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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湛蓝透明的天,一望无垠的海,渔舟白鹭,阳光海滩,成片的石砌渔家小院……

当宋恂背着行囊,来到瑶水大队时,迎接他的便是这样的风光。

很美,远超预期。

按照村里热心大娘的指引,他们在村子最外围,找到了瑶水支公司的所在——全村唯一一栋青砖红顶的大瓦房。

院门口还挂着一块在农村并不常见的铜牌匾,高冷地泛着金属光泽。

仿佛刻在上面的“省海洋渔业公司南湾分公司瑶水支公司”,都被赋予了不一样的意义。

满是雄心壮志。

大门敞开着,宋恂和吴科学进去时,有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在闷头扫院子,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道:

“早跟你们说了,我们领导不在,来多少次都是这个话。船员不上船,你们催也没用!”

吴科学莫名道:“这里不是渔业公司吗?我们是刚从省里调来工作的。”

“省里?省里啥地方啊?”小伙子蓦地停下动作问。

“省渔下属船厂的。”宋恂将介绍信拿给他看,“我们昨天先去公社报到了,渔业基地的裴副主任安排我们来这里的。”

对方扔下扫把,看也没看那介绍信就与他们握手,“太好了,上面总算又想起我们瑶水了!我叫严秋实,欢迎你们来瑶水工作!”

那热乎劲儿,与先前判若两人。

继而又扭头冲屋里喊:“红梅嫂子,公社给咱们送人来啦,两个!”

经他这么一喊,陆续从里面跑出来两男一女。

严秋实指向梳着经典女干部短发的女同志介绍:“这是支公司革委会的副主任,贾红梅。”

“我就是负责算账的会计。你们也别叫我什么主任了,跟大家一样喊我红梅嫂子吧。”贾红梅的普通话不太标准,但还是坚持与他们用普通话交流。

宋恂顺势道:“红梅嫂子,我们初来乍到,以后就承蒙同志们关照了。”

张口却是一串蹩脚的南湾土话,让第一次听他这样说话的吴科学没憋住,当场哈哈了两声。

惹得宋恂尴尬地清了清嗓子,飚过去一个“你行你上”的眼神。

贾红梅挺高兴:“能说咱的土话是好事,说不好不要紧,时日一长自然就顺了。对你们扎根南湾有好处。”

宋恂深以为然地点头。

他的南湾话是跟车间里的南湾工人师傅学的。

听得懂,却不太会说。

这两天已经因为语言不通,碰壁好几次了。

贾红梅为他们介绍了另外两个本地男同事,杜三泰、项爱国,就招呼大家进屋说话。

宋恂合计了一下,不算船员的话,包括尚未露面的革委会主任在内,瑶水支公司原本只有五个人。

看着办公室里成套的桌椅和占据半面墙的铁皮文件柜,吴科学跟宋恂咬耳朵:“来瑶水果然没错!你看这办公环境,比咱们在省城的办公室还气派呢!”

宋恂只想呵呵。

再看看吧。

“刘主任最近没来上班,在大队医疗站看病呢。”贾红梅轻描淡写地说明领导的去向,“你们的工作,得等他回来再安排。”

严秋实在嗓子底嘟哝一句:“回来了也未必就有工作安排。”

吴科学惯常喜欢追根究底,想起刚进门时听到的话,便问他:“公司里出什么事了吗?听你刚才的意思,像是有人来找过麻烦?”

收到红梅嫂子警告的眼神,严秋实缩了脖子,没吱声。

贾红梅推他出门,“你别在这掺和了,院子还没扫完呢,赶紧扫院子去!”

听到外面又传来沙沙的扫地声,贾红梅才热热闹闹地张罗起来。

“其他的杂事先放放。你们刚来咱们瑶水,吃饭睡觉才是头等大事。这会儿都到下午了,先把住处落实了才最要紧。”

吴科学心领神会地笑道:“红梅嫂子,我们人生地不熟的,您帮我们找户人家吧,该出多少钱和粮票,我们不含糊。”

贾红梅叫来杜三泰:“你对队里的情况熟悉,谁家还有空屋子,你帮着介绍介绍。”

杜三泰用他眼白很多的眼睛在他们身上溜了一圈,像在掂量他们的斤两,隔了几秒才慢悠悠道:“人家让你帮着找住处是信任你,你推给我算怎么回事?”

