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述人 :杨震华
祖籍天津,1939年出生于新西兰基督城,1943年随父母返回祖父定居的香港,继而回到大陆,1946 年定居重庆。1963 年,毕业于重庆医学院医疗系,1984 年调重庆市计划生育科学研究所(整理者注:今重庆市计生研究院),从事科研、临床、教学工作并担任研究所领导。1983年任重庆市江北县侨联副主席;1988年担任市政协委员;1990年开始,连任三届重庆市侨联副主席。1993年当选重庆市人大常委;2001年,被评为重庆市第一届人民代表大会优秀代表。2003年被评为重庆市政协第二届委员会先进委员。
◆ 口述时间 :2020年8月
◆ 记录整理者 :任秀琼
我的故事要从我的爷爷(整理者注:杨震华之父为赘婿,杨震华随外祖父杨宝忠的姓)讲起。我们是天津人。我的爷爷杨宝忠,1893年出生,从小练武术,和霍元甲算是同门师兄弟。有了武术功底后,为了生活,曾祖父送我爷爷去北京的京剧科班“富连成”学习武丑。
在北京待了两三年,因曾祖母过世,爷爷被迫停学回到天津,跟着曾祖父做泥水匠。这个时期爷爷对杂技产生了兴趣,进入天津“雅艺皮条杠子社”学杂技。没钱缴学费,爷爷就给“杠子社”的道具房守夜抵学费,同时利用晚上的时间练功。爷爷主要练的是“杠子”和“皮条”。他非常聪明,把京戏里的很多动作移植到杂技里。1908 年末代皇帝溥仪登基时,天津挑选了最优秀的演员,组成一个杂耍班子去北京朝贺。爷爷被选入班,那一年他16岁。爷爷的节目很受欢迎,王公大臣拍手叫绝,爷爷在北京一炮而红。
就在那一年,爷爷和他的师兄弟被邀请去上海演出,其间他又拜师学习了中国戏法和西洋魔术。当时俄国“巴罗斯基”马戏团的老板对爷爷非常欣赏。他多次与爷爷洽谈,以高薪和爷爷签了3年的赴俄演出合同。
于是,1910年初夏,爷爷和他的6个师兄弟组成了“七侠演艺团”赴俄国演出。俄国老板看我爷爷年轻又帅气,功夫好,脑子好,反应快,有礼貌,想招他为女婿,也希望以此留住他。爷爷觉得,作为中国人,不愿意娶一个外国人做老婆,所以婉言谢绝。事实上,爷爷和师兄弟们一直思乡心切,所以1913年初夏合同期满,他们马上就回国了,继续在津沪一带演出。
爷爷还是一位侠肝义胆之人。1913年盛夏他们在上海演出,一位师弟的未婚妻在上海虹口道场被日本浪人劫持。爷爷师兄弟7人,赶去日租界旅馆救人,和 3个日本浪人发生了激烈的格斗。他们打死了一个,打伤了两个日本人,把师弟的未婚妻救走了。事发次日,上海大小报纸以《飞侠侠义救难女》为题报道了痛打日本浪人这一事件,对他们的侠义行为大加赞赏。日租界出动军警四处搜捕,他们连夜登上开往烟台的轮船,几番周折回到天津。
1914年,爷爷一行去哈尔滨,结识了另一个叫“依扎克”的俄国马戏团,这个团的老板同样很欣赏他们的演技,热情邀请他们再赴俄国演出。1917年3月,俄国爆发了“二月革命”,在一些俄国布尔什维克朋友的鼓动影响下,他们7人参加了一支红军队伍。
爷爷曾跟我说:“‘红老毛子’是穷人,老受欺负,是好人。我们帮他们打老财的‘白老毛子’!”在一次战斗中,他们被沙俄军队打散,混乱中被俘。一个多星期后,红军“依布琴科”哥沙克骑兵解救了他们,并动员他们加入了这支骑兵队。爷爷说他还跟随队伍参加了苏联红军攻打冬宫的战役。在苏联爷爷负过伤。直到 1917 年“十月革命”胜利,他们才又回到天津。后来“七侠演艺团”师兄弟相继结婚成家,为养家糊口各谋出路,最终解散。1919年底,我母亲出生。
