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树象征的个体表现

在潜意识的原型结构中，经常会出现树或有隐喻的植物形象。当这些幻想的东西被画出来时，通常表现为一种曼荼罗 形式的对称图案。如果把在树的横截面上看到的曼荼罗式的图案描述为自性 的象征，那么树的侧视图可以描述为自我成长的过程。在此，我并不打算探讨这些图案是在什么条件下产生的，因为我在《自性化过程研究》和《关于曼荼罗的象征作用》两篇论文中已经做过必要的说明。我现在所给出的一系列图片都来自我的病人，他们在试图表达自己的内心体验。

尽管树的象征多种多样，但它们都建立在一些基本的特征之上；在本文第一部分，我将对复制的图片进行评述，然后在第二部分，再论述炼金术及其历史背景中的智慧树。在我案例中的病人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因为他们尚未以任何方式涉及炼金术或萨满教 方面的知识。这些画面是无意识中自发创造的，也是幻想的产物，它们唯一有意识的目的就是表达发生了些什么，即在无意识的内容不被压制、不被扭曲，而被意识接管时，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大多数的图片是正在接受治疗的病人所画，但也有些是没有或不再受到治疗影响的病人所画。我必须强调的是，我始终小心翼翼，避免事先说出任何可能有暗示作用的话。这32幅画中有19幅，是在我对炼金术一无所知时，由当时的病人所画，其余也是在我的《心理学与炼金术》一书出版之前画的。

图1

这棵树孤零零地矗立在海面的一座岛上，它的上部被画面的边缘切断，这说明它有巨大的尺寸。嫩芽和小白花暗示着春天的到来。当这棵年龄远超人类寿命的大树苏醒时，它将迎来新的生命。

一棵孤独的树，处于画面的中轴线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世界树和世界轴 的属性，这也是树的象征被普遍赋予的属性。这些特征反映了画者内心自然变化的过程，与他的个人心理无关。在这里，树是一种象征符号，对意识来说，它既是普遍的，也是陌生的。当然，画者也有可能是在有意识地用圣诞树来表达他的内心状态。

图2

画面抽象的风格和树在地球上的位置，呈现了精神疏离的感觉。为了弥补这一点，树冠的完美对称，让两面在对立中得以结合。这是自性化过程的动力和目标。如果这幅画的画者与这棵树没有相互认同，也未被这棵树同化 ，那么他就不会陷入自体性欲隔离的危险，他反而只会强烈地意识到他的自我人格必须接受这样一个象征过程，因为它就像他的自我一样真实且不可否认。人们可以用各种方式否认和拒绝这一过程，如果这样，那象征所代表的一切价值都会因此丧失。充满好奇心的人都会很自然地去寻找合理的解释，如果不能立即找到，那么他要么会用简单而不充分的假设凑合一下，要么就会失望地走开。人们似乎很难带着谜团生活，尽管人们认为生活充满了谜团。事实上，再多一些我们解释不了的事情也不会产生什么不同。但是，也许正是这种“不解释”让人难以忍受，从而使我们的心灵中出现一些非理性的东西，使我们有意识的思维被扰乱了，迫使我们的心灵在其虚幻的确定性中，与存在的谜团相对抗。

图3

这幅画所展现的是一棵发光的树，同时也是一座枝状烛台。树的抽象形式指向它的精神本性。树枝的末端是点燃的蜡烛，照亮了一个黑暗的封闭空间，这个空间可能是一个洞穴或穹顶。它强调了其心理的秘密性和隐蔽性的本质过程，从而也明确强调了它的作用：对意识的启示。

图4

虽然这棵树由金箔剪成，但它很逼真。它光秃秃的枝干说明它仍处于冬天的睡眠状态。它在天宇中升起。它的枝间有一个巨大的金球，可能是太阳。图中这种金色表明，尽管画者还没有与画中的形象建立活生生的、有意识的联系，但她对这些形象的巨大价值有一种情绪性直觉。

图5

这棵树没有叶子，却开着小红花，这预示着春天的到来。树枝的顶端是火焰，火均从树生长的水里跃起，所以这棵树也有点像喷泉的喷口。喷泉的象征在炼金术中早已为人所知。在炼金术的图画中，它经常被描绘成中世纪的城镇喷泉 ，喷泉中间直立的部分正好对应着这棵树。火与水的结合表达了对立的统一。这幅画印证了炼金术中的一句话：“我们的水就是火。”

