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在诺丁汉郡有一份小小的产业,我在他的五个儿子中,排行老三。十四岁那年,他送我进了剑桥大学。在那儿我埋头攻读我的学业,然而三年后,我们贫困的家庭再也无法承担我的学费了。于是我就到伦敦著名的外科医生詹姆斯·贝茨先生手下当学徒,一直学了四年。有时父亲也会寄些零花钱给我,这些钱我就用来学习航海及数学中的一些学科,对那些有志于旅行的人来说,这些东西都很有用处。我始终深信,终有一天我会交上好运去外出航行的。
学徒期满后,恩师贝茨先生推荐我到亚伯拉罕·潘耐尔船长统率下的“燕子”号商船上当外科医生。我跟随船长干了三年半,曾多次出海航行。回来之后,受恩师贝茨先生的鼓励,我定居在伦敦,在老周瑞街的一座小房子里租了几个房间,开了个小诊所。受恩师贝茨先生的照顾,我的病人不断,生活还算衣食无忧。随后,我娶了杂货商埃德蒙·伯顿先生的二女儿玛丽·伯顿小姐,还得到了四百英镑的婚嫁费。
可是,两年之后恩师贝茨去世了,我没有几个朋友,良心又不允许我像我的许多同行那样蒙骗病人,因此生意渐渐萧条。我和妻子以及几个朋友商量了一下,决心再度出海。我先后在两艘船上当外科医生,六年里我多次航行到东印度群岛和西印度群岛,我的财产也因此有所增加。由于我总能幸运地得到大量的书籍,所以在空余时间里我阅读了许多古今最优秀的作品。到岸上去的时候,我就观察当地的风俗、人情,也学学他们的语言,倒也长了不少见识。
随后,我接受了“羚羊号”船主威廉·普利查德船长待遇优厚的聘请;那时他正准备去南太平洋一带航海。一六九九年五月四日,我们从英国南部的一个叫布里斯托尔的海港启航。
我们的航行开始一帆风顺,但在去往东印度群岛的途中,一阵强风暴把我们刮到了几迪门兰的西北方,我们被困在了那里。船员中有十二人因操劳过度与饮食恶劣而丧生,其余人的身体也极度虚弱。十一月五日,那一带正是初夏时节,天空大雾迷漫,水手们在离船120码的地方发现了一块礁石,但是风势很猛,我们无法避开,只能随着强风直撞上去,船身立刻触礁碎裂。连我在内的六名船员,将救生的小船放到海里,竭尽全力脱离大船和礁石,但我们只划出去三英里远,就再也没有力气划船了,只好听凭波涛的摆布。大约过了半个来小时,忽然一阵狂风从北方吹来,将小船一下掀翻了。对于小船上的同伴,以及那些逃上礁石或是留在大船上的人们,我再也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了,可我断定他们全都葬身海底了。至于我自己,则听天由命地游着,被风浪推向前去。就在我再也无力挣扎就要完蛋时,我忽然觉得水深已经没到胸口了,而这时风暴也已大大减弱。最后我终于来到了岸上,那时我想大约是晚上八点钟。我又继续往前走了近半英里,没有见到任何房屋或居民的迹象。在风暴中挣扎了许久,我疲惫到了极点,再加上天气炎热,我不禁昏昏欲睡。我在草地上躺了下来,草很短,软软的,一觉睡去,感觉前所未有的酣甜香沉。