那一时期社会非常动荡,民不聊生,爷爷清楚地意识到必须要有自己的杂技班子,才能维持全家人的生活。1924年他带着杨家班巡演到武汉时,爷爷以自己的子女、子侄为班底,在武汉当地招收了一批有悟性、能吃苦的穷孩子为艺徒,起名“童子艺术团”。
我父亲周少田就是在那个时期进杨家班跟着爷爷学艺的。他家在汉阳农村,他和 3个弟弟成了孤儿,四兄弟就都进了班。当初贺龙的部队经过湖北,他本想去参军,但是 3个弟弟怎么办?那时候汉阳街上有卖“福尔膏”的——担个挑挑,里面摆些药,一个人担挑挑,一个人伴着吹号。我父亲看见吹号觉得好玩就拿起来吹,没想到吹得不错。他学了几首曲子就帮别人吹号。有人就推荐他去参加“童子艺术团”,由此他开始学习杂技。我母亲那时候 5 岁,也开始学艺。
“童子团”一边学艺练功,一边演出。北方管这种表演形式叫“撂地”——在一个宽阔的场子里,翻跟斗啊,舞剑、抖空竹、耍坛技、变魔术……在爷爷的严格教导和训练下,“童子团”的学员们很快练就扎实的基本功,各自有了自己的节目,大家随着爷爷走南闯北,卖艺演出。几年时间,“童子团”在湖北、湖南、江西、广东一带已经小有名气,时常被邀请做富室贵家的堂会演出和逢年过节的行香走会的表演。
1936年,“童子团”在广州演出,被一个叫刘金富的香港老板看上了。他很有头脑,看了“童子团”的表演后,就来跟爷爷商量:你们全家跟我到香港去,我出钱雇你们杂技班去海外演出,演出收入按比例分成。那时去香港很容易,就这样“童子团”去了香港。
1937 年“童子团”改名为“天津义侠精武团”,先后被雇佣到安南(整理者注:今越南)、暹罗(整理者注:今泰国)等东南亚地区演出,后来又去更远的澳大利亚、新西兰。演出赚来的钱,刘老板得大头,“精武团”最多时才分得一点五成。但是对于“精武团”来说,这一点五成已经很不简单了。听我父亲讲,他们的演出太受欢迎了,华人喜欢,洋人也喜欢。他们在海外演出的场馆都是当地的大剧院,演出条件非常好。“精武团”成了刘老板的摇钱树。在外演出一年后,“精武团”全团回港休整了 3个月。那时候,爷爷由于过去受的伤和多年的劳损,一条腿已经瘸了,一只眼睛角膜白斑,不能继续登台演出,他在香港深水埗买了一处房子,定居下来。
1938年,杨震华父亲和母亲在香港的结婚照
那是 1938年,我母亲 19岁,爷爷把她许配给我父亲。第二年,父母亲再随刘老板赴澳大利亚、新西兰演出。1939年底,我出生在新西兰南岛基督城的海伦医院。
母亲杨俊英怀着我的时候,仍在基督城演出。偶然的机缘,母亲结识了当地一位姓Denton (丹顿)的夫人,我该叫她Grandmother (祖母)。她非常喜欢我母亲,一定要我妈妈做她的女儿,所以我一出生就有一个洋外婆,还有一个洋舅舅——比我大 4 岁的John (约翰)。这位外婆很照顾我妈妈,在我父亲还在新西兰各地演出时,丹顿夫人就让我母亲住到她家里去。她是做文职工作的职业女性,她丈夫在港口的修船队管事。我母亲在海伦医院生下我以后,我们又在她家生活了一年多。她非常善良,非常爱我们。1941 年,刘老板要“精武团”去澳大利亚演出,妈妈带着我要离开新西兰了,丹顿夫人舍不得我,她对我母亲说:“我把儿子给你养大,以后再还给你。”我是家里的长子,我妈妈也舍不得。丹顿夫人哭着送我们上船,没想到一别就是永远。在香港时,我们还收到过她寄来的礼物,回到大陆后就断了联系。母亲时常给我和家人讲起那段难忘的经历。
