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动作轻巧的从床上下来,走的时候,顺手还将落到地上的被子捡回,搭在郭荣身上。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又关上。
宋延年捧着洗漱盆来到后厨,在义塾里帮佣做粗活的钱婶子已经在灶间忙活开了。
只见她此时坐在杌凳上,拿着一把漆黑的火钳子将灶膛子里多余的木头往外夹,火就小了一些。
宋延年打招呼,“钱婶子早。
钱婶闻言抬头一看,“是延年啊,又起得这般早啊,这读书就是辛苦哟。”
宋延年做出腼腆的模样,拿起搁在桌上的水瓢,就要去汤罐中舀热水。
“哎哎哎,放着放着,我来!”钱婶从杌凳上站了起来,随意的拍了拍粘到身上的的黑灰。
“你还小,不要自己碰这些灶啊锅啊啥的,小心烫手。”
“你呀,有事使唤钱婶就好,钱婶又不是外人,都说读书人这脸面啥的,比娇小姐那身皮子都要宝贝,我们延年可不敢有一点皮被烫伤喽。”
宋延年听着她那噼噼啪啪倒豆子似的话一阵笑。
“钱婶子你都哪听来的。”
“还有啥,戏曲子呗。钱婶我老婆子一个,别的爱好没有,就爱听戏,这十里八乡哪里有戏,再远我都要搬着板凳去看。”
“戏文里可都写了,皇帝老子都爱招漂亮的做状元呢。”
宋延年纠正,“是探花。”
“哎哎,都一样,反正那皇帝老子招官也是看脸的。”
钱婶一边说着,一边接过宋延年手中的水瓢,从灶上两口大锅中间的那口汤罐里舀了一勺热水,又从地上的大水缸中舀出冷水,掺了掺。
将掺好水的盆子往桌上一搁,招呼宋延年,“来试试看,水温有没有刚刚好?”
“刚刚好的。”
宋延年:“谢谢钱婶子。”
钱婶重新坐回杌凳,看着正自己洗漱的小孩。
她青年守寡,多年来独自一人拉扯闺女长大,前年送闺女出嫁后,自己一人在村里种菜喂鸡,偶尔去镇上赶一趟市集再去女婿家看看闺女。
日子过得不好也不坏,就是闲。
那日复一日自己煮饭吃饭的日子,过得她心里空落落的。
这不,才刚听说那褚家老爷要办个义塾,想请个做粗活的仆妇来照顾这些读书的孩子,她就拎了两只肥鸡,上门托了村东老李头的孙子,这才抢到这个差事。
义塾里做活月钱不是很多,每天还忙,里里里外外的都是活。
但她还是很知足。
无他,这样热热闹闹才是生活嘛!
她拿着火钳子夹了一块番薯放到灶膛火堆里,嘴里不忘和延年说着话。
“延年,一会儿来婶子这里,婶子给你煨了块番薯,可香了。”
番薯口感软软糯糯,剥开里头金灿灿的,烤焦后的番薯还有一股特别的焦香。
宋延年艰难的说道,“那婶子你给我留个小块的,最小的就好。”
一边说,一边用手示意。
看了宋延年比划的姿势,钱婶奇道,“怎么就要这么小块呢,那怎么吃的饱。”
同时她也在心生纳闷,明明昨儿个清早她给的那块大番薯,宋延年还吃的挺欢畅的。
这不,她今儿怕他吃不够,特意往灶里多埋了两颗。
宋延年别过头,视线落在正煮着一锅白粥的尺三锅上。
“我喝白粥就好。”
番薯这东西啥都好,饱腹味美产量大,就是吃多了屁多!
别问他怎么知道。
他不是太想提。
“好吧。”钱婶也没有深究,拿起煮饭的勺子搅了搅锅,看了看还没有开花的米粒,转头和宋延年说道。
“这粥还要一会儿才好,你快去温书吧,对了。”
宋延年看向钱婶,只见钱婶似乎是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到后厨的一面墙上拿下了一个小纸包。
宋延年好奇:“这是什么?”
钱婶神秘的环看了下四周。
“这是我前些日子陪我家闺女去寺庙里进香时,从庙里的一个法师那儿求来的,听旁边的信众都说特别灵。”
“给你!”说罢,往宋延年怀里一塞。
宋延年看着这张包裹着的符纸,想要拆开来看看,却被钱婶一把按住了。
“不能拆,拆了就不灵了。”钱婶一脸不赞同。
“那还是钱婶你留着吧。”宋延年推辞。
“钱婶还有,说给你的,你就收下吧。钱婶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溪陵江沉船发生的时候,咱们延年就在船上。”
说到这,双手合十,念了一声佛。
“戴着吧,钱婶的一点小心意。”
宋延年只得将那包着黄纸的符箓收到怀里。
“那就是谢谢钱婶了。”
回到屋里时,郭荣摊着手睡得正香。
天色还暗着,宋延年将油灯搁在桌上,摊开昨天借阅的注释,就着灯光翻看。
半晌,他摸了摸怀中的符箓,没有控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还是将那黄纸打开。
宋延年:......