我睡了大约有九个小时,等我醒来时,太阳正好从东方升起。我想站起来,却动弹不得,我这才发现自己的胳膊和腿都牢牢地绑在地上;我的头发又长又厚,也同样被绑着;从腋窝到大腿,我周身都横绑着一些细细的带子;由于我恰好是仰天躺着,我的头也被固定在地上,所以我只能朝上看。太阳开始热起来了,阳光刺痛了我的眼睛,我听到周围一片嘈杂声,可我躺着的姿势,除了天空什么也看不到。过了没多大一会儿,我觉得有个什么活的东西在我的左腿上蠕动,轻轻地向前移着,越过我胸脯,几乎到了我的下巴前。我尽力将眼睛往下看,竟发现一个身高不足六英寸、手持弓箭、背负箭袋的人!与此同时,我估计至少有四十个他的同类随他而来。我大为惊奇,猛吼一声,吓得他们全部掉头就跑;他们中有几个从我腰部往下跳,竟跌伤了。但是他们很快又回来了,其中的一个竟敢走到能看得清我整个面孔的地方,举起双手,抬起双眼,一副惊羡的样子。我一直那样躺着,极不舒服,我努力挣脱,将绑着我左臂的绳子挣断了,又用力一扯,虽然十分疼痛,但还是将绑我左边头发的绳子扯松了一点,这样我才能稍稍转动头部。但是,我还没来得及将他们捉住,他们却又一次一溜烟地跑了。随后我听到他们一阵尖声高喊,即刻就感觉有一百多支如针一样的小箭射中了我的左臂,非常疼痛;他们又向空中射了一阵,有些弓箭落在我的脸上,我赶紧用左手去遮挡。一阵箭雨过后,我不胜悲痛地呻吟起来。接着我再一次挣扎着想脱身,他们比刚才更猛烈地向我齐射,有几个还试图用矛来刺我的腰;幸亏我穿着牛皮背心,有效地抵挡了他们的进攻。我想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安安静静地躺着,毕竟我的左手已经松绑,等他们不注意的时候,我可以很轻松地获得自由。至于那些当地的居民,假如他们长得全和我看到的那些小人一般大小,我觉得就算他们将最强大的军队调来与我拼,我也可以轻松战胜他们。
当这些人发现我安静下来不动的时候,他们不再放箭了;但就我听到的吵闹声来判断,我知道他们的人数又增加了。在离我约四码远的地方,我听到他们敲敲打打的声音大约有一个多钟头,就好像有人在干活似的。我将头稍稍朝那个方向转过去,这才看见地上已竖起了一个一英尺半高的平台,旁边还有两三副梯子靠着用以攀登。随后,一个看上去像是有身份的人爬上台子,对我发表了一通长长的演说,只是我一个字也听不懂。他看上去中等年龄,比跟随他的另外三人都要高。三人中其中有一个是侍从,身材好像只比我的中指略长些,正替那人拽着拖在身后的衣服;另外两人分别站在他左右扶持着他。他以演技十足的演说家派头向我演讲,我看得出来他用了不少威胁的话语,有时也许下诺言,表示其同情与友好。我答了几句,态度极为恭顺,但我实在挺不住饥饿了,我举起左手,不时地把手指放在嘴上,表示我要吃东西。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从台上下来,命令在我的两侧放几副梯子,大约一百个居民就将盛满了肉的篮子向我的嘴边送来。这肉是国王一接到关于我的情报之后,立即下令准备并送到这儿来的。从形状上看,有些像是羊的肩肉和大腿,但是比百灵鸟的翅膀还要小,我一口就吃两三块。面包也像步枪子弹大小一般,我一口就是三个。他们一边尽快地向我供应,一边对我的高大身躯与胃口惊讶万分。接着我又表示要喝水,他们从我吃东西的样子看出,少量的水是不够我喝的。这些人非常聪明,他们十分熟练地吊起一只头号大桶,然后把它滚到我手边,撬开桶盖。我一饮而尽,这我很容易做到,因为一桶酒还不到半品脱。接着他们又给我弄了一桶来,我也是一口气喝个精光,并表示还想喝,可他们已拿不出来了。我表演完这些奇迹之后,他们欢呼雀跃,在我的胸脯上手舞足蹈。我不胜惊奇,这帮小人儿竟如此大胆,我左手已经自由,他们还敢在我身边及身上走来走去,在他们眼中我一定是个庞然大物,可他们却在我身上舞蹈。