1940年,杨震华和母亲寄居在新西兰
从新西兰到澳大利亚后,我父母与精武团在悉尼、墨尔本、堪培拉等城市巡演。1941 年 12 月 8 日,日寇侵略香港,香港被炸得到处都是瓦砾废墟。1942年2月,日寇发动了对澳大利亚达尔文港的空袭,局势非常紧张,澳大利亚的各大港口布满了水雷进行防御,即将断航。“精武团”的青壮年全在澳洲,我爷爷奶奶却在香港。全团想尽办法登上了回香港的船,3 岁多的我也随着父母历时两个多月终于从澳大利亚回到了香港。
我爷爷早年在上海的经历,使他非常痛恨日本人欺负、侵略中国。因为“精武团”当时在香港的名头非常响,日军三天两头派人来家里叫去劳军,给“皇军”表演,爷爷先以各种理由推托,日军的威胁则越来越大。当时也不可能再去剧院演出,全家几十口人的生活陷入困境。爷爷因为在香港演艺界很有名,之前也结识了夏衍、田汉等进步人士。爷爷给夏衍、田汉以及天津同乡会说了这个情况,大家商议决定:绝不给日军演出,香港不能待了,马上回大陆。
爷爷说在夏衍、田汉和天津同乡会的帮助下,他们租到了一条大捕鱼船。团里都是练功夫的年轻人,身强力壮的,大家很快就把东西搬上船。乘着月黑风高,80多人连夜悄悄出海,向大陆偷渡。我和几个月大的妹妹是船上仅有的小孩。只记得大人把我抱着,风急浪大,颠簸不停,害怕被日军军舰发现,发现了就要开炮啊!大人叫我“不准哭,不准闹”。我一哭,大人马上吓唬我“鬼子来了!”能感觉到大家都非常紧张。偷渡到哪里呢?广州湾,也就是现在的湛江。当时日军还没占领那里。到湛江不久,1943年日本人又打到湛江来,全家就只能往桂林方向走。当时的桂林相对安定,我们就在七星岩那边租了一个大院儿住下来,在桂林周围演出。不演出没收入啊,几十口人要吃饭。在桂林,爷爷又遇到了田汉,原来他也回国了。田汉介绍爷爷到国民党军队去慰劳义演,到医院给伤病员演出,部队还给我们提供了一点口粮。我们也给当地老百姓演。有时也给财主演出,收到的钱一部分捐给军队给伤病员买药。1944年,日本人打到桂林,桂林沦陷,爷爷只好又拖家带口往北朝贵州方向撤。
那时候我已经记事了。我们沿途坐的火车,不是现在这种客车,而是运货的闷罐车。那时候有闷罐车坐已经不错了。我们全家80多口人,坐了两节闷罐车,男女分开。我现在都记得很清楚,只要闷罐车的铁门打开,外面看到的全是尸体:生病死的,日机轰炸死的。当时霍乱流行,我母亲得了霍乱差点死了。火车进站要停很久,因为一个火车头要拉好多不同的车厢,一列一列都要排队,经常三五天火车都动不了。火车顶上坐了很多人,还有很多人睡在火车下面,火车突然开动哐啷一声,有些人就被火车轧死了。
路上还遇到不少土匪。那时候太艰难了,农民地里种不出粮食、蔬菜,饿得不得了,只有出来抢人。拿着土枪土炮大刀来抢,那个大刀把子特别长,前头是弯的像镰刀,磨得快得很。田野里到处能看见死人。那个惨状啊,我现在都记忆犹新。日本鬼子太残忍了!像水灾会引发次生灾害一样,日军的暴行引起国内大动乱。我们没有吃的,别说肉了,连菜都买不到,经常三五天才能吃到一点蔬菜。