图6

这棵树是红色的，看起来像一枝珊瑚。并不是它倒映在水中，而是水中的树与它在同时向下和向上生长。画面下半部的四座山也不是倒影，因为它们所对应的是五座山。这表明，下层世界并不仅仅是上层世界的反映，它们各自是一个世界。这棵树位于代表着对立的两堵石墙之间。这四座山也出现在图24中。

图7

这棵树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冲破了地壳，将两侧山一样的巨石都拉了起来。画者是在表达自己内心的一个相似过程，这个过程是必然的，任何力量也无法阻止。由于这些巨石是积雪覆盖的山峰，因此这棵树具有世界树的宇宙特征。

图8

这棵树没有叶子，但它的枝端却像圣诞树一样，有小小的火焰。它不是从土地或水中生长出来的，而是从一个女人的身体里长出来的。画者是一位新教徒，并不知道中世纪的圣母玛利亚象征大地，也被称为光耀海星圣母 ，是航海者的指引神。

图9

这棵树苍老又庞大，矗立在缠绕的树根之上，这一点极为突出。两条龙正从左右两边靠近。树上有一个男孩，他爬上去是为了观看龙。这让我们想起了守护着赫斯帕里得斯之树 的巨龙，以及看守宝藏的蛇。男孩有意识的一面正处于相当危险的境地，因为他刚刚获得的那一点点安全感很可能再次被潜意识吞噬。缠绕的树根、巨大的龙和微小的孩子，都表明了潜意识的混乱。

树本身并未受到威胁，因为它的生长不受人类意识支配。这是一个自然的过程，甚至冒险对其进行任何的打扰都会是危险的，因为它由龙守护着。但由于这是一个自然的、持续存在的危险，因此，只要人类鼓起足够的勇气爬上这棵树，就能得到保护。

图10

我们再一次见到了两条龙，但它们是以鳄鱼的形式出现的。树是抽象的、双重的，并且结满了果实，虽然具有二元性，但它给人的印象仍然是一棵树。除了把这两棵树套在一起的环指向对立的统一，两条鳄鱼所表现的也是这种统一。在炼金术中，墨丘利斯 以树为象征，以龙为面纱。他是著名的“双性人”，既是男性也是女性，并在化学婚礼的圣婚中成为一体。汞 的合成是炼金术的重要内容。

图11

虽然树和蛇都是墨丘利斯的象征，但由于墨丘利斯具有两重性，所以它们也代表了两个不同的方面：树对应的是被动的、植物性的原则，蛇对应的则是主动的、动物性的原则。树象征着被大地束缚的肉体，即世俗的物质性；蛇象征着情感和拥有灵魂。没有灵魂的身体是呆滞的；没有身体的灵魂是虚幻的。在这幅画中，二者的结合显然迫在眉睫，也意味身体和灵魂即将结合。同样，天堂里的树也表示那个真实的生命在等待原初的父母，而此时，他们正从原初的童真状态 （即元神世界） 中显现出来。

图12

树与蛇合而为一。树上长出了叶子，太阳升起在树的中心，放射着光芒。树根是蛇的躯干。

图13

这棵装饰性的树，其树干底部有一扇锁着的门，通向隐秘的深处。树枝中间的那枝显然是蛇形的，上面托着像太阳一样发光的物体。那只呆呆的鸟儿代表着画者，它在为忘了带开门的钥匙而哭泣。它显然在怀疑树里有什么贵重的东西。

图14

同一位画者在有关“宝藏”的主题上做了许多改动。在这幅画和下一幅画中，他都采用了英雄神话的形式：英雄在一个隐蔽的地窖中发现了一个密封的保险箱，从里面长出了一棵美妙的树。一条小青龙像狗一样跟随着英雄，与炼金术士们熟知的精神相对应，那就是水银蛇或翠绿色天龙。这类神话般的幻想并不罕见，或多或少都有些像炼金术的寓言或说教故事。