随后,皇帝派来的一位高官来到我面前,这位钦差大臣带着十二三个随从,从我的右小腿爬上来,一直来到我的脸前。他拿出盖有国玺的身份证书,递到我眼前,大约讲了有十分钟的话,并不时地用手指向前方,后来我才明白,他是在指半英里外的京城,皇帝已在那里的御前会议上决定,要把我运到京城去。我回答了几句,可是没有什么用。我用空着的左手作了一个手势,把左手放到右手上,接着又碰了碰头和身子,示意他们我想要获得自由。他像是很明白我的意思,因为他摇了摇头表示不同意;他举起手作了个手势,并说非得把我当俘虏运走不可。不过他又做了另外一些手势,是让我明白可享受足够的酒肉,待遇非常好。这么一来,我倒又想要努力挣脱束缚了,可脸上手上的箭伤提醒我,如果逃跑,还是要吃些苦头的;同时我看到敌人的人数又增加了许多,这样我就只有做手势让他们明白,他们爱怎么处置我就怎么处置吧。他们在我的脸上手上涂了一种味道很香的油膏,没过几分钟,所有的箭伤全部消失了。酒足饭饱之后,我不觉昏昏欲睡,又睡了大约八个小时。后来我才知道奉皇帝之命,他们事先在酒里掺进了一种安眠药水。
原来我在岸上熟睡之后,就被人发现,并立即报告了皇帝,所以他早就知道了这事,于是开会决定把我用前面叙述的方式绑缚起来(这是在夜间我睡着时干的),又决定送给我充足的酒肉,并备一架机器把我运到京城。五百个木匠与工程师奉命立即动手建造他们最大的机器。那是一座木架,高三英寸,长约七英尺,宽约四英尺,装有二十二个轮子。机器被推到我身边,与我的身体保持平行。可是把我抬起来放到车上,对这些小人们来说仍然是太困难了。为此他们竖起了八十根一英尺高的柱子,工人们用绷带将我的脖子、手、身子和腿全都捆住,然后用结实的绳索,一头用钩子钩住绷带,一头绑在木柱顶端的滑车上。九百名强壮的汉子一齐拉绳索,用了大约三小时,才把我吊了起来放到了车上,在车上我依然被捆得结结实实。一千五百匹强壮高大的御马,每匹都约有四英寸半那么高,拖着我向京城而去。这一切全都是后来别人告诉我的,因为在他们工作的时候,由于掺在酒里的催眠药药性发作,我睡得正香呢。
在路上走了大约四个小时,快到中午时分,离城门就不足两百码了。皇帝率全朝官员出来迎接,但那些大将们却坚决不让皇帝冒险爬上我的身子来。
车子在一座古庙前停下了,据说这是全王国最大的公共场所,他们决定就让我在这古庙里住下。朝北的大门约有四英尺高两英尺宽,由此我可以方便地爬进爬出。门的两边各有一扇小窗,离地约有六英寸。国王的铁匠从左边的窗口拉进去九十一条铁链,那链条的粗细就像欧洲妇女的项链,随后再用三十六把挂锁把我的左腿锁在链条上。在大路的另一边,与这座庙相对的,是二十英尺外的一座塔楼,楼高至少五英尺,皇帝及朝中主要官员就由此登楼,以便瞻仰我的模样。这是我后来才听说的,因为我看不到他们。估计有十万以上的居民也都出城来看我。虽然我有卫队保护,可我猜想有不下万人好几次由梯子爬上了我的身体。但不久国王就发出公告禁止这种行为,违者处以极刑。当工人们感觉我不可能再挣脱了时,就将捆绑我的绳子全都砍断;我站立起来,感觉生平从来没有这样沮丧。可是当人们看到我站起来走动时,其喧闹和惊讶的情形简直是无法形容了,对他们来说,我就是一座巨大的山峦。我四下里看了一看,应该承认,我从未见过比这更赏心悦目的景色。周围的田野像美丽的花园,圈起来的田地一般都是四十英尺见方,就像许许多多的花床。田地间夹杂着树林,树林约占地八分之一英亩,据我推断,最高的树大约高七英尺。我看到左边的城池,就像戏院里所绘的城池的布景。