亏得我们有在部队里义演的经历,后来军方护送了我们一段,把我们送到了贵阳,那时已经是 1945年了。终于等到了抗战胜利。可是这么多人要吃饭,又怎么维生呢?我们租了贵阳一个叫“南明”的烟厂的仓库住下。一天只能吃两顿稀饭,用盐炒黄豆下饭。不管大人小孩儿,全家人每天都这么吃。在“精武团”最危难的时候,我的奶奶,号令全部女眷,把自己值钱的东西都拿出来换钱,买米买面,做成稀饭、馒头、包子、烙饼、饺子去卖。早上卖早点,下午卖茶,就像重庆人摆的老鹰茶摊一样。我爷爷、舅舅他们习武懂气功,就摆摊儿用中医气功给人治病,专治跌打损伤,接骨斗榫。家里有祖传的膏药,还有黑沙丸,老百姓也信这个。就这样,一家人勉强度日熬到了1946年。当时我们一心想回家乡天津,找了部队,请他们带我们去重庆,再想办法从重庆回天津。
杨震华(后排左二)少年时代的全家照
到了重庆,我们住在今天的重庆市第二十九中对面的大众游艺园,当时各个剧团班子都在里面演出。管事的科长是山东人,因为他邀请我们去“大众游艺园”演出,我们才有了立足之地。
我们刚到重庆时,这里经济非常萧条,交通很不便利,没有火车、飞机,只有水路。怎么回天津?回去不了。家里就商量,暂时留在重庆,就在四川省内演出,内江、雅安、成都、自贡、宜宾、泸州……但是那个时候有多少人看杂技啊,看两次人家就不看了。怎么办呢?我爷爷就和家人商量,把杂技和戏曲结合起来。戏曲的服装、化妆、道具、布景、灯光、舞台、舞蹈,这些都可以和杂技联系起来。他们排了很多戏,比如《十三娘》《梁红玉》,那些都是打侵略者的戏,观众看起来特别感同身受。宝剑在天上转啊转啊,配合后面布景的灯光,效果非常好,上座率立马提高了,在各个地方演出都很受欢迎。这样就解决了大家庭的生计问题。后来家里在飞来寺附近买了房子,一直住到1951年重庆杂技艺术团成立。
1952年,母亲杨俊英受邀参加第二届赴朝慰问团演出的请柬
我们还是一直在筹措回天津的路费,但是一直到1949年新中国成立后都没有能回去。要回去,必须先坐江船到武汉、上海,再坐海船到秦皇岛、大连,最后到天津,一大家人要回家是很麻烦的。后来,我们给西南军区的解放军部队慰问演出,贺龙等西南军政委员会主要领导都来看了。演出地址就在解放碑实验剧场。演出太受欢迎了!田汉还为那次演出写了节目单,上面有很多人的签名。贺龙很喜欢我们家的节目,他听了我们家的经历,知道我们爱国,是放弃了财产回到大陆来的。贺龙对市文化局艺术科的科长说:“无论如何要把这个团留住。”市文化局的领导多次到我家来做工作挽留,我爷爷被感动,同意留下了。于是1951年5月,以我们杨家班为核心,结合了另外七八家小团体,比如“怪人团”等,组建了“重庆技艺团”,我爷爷任第一任团长。1955年,重庆技艺团改名“重庆杂技艺术团”。成立大会上,奶奶也被请上了主席台,戴上大红花,表彰她在最艰苦的时候勇挑重担,把家里的铁盆碗盏都捐献出去,才把这个团保留了下来,渡过了难关,又把这个团完完全全地交给了政府。所以大会上,我奶奶被赞颂为“团的母亲”,大家都很受感动。当时我们家里有一辆道奇卡车,出去演出的时候装道具服装用。道具里面最贵重的是两幅舞台大台帐和三重耳幕,是我父亲当年在上海花重金请人用湘绣手工绣制的,主题是八仙过海,非常生动华丽。
1953年,杨震华母亲参加第二届赴朝慰问团第三分团演出合影
