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太淡,嗅不出来是吧?”李夫人一脸‘我懂’的表情,“木檀虽由檀香木混合了上百种香料所制,味道却极为清淡,养人修心于无形之中,唯有长期使用,身上才能熏染部分气息,可若不凑近闻,一样是什么味道都没有。”
傅知宁怔怔看着手中木盒,眼底是掩饰得极好的震惊与仓惶。
李夫人看着三个没见识的,后背挺得更直,正想再说些什么时,周蕙娘突然开口:“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都赏了此物,咱们知宁真是讨人喜欢。”
李夫人的优越感瞬间没了大半。
眼看着她又要开始炫耀,二位夫人嘴角抽了抽,敷衍几句就赶紧离开了。周蕙娘笑眯眯地送她们离开,一回来就看到傅知宁还站在原地,顿了顿后有些尴尬地上前:“我待会儿就叫人将东西送去你那儿。”
她反应慢,但也回过味了,刚才傅知宁那般说,只是为了帮她挽回颜面。
傅知宁回神:“不必,放在您那儿就好,我……只要这盒香料。”
周蕙娘闻言,自然连忙答应。
傅知宁捧着两盒香料心不在焉地回屋,遣退所有下人后郑重打开盒子——
的确是他身上的味道,不过香料没有混合他身上独有的血腥和凌冽苦味,只有极淡的檀香味。
刚才李夫人说,此物难得,只有圣上常年使用,后宫分到的都极少。
李夫人还说,只有长期使用,身上才会熏染淡淡气息。那么问题来了,普天之下哪个男人,可以一直用这极为珍贵的香料?
圣上,大皇子,二皇子……太可怕了,无论他的真实身份是哪一个,都太可怕了。傅知宁呼吸困难,好一会儿才冷静下来。
不可能是他们。圣上年迈,绝不可能是他,至于两位皇子,大皇子面慈心苦,二皇子好色风流,心机手段与他相比,是拍马也赶不上的程度。除了这三人,配用此香的就只有四皇子赵怀谦,可圣上对他的不喜,连她这个闺阁女子都知道,又怎会赐他长期用木檀?
……那还能有谁呢?
傅知宁脑海闪过一张淡漠阴沉的脸,随即自己都觉得无语了——
与她交易的那人,是个实打实的男人,这两年夜里的温存和热烈都骗不了人,而百里溪十年前就已经净身了。
大约是突然冒出的想法太荒唐,傅知宁整个人都松懈下来,无法专心思考不说,还生出一股自暴自弃来。
管他是谁呢,交易一个月后要按时结束,她也绝不会嫁进皇室,这两点不会因为任何意外改变。
傅知宁轻呼一口气,抬眸看向窗外。
窗外大雪还在簌簌地下,廊檐下所挂红灯笼上,都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远远望去像戴了一顶小帽,煞是滑稽可爱。
傅知宁突然想起徐如意说过的,下雪的庙会如何好玩,夜间灯笼如何漂亮,许久未动的心突然乱了一瞬。
然而只是想想,便放弃了。
还有两日就要过年了,皇后和贵妃的赏赐一件一件往傅家送,傅通这辈子都没如此风光过,可惜被傅知宁提点之后,再看这些赏赐,犹如在看什么催命符。
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腊月二十九,宫里又传了信儿,要傅家老小明日进宫共度除夕。
往年能有此殊荣的,至少从二品以上官员,或当年立了大功之人,什么都不占却还能受邀的,这么多年以来似乎只有傅通一人。
傅通却高兴不起来,直接将傅知宁叫到书房训斥:“你若不招蜂引蝶,不四处乱跑,圣上如何会听说你的名号,两位娘娘又如何会执意要你!如今傅家陷入两难境地,都是你害的!”
傅知宁眼观鼻鼻观心,默默将他的话当耳旁风。
傅通越训越气,再看她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顿时要黑着脸请家法。
一听要动家法,傅知宁吓一跳,正要劝他冷静,书房紧闭的房门突然开了,一道身影猝不及防滚了进来。父女俩同时看去,便看到一个眉眼清俊的少年。
正是刚游学归来的傅家二公子,傅知文。
“无意路过,你们继续。”傅知文讪讪一笑,默默往后退。
傅通的怒火当即冲他去了,傅知文只当没听见,一溜烟地跑了。
被傅知文一闹,傅通什么情绪都没了,长叹一声看向傅知宁:“实在不行,就趁早选吧。”
傅知宁愣了愣,蹙眉看向他。
“两位娘娘执意要在你身上较劲,你趁早选,尚能讨好一方,若是一直拖下去,只怕……”傅通又是一声叹息,“只怕两方都得罪了,轻则嫁过去也不落好,重则会危及性命。”
那二位,可都不是什么良善的主儿。
傅通说罢,眼神逐渐坚定:“我虽无用,可你只要做了决定,无论选哪一家,我日后都会举全家之力给予支持,若真赌输了……就当是傅家时运不济吧,总好过现下被两方逼迫。”
傅知宁怔怔与他对视,许久之后轻叹一声:“可是父亲,我不想嫁入皇室。”
“现在是你想不嫁就不嫁的吗?!”傅通刚表完决心,就听到她来了这么一句,登时就毛了,“若不是你招蜂引蝶四处乱跑,傅家又怎会……”
眼看他车轱辘话来回说,傅知宁赶紧找个理由逃出书房。身后骂声震天,她头也不回地往外跑,直到跑进园子里才停下。
傅知宁拍拍心口,回头看了眼书房方向,确定没人追来后猛地松一口气。
下一瞬,一个雪球砸在了她脚边。
傅知宁眯了眯眼眸:“还不滚出来?”