这时我看见皇帝正骑着马向我走来,我可以清楚地看见皇帝的容貌。他的身高比其他王宫大臣们都高,高出大约我的一个指甲盖那样,仅此一点就足以使看到他的人肃然起敬。他容貌雄健威武,长着奥地利人的嘴唇、鹰钩鼻,面相坚毅端庄,身材四肢十分匀称,举止文雅,态度庄严。为了更方便地看他,我侧身躺着,脸对着他的脸。他在离我只有三码远的地方站着,后来我也曾多次把他托在我手中,所以我的描述是不会有问题的。他的服装非常简朴,样式介于亚洲式和欧洲式之间,但头上戴了一顶饰满珠宝的黄金顶盔,盔顶上插着一根羽毛。他手握着剑,防止万一我挣脱束缚,他就用剑来防身。这剑大约三英寸长,柄和鞘全是金做的,上面镶满了钻石。他的嗓音很尖,但嘹亮清晰,我站起来也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贵妇人和大臣们全都穿得非常华丽,他们站在那里,看起来仿佛地上铺了一条绣满了金人银人的衬裙。皇帝时不时跟我说话,我也回答他,但彼此一个字都听不懂。在场的还有他的几个牧师和律师(我从他们的服装推断),也奉命跟我谈话。我就用我一知半解的各种语言与他们说话,包括拉丁语、法语、西班牙语、意大利语等一切我所学过的语言,可是却没起到一点作用,我们彼此依然像是对牛弹琴一般。
过了大约有两个小时,宫廷的人才全部离去,只留下一支强大的卫队,以防止乱民们无礼或者恶意的举动。这些人由于好奇急不可耐地往我周围挤,大着胆子尽可能地挨近我。我在房门口地上坐着的时候,有人竟无礼地向我放箭,有一支射在我的左眉上,差点儿射中了我的左眼。领队的上校下令逮捕了六个罪魁祸首,他觉得最合适的惩罚莫过于将他们捆绑着送到我手中。他的几个卫兵照办了,用枪托将他们推到我手可以够得着的地方。我用右手一把把他们全部抓住,五个放入上衣口袋,至于第六个,我做出要生吃他的样子。那可怜虫号啕大哭,上校和军官们也都痛苦万状,尤其当他们看见我掏出小刀来的时候。但我很快就消除了他们的恐惧,因为我和颜悦色地很快用刀割断了绑着他的绳子,轻轻把他放到地上,他撒腿就跑。其余几个我也作了同样的处理,将他们一个个从我的口袋里放出来。我看得出来,不论士兵还是百姓,对我这种宽宏大量的表现都万分感激,后来朝廷就得到了十分有利于我的报告。
傍晚时分,我好不容易才爬回屋里,在地上躺了下来,这样一直睡了大约两个星期。这期间皇帝下令给我准备一张床。车子运来了六百张普通尺寸的床,在我的屋子里安置起来。一百五十张小床被缝在一起,做成了一张长宽适度的床,其余的也照样缝好,四层叠在一起。但是我睡在上面也不见得比睡在平滑的石板地上好到哪里去。他们又以同样的计算方法给我准备了床单、毯子和被子,对于像我这么一个过惯了艰苦生活的人来说,这一切也就很过得去了。