我的父亲母亲、姨母姨父、舅舅舅母、叔叔婶婶等,都在杂技艺术团工作,不但创作奉献了很多精彩的杂技节目,而且培养出不少杂技名角。皮条、顶杆(爷爷独创的用头顶,上边有两人,其他团的是用肩扛杆)、耍坛子、转碟、蹬技、晃板、柔术滚杯、走钢丝、魔术、戏法等节目的技巧和难度均居全国一流,尤其是我母亲独创的“舞流星”引起了轰动,成为每场的压轴节目。抗美援朝时期,我母亲先后两次去朝鲜战场慰问演出,后又赴西藏慰问驻藏部队。她表演的《叠罗汉》蹬人节目在部队轰动一时,她是底座,蹬四个人在上面表演,负重量惊人。这个节目轻重并举、软硬功夫相辅相成,最能体现中国杂技艺术的特点。重庆杂技艺术团在当时的中国杂技界拥有响当当的名气,与中国杂技团、上海杂技团、广州杂技团等并驾齐驱。还为成都军区杂技团、昆明军区杂技团、广西杂技团、武汉杂技团等培养输送了一批优秀的杂技演员。文化部组团出访苏联、波兰、捷克、匈牙利、保加利亚、阿尔巴尼亚等欧洲国家以及苏丹等亚非拉国家,都多次选派了重庆杂技艺术团。
我爷爷从小习武学艺,家贫没上过学,没文化,知道没文化的艰难。我母亲那一辈,一直动荡流浪,也没有读到书,只有一个表舅读过几年私塾,成了杨家班的秀才。其他人在重庆解放后通过扫盲班,认识了好多字。所幸他们脑瓜都还比较灵活,也有语言天赋,走南闯北的经历使他们能讲流利的英语和比较地道的广东话、上海话、山东话、四川话等。到我这一辈生活相对安定了,我母亲坚决不许我学艺,爷爷也赞成我们这一辈都不要搞杂技了,太苦太累,对身体伤害也大。我又是长孙,家里更希望把我培养成有文化的人。
1947年,我上小学。我最初读的小学在重庆市劳动人民文化宫对面通往市三院(整理者注:原重庆市第三人民医院,今更名为重庆市人民医院)的那个路口上。一上学就是读第四册了,因为前面没有班。一开始我都在“坐飞机”(整理者注:重庆方言,形容搞不清楚状况,云里雾里的),后来在老师的辅导下很快赶上了。1948 年,那个地方拆掉,我转到两路口小学念书。1949 年重庆解放后,我转到枇杷山的新华小学读书。这所学校1952年又拆迁,我转到七星岗妇幼保健院那边的放牛巷小学。小学毕业后,我考到了重庆市第二中学。第二中学校址先是在两路口,后来迁到西南革大二部,就在化龙桥龙隐路虎头岩底下。我初中和高中都在那里读的。当时第二中学的教学质量非常好,和第三中学,即今南开中学并驾齐驱。这个学校后来拆掉,原址归第二十九中学高中部。
我的成绩一直很好。1958年参加高考,那时候考俄语,我记得开考后45分钟我就交卷了。因为父母希望我考一个离家近一些的大学,所以四川医学院的专业我一个都没有填,全报的重庆医学院。最终我进了重庆医学院的医疗系。我的妻子邓蜀华,两年后也考入了重庆医学院医疗系。她和我从小就认识,就住在我们家楼上。因为她父亲去世早,她小时候跟随母亲到重庆来投奔姨父,她姨父和我父母是同事。我父母很喜欢她。她初中念的第二十九中学,中考前她来咨询我考哪个学校好。我说第二中学环境好、教学质量也好,建议她考第二中学。她就考了第二中学,我们成了高中校友。后来我考上了重庆医学院,她又来问我重庆医学院好不好,我说好。于是,她又成了我大学的校友。
1963 年,作为重庆医学院第三届毕业生,我被分配到江津专区(整理者注:1951年4月,璧山专署驻地迁至江津,更名为川东行署区江津专区,辖江津县等县。1968年江津县更名为江津地区。之后,江津县及江津地区相关县行政区划多次调整。1992年8月4日,江津县撤县设市。2006年10月22日,江津市撤市设江津区)人民医院。这里面还有一段小插曲。我实习时突发阑尾炎,开刀做手术以后伤口感染,所以去单位报到就比别人晚了一个月。时任市卫生局局长的张玉水告诉我,本来已经安排我在江津地区医院搞外科的,因为我还没报到,就安排别人了。领导说现在有三个县的医院可供我选,即江北县、璧山县和荣昌县医院。我唯一的想法就是离家近一点。领导说,那你就选江北县,过江就是市中区(整理者注:今渝中区),而且我们拨了 25万元修建江北县医院,你一去就在新医院上班。我以为江北县医院位于江北嘴。等我去报到了才知道,江北县医院在嘉陵江边的水土镇,很远。