图15

这棵树不愿放弃宝藏，把宝物箱抓得更紧了。当英雄触碰那棵树，一道火焰便朝他喷涌而出。它是一棵火树，就像炼金瞬间的迷雾一样，也像行邪术的西门 的世界树。

图16

许多的鸟栖息在光秃秃的树上，在炼金术中也能见到这样的主题。就像罗伊斯纳的《潘多拉》 （1588） ，或者像《神魂颠倒》 （1566） 中围绕着赫耳墨斯·特利斯墨吉斯忒斯飞行的鸟儿那样，智慧树也会被无数的鸟儿围绕着 。这棵树显然正在看守宝藏。隐藏在树根里的宝石让人想起格林童话中藏在橡树根中的瓶子，里面装着墨丘利斯的灵魂。这是一颗深蓝色的宝石，但画者并不知道它与《圣经·以西结书》中的蓝宝石的联系，以及蓝宝石在教会寓言中的重大地位。蓝宝石的特殊作用就在于它能赋予佩戴者贞洁、虔诚和坚贞的美德。它也被作为“安抚心脏”的药物使用 。哲人石被誉为“蓝宝石之花” 。鸟，作为可以飞翔的生物，一直是精神或思想的象征。所以，画中如此多的鸟，意味着画者的思想围绕着这棵树的秘密，指向隐藏在树根里的宝藏。田野里的宝藏、价值连城的珍珠和芥菜种子的寓言等，都具有这种象征意义。只是，炼金术士们所指的“秘密”并不是天国，而是“可见世界的惊人奥秘”，画中的蓝宝石似乎也有类似的含义。

图17

这是同一位画者在更晚的阶段所画，同样的思想以不同的形式在这幅画中再次出现；她的绘画技艺也有所提高。鸟儿已被心形的花朵取代，因为那棵树现在已经活过来了。它的四条分枝与切去四角的蓝宝石相应，围绕它的小衔尾蛇强调了它的“恒常性”。在《象形文字集》中，衔尾蛇是象征永恒的符号 。在炼金术士们看来，自我吞噬的蛇是雌雄同体的，因为它自己会生下自己。因此，他们把这种蓝宝石之花 （即哲人石） 称为“雌雄同体花”。恒常性和永久性不仅表现在树的年龄上，也表现在它的果实，即哲人石上。像水果一样的哲人石，同时也是一颗种子，虽然炼金术士们不断强调“谷物的种子”死在了泥土里，但哲人石，尽管有种子一样的性质，它却是不腐的。就像人一样，它代表着一种不断地死亡但又永恒的存在。

图18

这幅图表现了一种初始状态，尽管这棵树具有宇宙的性质，但不能自行从地表上生长起来。这是一种退行 的发展，可能是因为这棵树有一种自然倾向，可以从地表生长到充满奇妙的天文和气象现象的宇宙空间，但这将意味着它进入到了一个可怕的、不寻常的世界，与自然人的理性所惧怕的超自然事物接触。树的向上生长，不仅会威胁到病人在尘世生活中所谓的安全，而且还会威胁到他的道德和精神的习惯惰性，因为它将把他带到一个新的时代和一个新维度，在那里，如果他不付出巨大的努力去重新适应，他就无法生存下去。在这种情况下，病人的退缩不仅仅是因为他的懦弱，也是因为一种无可非议的恐惧，这种恐惧提醒他，未来的要求是多么苛刻，但他却无法意识到这些要求是什么，也不知道不满足这些要求究竟会有什么危险。他对焦虑的抗拒和厌恶似乎毫无根据，对他来说，他很容易为它们找借口，或是只要别人的一点帮助，他就可以把它们像讨厌的虫子一样撇到一旁。所以，我们这幅画所展示的精神状况就是：一种向内的反向生长，使本来坚固的大地也陷入日益严重的混乱之中。次级幻想也会随之产生，要么围绕着性，要么围绕着权力，或两者兼有。这样的幻想，早晚会导致神经症症状的出现，甚至导致病人和分析师不可避免地将这些幻想视作这些症状出现的原因，从而忽视真正的任务。

图19

这张由另一位病人所画的图案显示，图18的“退行”并不是孤立的。然而，这不再是一个无意识“退行”的例子，而是一个有意识的例子，这就是为什么树长出了人头。我们无法从图画中分辨出，这个女巫般树妖的树枝是在紧抓着大地，还是正在不情愿地从大地上伸起来。这与病人意识的分裂状态完全一致。但是，周围那些直立的树木却表明，无论是在她的内在还是外在，她都感知到了树木应该生长的方式。她把这棵树解释为一个女巫，把树的“退行”生长解释为有着邪恶本性的魔法所导致的结果。