贾红梅伸手点点他,无奈道:“行,那就由我亲自帮新同志找个住处。”

她当即给出两个选择。

“一个是知青点那边。大家都说普通话,方便交流,还可以一起开火。不过,那边是四五个人住一间屋子,不宽敞。”

“另一处是我外甥家。这孩子可怜,爹娘都没了,自己住着一个大院子。”贾红梅语气微顿,“平时就去他大伯家吃饭,你们住过去的话,大家刚好作个伴。”

项爱国想说什么,却被看热闹的杜三泰一把按住,三白眼里尽是幸灾乐祸。

宋恂将他们的小动作尽收眼底,但还是对贾红梅说:“那就去您外甥家吧,住进老乡家有助于我们尽快学会南湾话。”

何况贾红梅的面子还是要顾及的。

贾红梅外甥家距离公司的大瓦房不远,都在村子的东面,是个石砌的大院子。

只不过中间被一道半人高的篱笆墙一分为二,西院是他的,东院是他大伯家的。

让两人在堂屋稍等,贾红梅直奔里间,将一个赤着上身的少年拉了出来。

“二姨,你咋又来了!”

“我不来,怎么知道你不去上工,大白天在家里睡觉!项前进,你真是长本事了!”

“我上午去了,下午休息休息。赚到够我一个人吃的工分就行了……”项前进揉着眼睛,声音懒散。

贾红梅伸手在他脑门上一推,交代了搭伙的事。

又对宋恂二人说:“我这个外甥虽然十六了,却还是孩子心性。他要是耍了驴脾气,跟你们尥蹶子,你们别搭理,回头我收拾他。”

说完就用心观察他们的反应。

若是人家不乐意,就转道将人送去知青点。

见他们似乎并不介意,她才继续道:“我把你们介绍过来,还有另一层原因,就是这孩子的大伯不错,是我们生产队的大队长。你们是外来的,跟队长搞好关系,只有好处没坏处。”

宋恂收回打量屋舍的视线,不确定地问:“您说的队长,是瑶水大队的项队长吗?”

“就是他!隔壁东院就是队长家,只隔着一道篱笆墙,吃饭近便得很,放心吧!”

宋恂:“……”

*

此时的项家院子里。

项小羽刚下工,就迫不及待地钻进自己的屋子。

项母拿着缝补的衣裳,紧随其后跟进来问:“天还没黑呢,捕网队这么早就下工了?”

“娘,队里给我安排新工作啦!从明天起,每天中午的政治学习前,给大家读一刻钟的报纸。”项小羽将背包里的一沓报纸拿出来,“我刚才去大队部那边取报纸,提早回来了。”

项母坐在一旁飞针走线,突然道:“昨天的事,你爹都跟我说了。”

项小羽把后跟进来的小侄儿抱到床上坐好,又从被子下面翻出一本书来,并不问父母都交流了什么。

“这本书看完就赶紧还给那些知青,再不许跟人借了!”

项小羽一愣,从书里抬起头,“为啥不许借了?”

“还能为啥?你爹把你昨天的光荣事迹都跟我说了,他觉得你现在这么不服管,就是看这些闲书看的!”

“我爹可真是的,整天给我告状!”

“你爹是大队长,你总跟那些知青借这种书看,影响不好。”

“放心吧,我出了三两烤鱼片,让秀云她弟帮我借的。”项小羽抬起封面给她看,“套着书皮呢。”

她趁着侄儿不注意,从他捧着的小碗里挑了一根小鱼干,狗腿地喂进母亲嘴里,“你就说,我上次给你讲的那个《上海的早晨》有意思不?”

“还行。那里面不是资本家就是工人,好些事我以前听都没听过哩,倒是开了眼了。”

项母心里还是受用的。

她生了两儿两女四个孩子,就小的这个最贴心,看了故事书都要讲给她听。

“我现在读的这本叫《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比上一本还好看。”

“炼钢有啥好看的?前些年你爹把咱队的锅啊铲啊的,都交上去了,最后连个掏耳勺都没炼出来!”项母咬断棉线,问,“县里那么多人都没炼出钢来,你只看看书就能学会啦?”

“哈哈,不是那么回事。等我看完了,好好给你讲讲。”

项母让闺女站起身,拿着刚改好的裙子在她身上比量。

“长短正合适。”项小羽满意地说,“早点改成这样,昨天就不用被我爹挑刺了。要不是他非让我跟着去,我才不想大热天去县里折腾呢。结果倒好,甭说真专家了,连假专家都没请来!”