就这样我在江北县医院的普外科一干就是20年,其间跑遍了渝北的山山水水,经常背上装着药品和器械的背篼就和同事们去病人家里救治。很多手术就是在区、乡卫生院做的。没有电灯,只能挂个汽灯在头顶。灯挂高了,看不清手术,挂低了,烤得脖子疼。我的颈椎病就是那个时候落下的。我主要做肝胆肠这些手术,一般的四肢骨伤也能治疗。这期间,我做过江北县人民代表、县政协常委、县第一届侨联常务副主席。
随着医院不断发展,各个科室都需要不断地细化建立。1976年,单位派我到市第五人民医院去进修泌尿外科。泌尿外科包括肾脏、膀胱、输尿管、尿道系统。半年后,我又回母校重医进修半年。回到单位,我就不再搞普通外科而是泌尿专科了,带了很多学生。
“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中国开始控制人口盲目增长,实行计划生育,成立计生机构。计生系统和卫生系统成为平行的两条线,而计生人员都是从医疗卫生部门抽调出来。因为我搞泌尿科,泌尿和生殖,原本就是同一个系统的,而当时新成立的计生部门既缺领导,又缺有经验的医生,所以,市计生部门反复做县里的工作,最终把我从江北县医院调回了主城。我妻子也在县医院的妇产科当科室主任,就与我一道调到主城,正好一个搞男性计生,一个搞女性计生工作。
1984年,我们俩一起到了新成立的重庆市计划生育科学研究所。最初研究所设在市急救中心的一栋老楼里,当时有两个上级单位:一个是重庆市科委,一个是市计生委。科委管项目和科研经费;计生委管业务,我们要向其汇报计生工作的研究成果和计划生育川东、川南片区的手术并发症的处理,计生药物的安全性、可行性、可恢复性等;各种计生器械的研发、安全性、可操作性等。我调过来以后管科研和临床。后来市里在江北区红旗河沟划拨34.1亩土地给我们建了一个科研所,我们从市急救中心搬出来。一部分搞研究,一部分搞实践,指导全市开展计划生育手术。那时候计生工作要做很多手术,所以就建立了“重庆市计划生育研究院附属医院”,同时满足搞科研收集数据和统计数据的需要。我爱人就专门指导手术,培养基层计生人员,是“计划生育服务分中心”的副主任,成年累月带着一帮人在基层当“救火队员”。
搞了这么多年的计生工作,我们完成了国家少生优生的任务。我们还到全国其他地方办培训班,广东、广西甚至新疆都去过,算是为控制我国人口过快增长做出了贡献。我们还培训了来自印度、美国、巴基斯坦等国家总共100多个计划生育专业人员。
1986年,杨震华荣获国家计生委颁发的“六五”国家科技攻关工作证书
我的职业生涯中还有一些有意义的兼职工作。原来在县医院工作时,重庆市公安局聘请我为刑事技术法医顾问,兼任江北县公安局兼职法医,这份义工干了 7 年。在市里工作时当过第一中级人民法院的社会监督员。后来市卫生局、市监察局聘请我为重庆市医疗行风评议监督员。这些社会工作我都干得非常好,受到了各方好评和表扬。
2016年,杨震华(前排左三)在新西兰拍摄的全家照