图20

这棵树孤立在山顶。它有茂密的枝叶，它的树干里有一个用五颜六色的包装裹着的玩偶。画者当时想到了有关小丑的主题。这个愚蠢小丑的装扮，表明她觉得自己正在应对一些疯狂和不理性的事情。她意识到自己想到了毕加索，小丑的服装显然也暗示出了毕加索的风格。这种联想可能有更深的含义，而不仅仅是表面上的想法的组合。正是这种印象的非理性导致了前两张图中的“退行”发展。这三个病例都反映了现代人心灵所感到的极度不安，我的病人中也有不少人公开承认，他们害怕自己的心理出现这种自主发展。在这些情况下，如果有人能向他们展示他们那独特的、不可同化的经验的史传性，那便是最有价值的治疗。当病人开始感到自己的内在发展无可逃避时，他可能会感到很恐惧，害怕自己会无助地陷入某种他再也无法理解的疯狂之中。我曾经不止一次不得不伸手去拿书架上的同一本书，向我的病人讲述一位古老的炼金术士，让他们知道这位炼金术士四百年前有过同样的可怕幻想。这有一种镇静的作用，因为我的病人会发现，在一个无人理解的陌生世界里，他并不是唯一的，而是人类历史长河中的一分子，人类的历史已经无数次经历过这些显然不能被视为疯狂的事情。

图21

上一幅图画中的玩偶里有一个正在睡觉的人，像一只昆虫的幼虫正在蜕变。在这里，树就像是藏在树干里的人的母亲。这棵树与传统母性的特征相符。

图22

情势又向下个阶段迈进了一步。沉睡的人醒来了，身体的一半从树中露出，与动物的世界接触。因此，“树生”的人不仅具有自然之子的特征，而且被认为是从土地中生长出来的原始生命。这个树中仙女就是夏娃，她并非来自亚当的肋骨，而是完全独立的存在。这一象征显然不仅弥补了超文明人的片面性和非自然性，而且修正了《圣经》关于夏娃作为从属品被创造出来的神话。

图23

树仙女托着太阳，画面呈现出一个由光构成的人形。背景中的波浪带是红色的，由围绕着蜕变中的小树林流动的鲜血组成。这表明，这种蜕变不仅仅是一种虚无缥缈的幻想，而且也是一个深入肉体的过程，甚至是从肉体中产生的过程。

图24

这幅画综合表现了前面几幅画的各种主题，却特别强调光或太阳的象征性，并以四位一体作为表征。四条不同颜色的河流灌溉着它，它们从病人称之为“四座天山”或“形而上的玄山”上流淌下来。我们在前面的图6中遇到过这四座山。它们也出现在我的《心理学与炼金术》中所提到的一位男性病人的画作中 ，那本书里的图62和图109也再现了这四条河流。在所有的这些案例中，我对数字4，就像对所有炼金术、诺斯替教 和神话中的四位一体一样，不承担责任。我的批评者认为我特别喜欢数字4，所以以为它无处不在，他们这样的想法其实很奇妙。他们应该读一读炼金术的论著，只需一本足矣，但是显然这也太费力气了。“科学的”批评有90%都是偏见，而且事实也总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被印证。

数字4，就像化圆为方，绝不是偶然，这就是为什么——举一个就连我的批评者都知道的例子——不是三个或五个方位，而恰恰是四个方位。除此之外，我只是顺便提一下，数字4还有一些特殊的数学性质。我们画面中构成四位一体的元素，以及所强调的光象征，以这样一种方式放大表现，从中我们不难看出它的含义：通过这个小小的女性形象，表现一种对整体的接受，一种对自性的直观理解。

图25

这幅图展现了一个更晚的阶段。那个女性形象不再只是光象征的接受者或承载者，而是被卷入其中。与前一幅图相比，病人的人格受到的影响更大。这增加了其自性认同的危险——不能轻视的危险。任何经历过这种发展的人，都会被引诱，希望看到自己的经验和努力的目标与自性融合。的确，从当前的案例看来，有一些具有暗示性的先例是完全可能的。但是在这幅画中，有一些特定的因素能使画者区分开她的自我与自性。她是一位深受普韦布洛 印第安神话影响的美国女性：玉米棒芯使这个女性形象具有了女神的特征。她被一条蛇缠绕在树上，与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相似，作为自性的耶稣为世俗的人性牺牲，就像普罗米修斯 被链条缚在岩石上一样。正如神圣的神话中所显示的那样，人为达到整体性所作的努力，与自性在世俗的束缚中自愿牺牲一致。在这里，我仅指出这种关联，而不作进一步探讨。