“你平日对谁都挺温柔,怎就对我这么凶?”傅知文不高兴地从墙沿上跳下来,拍拍手看向她,“要不是我,你刚才就挨打了。”
傅知宁斜睨他一眼,笑了:“就知道你是故意的。”
她与周蕙娘虽然不亲,可跟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却自幼很亲近,就像世上大多数姐姐一样,一看到他便总想问话几句。
“你这次回来,我还没同你好好说过话,游学半年书读得如何了?可作了什么文章?我见你回来时带了不少书文,可是这半年做出的笔记?”
傅知宁连续几个问题,傅知文顿时头大如斗,赶紧求饶作揖:“我好不容易清净会儿,你就饶了我吧!”
“看来这些问题,夫人已经问过你了,”傅知宁了然,“所以,你是如何敷衍她的?”
周蕙娘不通文墨,却对傅知文的学业极为上心,可偏偏傅知文是个半吊子,整日除了糊弄还是糊弄。
傅知文闻言咧嘴一笑,少年人的眉眼一片清澈:“我同她说,这回真好好学了。”
“你就说瞎话吧,”傅知宁嗤了一声,转身朝自己的别院走去,“不学就不学吧,反正有爹在,你不必科考也能进礼部。”
“我才不要靠爹的余荫,那跟我最看不上的世家子还有什么区别?我要堂堂正正科考入仕。”傅知文跟在她身后抗议。
傅知宁没当回事,继续往前走。
傅知文叹了声气:“姐,你知道么,我这次出门游学,认识许多朋友,他们都有经世之才,却因为出身不好,科考入仕也只能打杂,根本无法施展抱负,那些世家子不学无术,却能占据各大要职,真是太不公平,若有朝一日我能在朝中站稳脚跟,定要……”
话没说完,险些撞上突然停下的傅知宁,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定要什么?”傅知宁面无表情地问,眼底是从未有过的冷硬。
傅知文愣了愣,半天也没说出定要什么。
傅知宁意识到自己失态,沉默一瞬后淡淡开口:“你是不是忘了,百里伯伯一家当初是如何获罪的?”
傅知文猛地睁大眼睛。
“你过完年十七,不是孩童了,日后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才行。”傅知宁看他一眼,转身进了院子,只留他一人怔怔站在原地。
因为傅知文几句胡言,傅知宁一晚上没睡好,翌日起床后推开房门,就看到地上放了几支红梅。她轻笑一声,突然不想与他计较了。
转眼就到了除夕,傅知宁为了避开宫宴,提前一天泡了两个时辰的冰水,非常争气地起了高热。她病了的消息一传到宫里,宫里先后派了两个御医来。
傅通干笑着迎来送往,将所有御医都送走后,才擦着汗来傅知宁床边:“幸好你并非装病,否则今日怕是不好交代了。”
傅知宁脸色苍白,闻言只是勉强扯了一下唇角:“今晚便要进宫饮宴了,爹早些回去做准备吧。”
“我留下陪姐姐吧。”傅知文探个头进来。
随后跟来的周蕙娘顿时急了:“那怎么行,你是要进宫面圣的。”
傅知文无语:“我爹这品阶,只怕要坐在门外头,圣上哪瞧得见。”
“那你也得去!”周蕙娘虎着脸训斥,随后看向傅知宁,“知宁,我、我留下陪你吧。”
“多谢夫人,不过不用了,我没什么大碍,”傅知宁缓声说完,警告地看向傅知文,“进宫之后要守规矩,不该说的别乱说。”
“知道了。”傅知文讪讪。
周蕙娘闻言,默默松了口气,拉着傅知文看向傅通。
傅通叹了声气,皱着眉头与傅知宁对视:“那你今晚好好歇息,我们饮宴之后会立刻回来。”
“好。”傅知宁答应,闭上眼睛又睡了会儿,等再次醒来时,傅通三人已经进宫了。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京都城内开始响起阵阵炮竹声,炸裂之后的火1药味混合着冰凉空气,形成了特有的年味。
傅知宁已经退热,身体还懒洋洋的,简单用了点吃食后就去软榻坐下了。
窗外再次下起大雪,她一点睡意也无,干脆搬个小凳坐在廊下看雪。
莲儿抱着红梅进来时,便看到她穿戴红色披风,手里抱着一只手炉,坐在屋檐下正专注看雪。披风的帽子上有一圈兔毛,毛绒绒的绕在她的脸侧,衬得她一双眼睛如葡萄般清澈,肤色好似漫天飞雪。
莲儿看得一阵恍惚,回过神来赶紧跑过来:“小姐,您身子还未好全,怎能跑出来吹风!”
“我没事,”傅知宁看向她怀中红梅,“从哪摘的?”
“隔壁园子,奴婢瞧着花开得实在好便摘了些,想给小姐摆在寝房里。”莲儿回答。
傅知宁盯着红梅看了片刻,突然有了赏花的兴致。
皇宫内,圣上笑呵呵地同朝臣闲聊,视线扫到傅通时,突然想起了什么:“傅爱卿,今日进宫怎没带你家女儿?”
傅通连忙起身要答,一旁的贵妃便先开口了:“圣上不知,知宁那丫头病了。”
皇后听到她亲热的称呼,脸上笑意不变。
“除夕夜生病也是可怜,叫人赐一道山药排骨汤给她养养身吧,”圣上说罢,又补充,“给百里溪也送一道去,跟了朕这么多年,难得见他病得起不来床。”
傅通愣了愣,一抬头,果然发现百里溪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