因为出生在新西兰,所以我一直想回去看看,2012 年,在新西兰基督城见到约翰舅舅时,我们分别已是近 70 年了,但是幸运的是今生我们终于再相见了,他叫着我的小名——小英,拥抱我,我们都很激动!我相信,那一刻,他的母亲和我的母亲都在天上开心地看着我们。他告诉我,在 1963年的时候,听到中国杂技团到新西兰演出的消息,丹顿夫人带着他,拿着我们的照片跑去剧场后台问:认不认识这些人?他们现在在哪里?她太想念我们了,却一直没有我们的音讯,遗憾而终。她不知道也无法想象,战乱时期,我们居无定所、颠沛流离;“文化大革命”时期,我们全家因海外关系身陷囹圄。我们想念他们,却无法联系上他们。他带我去看了那所当年我们住过的红瓦房子,上百年的房子了,还在那好好的呢。约翰还一直保存着我母亲当年送给他们的衣物和其他纪念品,并拿出给我们看,足以见得他们对我们的珍视。这段缘分弥足珍贵呀!睹物思人,感慨万分。
2012年,Dianton Jhon从新西兰寄来重庆的明信片。上图为当年杨震华和母亲住过的房子
现在我家里这些新西兰的老照片,一些是约翰舅舅翻拍给我的,一些是父母保留下来的。约翰舅舅前几年还寄给我他写的我们两个家庭的故事,里面有很多珍贵的合照,以及我小时候住过的房子的照片。
约翰年轻时是新西兰一艘舰艇的船长,常年在南极工作。后来在新西兰国家电视台任电子工程师。他尤其爱好无线电和音乐,有英国剑桥大学的音乐学博士学位。他每周礼拜日在基督城大教堂给大家弹管风琴,还自己作曲灌制唱片;每周给基督城的报纸写稿,主题大多是历史方面的。他家里有一个装满无线电设备的工作间,他长年每天义务为利特尔顿港的船只发布海浪和天气预报,乐此不疲。对每一时刻过港的船只他如数家珍。他丰富有趣有质量的老年生活令我叹为观止。遗憾的是,两年前他因突发心梗去世了。
我今年已经81岁了,回顾走过的几十年人生旅程,百感交集!年幼懵懂时跟随父母漂洋过海,从南半球回到战火纷飞的北半球,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新中国成立后,生活终于安稳了,还上了大学当了医生。尽管“文化大革命”时受到了牵连和迫害,后来还是平反了。所有吃过的苦、受过的罪都成了我人生的财富。我的后半生是幸福的,我的职业、我的社会职务、我的良知,使我为病人,为能帮助的所有人竭尽了全力,无私助人的收获就是我的快乐,也是人生没有虚度的体现,更是对我的爷爷奶奶、父母和所有的家人,以及新西兰爱我们、帮助过我们的洋外婆一家人最好的回报。
应骥 先生
2017 年 1 月 11 日,四川外国语大学离退休处会议室,87岁的名誉教授、离休干部应骥举起右拳,在党旗下宣誓,正式成为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之后,他交了 2000 元特殊党费。
虽然生于韩国仁川,但在年轻时,应骥早就怀有为共产主义献身的抱负,却不想直到年近九旬之时,才终于加入党组织。1949年,他在上海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西南服务团(整理者注:简称“西南服务团”。1949 年,刘邓大军进军大西南前,从上海、南京、安徽等地招收了 6100 名干部和11000 名大中学生,前往云、贵、川工作),跟随刘邓大军辗转来到重庆,随着波澜壮阔的历史大潮,开启了跌宕起伏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