因此，在这幅画中，有如此多的神圣的元素，以至于除非病人的意识完全被蒙蔽 （但没有这种迹象）， 否则她可以很容易区分自我和自性。在这一阶段，重要的是不要屈服于自命不凡，比如，在自性变得可以识别的那一刻，她认同了它，从而蒙蔽了自己，使自己对已获的领悟视而不见，那么这将不可避免地带来各种令人不快的后果。如果与自性相认同的自然冲动能够被识别出来，那么这个人，就会获得将自己从潜意识状态中解放出来的绝佳机会。但是，如果这一机会被忽视或没有得到利用，情况就不会像以往一样，而是会产生一种压抑，并伴随着人格分裂。自性的实现可能会导致意识的发展变成一种“退行”。我必须强调，这种实现不只是一种智力行为，而主要是一种道德行为，与道德相比，智力的理解是次要的。因此，我所描述的症状，也可以在病人身上观察到，他们出于不愿承认的卑劣动机，拒绝接受命运赋予他们的使命。

我还想请大家注意另一个特性：这棵树没有叶子，它的树枝也可能是根。它所有的生命力都集中在中心，集中在代表着花朵和果实的人形身上。一个人的根既在上面，也在下面，就像一棵树同时向下和向上生长。目标既不是高度，也不是深度，而是中心。

图26

上一幅图中提出的想法，在这里以稍微不同的形式再次出现。可以说，这种想法只存在于描述自己的过程中，因为病人的意识心灵只是遵循着一种模糊的感觉，这种感觉在绘画过程中才逐渐得以成形。她也许只是无法用一个清晰的说法来表达她想要表达的东西。这幅画的结构是一个曼荼罗，它被分成了四个部分，中心点下移，直到人物的脚下。这个人站在上方，因此属于光明的领域。这个曼荼罗是传统基督教十字架的倒置。传统的十字架，其长柱位于横梁的下方。我们从这幅图画中必然得出这样的结论：自性首先是作为一个理想的光的形象而实现的，尽管如此，它还是以一个倒置的基督教十字架的形式出现。鉴于理想之光的交点靠近顶部，所以潜意识中向中心目标的努力是向上的，那么图中人物向下的目光，则显示她的目标应该在低处。十字架短柱直立的光束落在黑色的大地上，这个人的左手握着一条从黑暗的球体中抽取的黑鱼。右手所结的手印 犹豫地指向左手那条 （来自潜意识的） 鱼。这个病人曾经研究过神智学 ，因此深受印度教的影响。无论是在基督教还是在印度宗教中，鱼都具有一种救世意义 （作为摩奴 的鱼和毗湿奴 的化身） 。我们有理由猜测 （见图29） ，这个病人熟悉《博伽梵歌》 ，里面说道 （X，31） ：“在鱼类中，我是马卡拉。”马卡拉是海豚或海怪利维坦的一种，是密宗瑜伽中的生殖轮象征之一。生殖轮的中心位于膀胱内，是以鱼和月亮象征为特性的水域。脉轮大概相当于意识的早期定位 （例如，心轮 对应于希腊的胸腔） ，而生殖轮可能是万物最初的定位。鱼的象征及其古老的守护神都来自这片水域。这让我们想起了“创世之日” ，想起了意识出现的时代，那时，存在的原始统一体几乎没有被模糊的反思所扰乱，人类像鱼一样还在潜意识的海洋里游动。从这个意义上说，鱼象征着一种回归元神世界的天堂似的状态，或者是藏传密宗中所说的“中阴”状态 。

这个人脚下的植物实际上扎根在空中。树、树仙女和植物，都从地面被举起来，或者，更有可能正准备落到地上。这也是那条作为深海使者的鱼所暗示的。在我的经验中，这种情况并不寻常，或许是受神智学的影响。西方神智学的一个特征是，以理想的思维去填充意识，而不是与阴影和黑暗世界相对抗。人不是通过想象光明的形象而得到启明的，而是通过使黑暗意识化而开悟的。然而，后一种过程并不令人愉快，因此不受欢迎。

