、道心铸成了吧?既已圆满,想要更进一步吗?”

庞戬倏地睁大了眼,不由自主地舔了一下嘴唇。

支修说道:“筑基要入内门,我虽不收徒,但‘接引令’还是能帮你拿一份的。”

跨过筑基,就真正脱离凡尘,得长生了,没有修士不心动,那是无数人间行走一生求而不得的。

庞戬也是人。

可他张了张嘴,脸上闪过了明显的挣扎,却又把话咽了。迎着支修温和的目光,他一低头:“师叔,入内门……就不再是‘人间行走’了。”

“自然,”支修道,“规矩嘛。”

庞戬听了,半晌没言语,支将军像是有无限耐心,也不催促。

良久,庞戬才近乎郑重地说道:“多谢师叔,我当年进天机阁的时候,其实没想过在修行这条路上走多远,就想多学一点本事,给人间做条看门狗,守个太平。登了仙门从此不下山……总觉得……总觉得……”

支修笑了起来:“背叛了点什么。”

庞戬手足无措道:“哎……这……我那个……”

“不必局促,”支修摆摆手,脸上露出了一点怀念,“你跟我一个老朋友很像——这样,接引令给你留着,什么时候想入内门了,给我传个信。”

庞戬晕头转向地想:我何德何能啊。

于是更坐立不安了。

好在这时,又一个蓝衣跑进来:“师叔,都统,还有件事,请问那个‘螟蛉’怎么处理?”

庞戬仿佛来了救星,差点把脑袋扭下去:“什么‘螟蛉’?”

“啊,”支修一顿,“我倒把它忘了,还活着吗?”

片刻后,庞戬见到了那只把奚平引到安乐乡深处的小怪物。

那小怪物乍一看就是个普通孩子,大脑袋小细脖,瑟瑟发抖地被带到天机阁总署。他老远一看见穿着“碧章青”色长袍的支修就拼命往后缩,像只惊恐的幼兽。

庞戬扒开他的嘴,跟小怪物一口钉床似的尖牙打了个照面,“嚯”了一声:“这是只‘螟蛉半偶’啊?”

孕妇人最容易受邪祟影响,邪祟逗留过的地方,附近出生的婴儿很容易长出畸形身。穷人家伺候不起,就只好抛弃。有的邪祟便会将这些畸形儿捡走,用邪法炼成半人半偶,续上他们的命,养在身边当奴儿宠物,美其名曰“螟蛉”(注)。

“好像有点怕我。”支修没靠近,对庞戬说道,“带灵石了吗,可以喂他吃一颗。”

庞戬“哦”了一声,摸出一颗小指甲盖大的“蓝玉”灵石珠,刚一拿出来,那小怪物就迫不及待地一把抓走,贪婪地吞了。

“饿成这样,也不知多久没喂过了。”支修叹了口气,“螟蛉半偶不是活人,不能吃喝,得靠灵石为生——这是哪个邪祟炼的吗?”

“是,”那回话的蓝衣道,“原主已经死在安乐乡那林子里了。”

“要吃灵石?怎么不干脆以吞金为生呢?”庞戬咋舌道,“反正是邪祟的东西,我看处理了吧。”

小螟蛉没想到他更凶残,吓得直往蓝衣身后躲。

“文昌别逗他,半偶可能因为炼制手法,智力不及普通孩童,也多少听得懂人话的。”支修将军说道,“灵智未开的小东西,正邪与它不相干。我带去潜修寺吧,看看有没有大户人家子弟愿意收养。”

“说起这个,” 庞戬“想起了什么”似的,翻了翻剩下的备选弟子名单,“哎?那个奚士庸怎么没在备选名单上?”

“你说安乐乡里那个……跟你一样胆大包天的小家伙?”

“那是永宁侯世子,宫里皇贵妃的侄儿。大名奚平,按理说应该……”庞戬十分做作地“不甚在意”道,“哎呀,奇怪,可能是奚氏人丁不旺,手下人一时疏忽漏了。”

支修一笑,知道庞戬是故意的,也没拆穿,顺手在纸上写了奚平的名字,奚少爷那张扬出挑的脸就浮在了纸上。

奚平的“罪状”简直罄竹难书:某月某日,伙同某某、某某某等人,为一女伶敲闷棍殴打兵部侍郎之子;某月某日,酒醉,春香楼大放厥词,骂哭鸨母;某月某日,给某某人坐骑下泻药;某月某日在庄郡王府恃强凌弱,撵猫上树……

庞戬:“……”

这熊孩子可真是个宝藏,太解闷了。

支修笑出了声,在终选名单上将奚平的名字添了上去:“那就多加他一位。” PA3T7ByELGXea9aD8tdB5iAT0iqCPQ8o9yplXU33+Lq3K/qBbAaVOEIvgXIZ3NW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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