听她提起假专家,项母想起自家男人的交代,忙说:“以后可不许那样说话了,更不许当着人家的面胡乱说!显得咱们乡下姑娘多没规矩似的……”

项小羽顺从地点头,又兴冲冲地跟亲娘一起分享昨日见闻。

“娘,你是没瞧见那位宋同志,跟个白天鹅似的,要是见到了,一准儿跟我一样,想把人划拉到咱家来。”

项小羽学着宋恂的样子,收起脸上多余的表情,微微抬高下巴,挺直脊背。

见她娘盯着自己打量,就对她露出一个疏离又浅淡的微笑。

项母在她背上轻拍了一下:“呿,学的什么怪样子!”

“我是学不出那身气派啦,不过,人家长得可英俊了!”项小羽随口说出一个参照,“比徐知青还俊呢!”

项母忍不住笑:“要是真的比徐知青还好看,豁出去把人抢回来也不吃亏。”

母女俩对视一眼,哈哈笑了起来。

徐知青是贾支书家的新姑爷,上船下地的活没一样拿得出手,却因其白皙俊秀的相貌,被队里的女人们在私下里评为“十里八乡第一美男子”。

哪怕干不了什么活,大家也觉得贾支书家赚了。

“当初咱家就是下手晚了,要是把他说给你大姐,我也不用愁得睡不着觉了。”

“我大姐可是干大事的人,怎么可能看得上徐知青那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男人!”

项小羽正聊到兴头上,就听到院子里有人在喊自己。

“好像是秀云来了,你们年轻人聊吧。”项母起身往灶间走,“这个礼拜轮到你大嫂做饭,我得过去看着点。”

*

秀云是与项小羽从小玩到大的小姐妹,赶在饭点找过来,其实没什么正事。

将人拉到篱笆墙旁,秀云神秘兮兮地说:“听说了吗,大队里来新人了!”

“又是哪里来的知青?”

“不是知青,好像是从市里来的,不是水产站就是大瓦房的,我还以为你能知道呢。”

村里没有秘密。

村头人家中午吃了什么,不用等到晚上,村尾的人就能报菜名。

大家没有像样的消遣娱乐,所以凑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就成了打发时间的最佳选择。

“我本来也只是听个热闹而已,结果他下午来代销点买东西,是我接待的。你猜怎么着?”秀云脸蛋红扑扑地问。

项小羽挺捧场:“怎么着?”

“徐知青那个‘十里八乡第一美男子’的名头,可能要保不住了!这个新来的,比他精神,身板也比他结实,不是风一吹就倒的。”

项小羽:“……”

徐知青已经是全村统一衡量标准了。

“他好像还挺有钱的,我瞄到他钱包里夹着好多粮票。”秀云一脸向往地补充,“好像还有军用粮票呢!”

双颊泛红,两眼放光,语气兴奋莫名,这明显是对人家很感兴趣的样子啊……

项小羽果断呲醒她。

“来就来呗。不过,你可别学支书家的桂花姐啊!”

秀云原本只是与小姐妹分享八卦,但是听她提起支书家的那位,顿时就不服气了。

“连贾桂花都可以招个那么俊的知青女婿,凭啥我就不行?”

“这位不是知青,是水产站的!”

“都一样。”

“一样什么呀!”项小羽恨铁不成钢道,“知青来插队,户口是落在咱们农村的。要是没点门路,想回城难如登天!可是水产站和大瓦房的那些干部是吃商品粮的,想回城随时可以回去。到时候人家只说在农村呆够了,咱难道还能把人绑了不让走?”

兜头一盆冷水,秀云心里那点小火苗还没烧起来就被浇灭了。

“我就随便说说,放心吧。”

“反正你别犯傻就行。你看上次跟那个谁的事,你不是差点吃了亏……”项小羽还想继续叭叭,却突然被秀云扯住了手臂,“你拉我也没用,我得防着你又犯傻。”

自己年纪轻轻真是有操不完的心。

“不是!”秀云一急,悄悄指向对面,又用刻意压扁的声音催促,“你快看!”

项小羽回头。

然后,脊背瞬间绷直。

橘红色的夕阳下,一个清俊挺拔的男人正隔着半人高的篱笆墙看过来。

与她的视线对上,便用她不久前才听过的冷静嗓音开口:

“项小毛同志,你好。又见面了。” ngWCuqvpf9+wUnDzDp1xTdMczeaBCOHKbPdv6GguVA8B4NbBVw6MuX7QIygEzE5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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