图27

与前一幅画不同的是，这幅画中的元素完全是西方的，尽管它属于神明从树或莲花中诞生的原型范畴。石炭纪 的古植物世界，展现了画者当时的心境，她通过直觉理解了自性的诞生。从古老植物中生长出来的人类形象，代表了四个在底座的头的统一和精华，这与炼金术的观点一致，即哲人石是由四种元素组成的。对原型的认识使这种体验融入了原始的特征。就像幻境领域中常见的那样，这种植物也被分成了六个部分，当然，也可能纯属偶然。不应忘记的是，在古代，数字6被认为是“最适合世代传承”的 。

图28

由图26的那位病人所绘。戴着树冠的女性人物是坐姿——同样是一种向下的移置。以前远在她脚下的黑色大地，现在是进入到她身体里的一个黑球，位于脐轮 的位置，与腹腔神经丛重合。 （与此相对应的是炼金术中的“黑太阳” 。） 这意味着黑暗原则或阴影已经被整合，现在被感受为身体的中心。这种整合可能与鱼在圣餐中的意义有关：吃鱼带来了一种与神同在的神秘感 。

无数的鸟绕树翻飞。由于鸟类代表有翅膀的思想，因此我们必然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女性形象逐渐从思想世界脱离出来了，因为中心被移到了下方，思想自己也因此回归到了它们的自然元素中。以前，她和她的思想是一致的，结果她被托举到了地面上，仿佛是一个存在于空中的生命，她的思想也因此失去了飞翔的自由，因为她的思想现在要支撑起一个人的全部重量。

图29

脱离思想世界的过程仍在继续。一个男性恶魔 ，显然是突然醒来的，正以胜利者的姿态展示自己：他是阿尼姆斯 （animus） ，是女性身上男性思想的化身 （通常指女性男性化的一面） 。病人先前的悬停状态，其实是阿尼姆斯附身，但现在解除了。区别她的女性意识和阿尼姆斯，意味着两者的解放。“我是赌徒的游戏。”这句话可能源自《博伽梵歌》 （X，36） ：“我是骰子的游戏。” 是克利须那神 对自己的评价。这段话是这样开始的 （X，20—21） ：“我是坐在一切众生心中的自性。哦，古达克刹啊！我是万物的开始、过程和结局。我是阿底亚斯 中的毗湿奴；是闪耀的太阳在身体间。”

与克利须那一样，阿耆尼 也是《夜柔吠陀》 ^[1] 中《百道梵书》的骰子游戏：“他 （行祭僧 ） 掷下骰子，说：‘神圣的梭哈 ，你用苏利亚 的光芒努力照亮兄弟们内心最中心的位置！’因为这个游戏场如同‘巨焰烈火’，那些骰子便成了他的煤料，所以他能取悦火神阿耆尼。”

这两个文本都将光、太阳、火以及神与骰子游戏联系了起来。同样，《阿闼婆吠陀》 也提到了“在战车上，在骰子里，在公牛的力量中，风中，在巴尔加鲁耶 中和在伐楼拿 之火中的万丈光芒”。这种“万丈光芒”与原始心理学所谓的“神力”，与潜意识心理学中所谓的“力比多投入”“情绪价值”或“情调”相对应。情绪强度是对原始意识起决定性作用的因素，其中，最异质的事物——雨、风暴、火、公牛的力量和充满激情的骰子游戏——都可以是相同的。在情绪的强度上，游戏与赌徒不谋而合。

这一连串的思路或许有助于解释这幅画的情绪，它表达了释放和解脱。病人显然觉得，这一刻仿佛获得了神一样的呼吸。正如《博伽梵歌》所指明的那样，克利须那神是自性，与病人的男性意向相一致；当黑影、阴暗面尚未被充分意识到，这种认同就会经常发生。在每一个原型中，男性意象阿尼姆斯都有两面神雅努斯 的面孔，除此之外，它仅受到男性原则的限制。因此，无论是上帝还是自性，他绝对不适合代表整体。要代表整体，他必须满足于成为二者之间的媒介。但这些印度神智学所概述的特征，通过某种心理短路，诱使病人至少暂时地让男性意象阿尼姆斯与整体性相认同，并把他自身置于自性的位置。