他面无表情的将这张泛着微薄道韵的求子符重新折叠好,随意的夹入一本书中。
——
酉时,义塾门外。
一群身穿灰色劲装,一副家丁打扮的下人正神情沉默的站着,气氛肃穆中带着点哀戚。
中间一抬轿子椅上半躺着一个形容枯瘦的少年,一身淡青色外袍,衬得他更是虚弱。
此时正病恹恹的单手支着头,似疲惫万分的闭着眼,眉心一团紧凑。
酉时恰巧是学生正是放学的时刻,尤其明日就是旬假,住在义塾里的孩童也打包好行李准备家去。。
这不,两边的涌动的人在门口堵了个正着。
宋延年收拾了一身衣服,揣着全部的家当一两银,才走出寝室就听到了前方的喧哗。
“怎么了?”他拍了拍先他一步在门口的郭荣,诧异的问。
郭荣努了努嘴,“门口堵着了,听说是我们褚善人家的二公子来了。”
宋延年:“那没事,应该很快就通了,我们再等等。”
果然,在管家的指挥下,很快门外的那群人抬着一顶轿子椅有序的进来了。
“果然是少爷!这排场就是大!”
人群中不知是哪个孩童酸溜溜的说了一声。
话音刚落,就被旁边的同伴扯了扯衣袖,他也意思到自己话里的不对,干咳了两声,见身边人看着自己,面色羞躁的闭了嘴。
郭荣低头冲宋延年说小话,“我知道他,他是前两天新来的,叫做郭仁。”他撇了撇嘴,“我不爱和他玩,他说话酸里酸气的。”
宋延年赞成,这种人说好听点叫做口无遮拦,实际上最是忘恩负义。
他们这些在义塾里读书的孩童,受了褚家大恩惠,怎么连褚善人家的孩子坐个轿子椅回家都酸上了?
这义塾可是褚家老宅。
宋延年好奇:“他和你一个村子的吗?”
别看郭家虽然生活在船上,但他们也有属于自己的村子,只是村中的屋子许久没人居住,有些荒废罢了。
“才没!”
“让让,大家都让让。”褚管家走在那群人前头,嘴里不停的喊着,大家听到声音都自觉的往路两边站去,路中间空出一条道。
轿子椅从宋延年面前经过时,他多看了两眼。
“咦!”
“怎么了?”郭荣问。
“这个哥哥我认识。”
宋延年面容难掩诧异,虽然只见过一面,而且这少爷和之前的模样可以说是大变化,但他还是认出来了。
这坐在轿子椅上的人分明就是他头一次去褚家书肆,送了他纸张和一管笔当添头的胖胖小哥嘛。
前些日子他再去时,还特意留意过他来着,可惜那次没有见到人。
原来不是书肆里的伙计,而是书肆的主人啊!
难怪大方!
郭荣也有去褚家书肆买过纸张砚台,接待他的也是那胖小哥,他听闻宋延年这么一说,下意识的摇头。
“怎么可能,书肆里的那个人胖着呢。”
宋延年没有说话,也不知道这胖小哥是经历了什么,才短短的月余时间,居然从原来的胖模样,变成现在的枯瘦模样。
“走喽走喽!”
褚家人已过,书院门口的路很快就通了。
郭荣雀跃的招呼上宋延年,一边走一边兴奋的嘴里巴拉巴拉说个不停。
“等会儿到船上了,咱们就一起去放虾笼,你挑个地儿,我也挑个地儿,今天夜里咱们一起比比,看谁的笼子里虾多。”
“我就不信了,读书我比不过你,这抓鱼摸虾可是我的拿手好戏,还能输给你不成!”
两人一路说一路走,时不时的追逐打闹几下,很快就到了溪陵江郭家停放船舶的地方。
“舟舟,今儿这么早回来啊。”
乌篷船里,一个身穿草黄色半臂粗布衣裳的少女,掀开船上的那块遮帘,笑吟吟的冲郭荣说话。
一头乌黑的青丝用一根简单的布条高高盘起,显得她利索又高挑。
“这是我的姐姐。”
“姐姐,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宋延年。”
郭荣冲他们两人互相介绍着。
“郭姐姐好。”宋延年跟着郭荣喊了声姐姐。
郭雅眉眼弯弯,“你也好啊。”
虽然是普通的渔家女子打扮,但她的眉梢眼角难掩秀气,是个漂亮的姑娘。
“走喽,快上船吧,我带你们过去。”
原来,郭家有两艘船,一大一小,现在这乌篷船是艘小船,而郭荣的父母都还在大船那边。
平日里一到郭荣放假的日子,郭姐姐就撑着小船停在说好的地方等郭荣。
宋延年刚在乌篷里坐好,只见郭雅撑着一支长篙,一撑一用力,船只似轻轻巧巧的浮在水上,转眼就滑出老远。
郭雅一边撑着船,一边笑着,阳光洒在她麦色的脸上,脆脆的声音都好似带着阳光的味道。
“延年,你和我说,我们家舟舟在书院里,有没有好好听先生的话。”
宋延年侧头:舟舟?
郭荣:我的小名啦!
只见郭荣苦着脸,双手合十,悄声说着拜托拜托。
宋延年:......
“这么怕你姐啊?”他也小声的问。
“你是不知道,她可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