图30

这是图2的画者，以不同的形式所展示的与图29主题相同的画。这棵光秃秃的装饰性的树是高度抽象的，画中穿着僧袍的地精样子的人也是如此，伸展的双臂表达了平衡和十字架的主题。人物形象的模糊性，一方面由从上面飞下来的鸟强调 ，这只鸟画得像是一朵奇异的花；另一方面由从根部上升起的明显像是阳具的箭头强调。因此，精怪代表了左与右的平衡，以及理智与性欲的统一，就像炼金术中以哲人石的形式表现出来的墨丘利斯的双重性一样，是四种元素的四位一体。那贯穿地球的条纹带子，让我想起了在《自性化过程研究》中所论述的水银带 。在那项研究中，病人自己也认为那是水银。

炼金术中墨丘利斯这个概念完全源自男性心理学，象征着一个男人在理性与性之间的典型对立，因为缺乏将二者结合起来的女性厄洛斯 。图中的阿尼姆斯，是女性在自性化过程中，从心灵结晶出来的一种纯粹的男性心理。

图31

这是前面 （图30） 那位病人的刺绣作品。这棵树变成了一株盛开的莲花，花朵里坐着地精样子的人，这提醒我们莲花是众神的诞生地；这两幅图很明显受东方的影响，但与我们在图28和图29中看到的不同。这不是西方人在模仿和学习东方的印度神智学。这位病人出生在东方，她虽然没有自觉吸收东方的神智学，但在她内心深处，却被神智学彻底渗透了，这对她的心理平衡造成了令人不安的影响。

在这幅图中，精怪明显处于更后面的位置，但树冠已经生长得丰富：叶子和花朵出现了，围绕着一个像花一样的中心，形成了一个花环，一个花冠。炼金术士们所使用的王冠或“汝心之王冠” （diadema cordis tui） 这个术语，其意思正是象征完美。在图中，王冠作为树形所象征的发育过程的顶点或终点，以曼荼罗、中国的“太乙金华”和西方炼金术中“蓝宝石花”的形式出现。阿尼姆斯不再占有自性的位置，而是被自性超越。

图32

我有些犹豫地复制了这幅图，因为它与其他图不同，也就是说，从病人不受阅读或道听途说的影响的角度来说，它的材料并不“纯净”。但它仍然是“真实的”，它是自发产生的，并以与其他人一样的方式表达了一种内在体验，只是她的表达更清晰，更形象，因为这位病人更能用好自己的想法来突出主题。因此，这幅画结合了大量的材料，但在这里，我不想评价，因为它的基本组成部分已经在相关文献中有过讨论，或者在别的文献中也能找到。无论如何，这棵树的真实构成元素是原创的。我复制这幅图，只是为了表明，象征对图中的结构产生了什么影响。

在此，我将以一个自发的树象征的文学作品来结束对这一系列图画的讨论。诺埃尔·皮埃尔，在他的诗歌《黑太阳》 （1952） 中描述了一种真实的潜意识体验：

绉纱密布，裹着薄雾的水帘洞
打着呵欠，那儿
拥挤着从四面八方接踵而至的游客。
我混迹其间，螺旋式的旋转
在一只漏斗中吞噬着人潮，
中心是一棵巨大的梓树，
它的每一个枝干，都悬挂着死者的心脏，
它的每一个岔口，都栖息着机巧的圣婴。
他注视的目光总在闪烁。
底部湖水荡漾
万物的中心是多么宁静！
在我的生命之树下，最后的河流
环绕着岛屿，在迷雾中
一团灰色的岩石升起
这坚实的堡垒，恰似世间圣地。

诗中所描述的主要是：（1）人类聚集的普遍中心。（2）螺旋式旋转 。（3）生死之树。（4）心脏与树的结合成为人类生命力的核心 。（5）以圣婴喻指自然的智慧。（6）岛屿即是生命之树的根基。（7）立方体，即哲人石，同时也是被树守护的宝藏。

---

[1] 《夜柔吠陀》（ Yajur-Veda ），是印度教四大吠陀经的第三部，其内容着重于宗教仪式。——译者注 mV5uvt08yZxnzwtqNgIHywYT8RM9sQxKIdZbtYjzAZwbPIPC+BF9Cs+rANZN2yT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