同时,皇帝多次召开会议,讨论采取什么措施对待我。据说因为我,朝廷面临重重困难。他们既怕我挣脱逃跑,危害臣民,又担心我巨大的食量,可能会引起国内饥荒。他们曾一度决定将我饿死或者用毒箭将我处死,但他们又考虑到,这么庞大的一具尸体,发出恶臭来,可能会造成京城瘟疫,说不定还会在整个王国传染开来。正当大家在商讨这些事情的时候,会议大厅门口来了几位部队的军官,进去报告了上文提到的我处置六名罪犯的情形。我的这一举动,在皇帝陛下以及全体廷臣的心中造成了极好的印象,皇帝随即颁下一道旨意:京城周围九百码以内所有的村庄,每天早上必须送上六头牛、四十只羊以及其他食品作为我的食物,此外还须提供相应数量的面包、葡萄酒和其他酒类;皇帝指令这笔费用由国库支付。皇帝又指令组成一个六百人的队伍做我的仆人,为方便服务,又在我的门两旁搭建帐篷供他们居住。还下令三百个裁缝做一套本国样式的衣服给我,雇六名最伟大的学者教我学习他们的语言。最后,他还要他的御马、贵族们的马以及卫队的马时常性地在我跟前操练,使它们对我习惯起来。所有这些命令都得到及时执行。
大约过了三个星期,我在学习他们的语言方面大有进步,在这期间,皇帝经常来光顾,并且很乐意帮助我的老师一起教我。我已经可以与他们作某些方面的交谈了。我学会的第一句话就是向他表达我渴望获得自由的愿望,每天我都跪在地上不停地念叨。而皇帝说,这得经过时间的考验,不征求内阁会议的意见,是不予考虑的,而且首先我要宣誓与他及他的王国和平相处。当然,他们待我是很好的;他还劝我要耐心谨慎,以此来赢得他及他的臣民的好感。他又希望,假如他下令几个专门官员来搜我的身,我不要见怪,因为我身上很可能带着几件武器,要是这些武器的大小配得上我这么一个庞然大物,那一定是很危险的东西。并承诺无论他们从我身上取走什么,我离开这个国家时自当奉还,或者按我规定的价格如数赔偿。于是我把那两位官员拿到手上,先放进上衣口袋,接着又放进身上的其他口袋。两位官员随身带着钢笔、墨水和纸,他们将所看到的一切列出一份详细的清单呈交给了皇帝。这份清单我后来将它译成了英文,如下:
第一,在巨人山(这是他们对我的称呼)上衣的右边口袋里,经过最严格的搜查,我们只发现了一大块粗布,大小足以做陛下大殿的地毯。在左边口袋里,我们看到一口巨大的银箱,盖子也是银制的,我们打不开。当他打开后,我们跨了进去,结果里面有一种尘土一般的东西,一下没到我们腿的中部,尘埃扑面,弄得我们俩打了好几个喷嚏。在他背心的右边口袋里,我们发现了一大捆白白的薄东西,一层层地叠在一起,有三个人这么大,用一根粗壮的缆绳扎着,上面记着黑色的图形,依我们的看法,这大概就是他们的文字,每个字母差不多有我们半个巴掌那么大小。左边那只袋里是一部机器一样的东西,它的背面伸出二十根长长的柱子,很像陛下宫前的栏杆,我们估计,那是巨人山用来梳头的东西。在他的中军衣右边的大口袋里,我们看见一根中空的铁柱子,有一人来高,固定在比铁柱子还要粗大的一块坚硬的木头上,柱子的一边伸出几块大铁片,奇形怪状的,我们不明白是做什么用的。左边的口袋里放着同样的一部机器。在右边稍小一点的口袋里,是一些大小不等的圆而扁的金属板,颜色有白有黄;白的像是银子,又大又重,我和我的同伴都难以搬动,黄的重量和白的差不多,像是金子。左边那一只盒子里,是两根形状不规则的黑柱子;由于我们站在口袋底部,轻易到不了柱子的顶端。一根柱子被东西覆盖着,看上去只是一件整的东西;可是另一根柱子的顶端似乎有一样白色的圆东西,大约有我们的两个头大小。两根柱子都镶着一块巨大的钢板,我们怕是危险的机器,就让他拿出来给我们看。他把它们从盒子里取出来,告诉我们,在他的国家里,他一般是用其中的一件剃胡子,用另一件切肉。还有两只口袋我们进不去,他叫它们表袋。右边表袋外悬着一条巨大的银链,底端拴着一部机器,这部机器很神奇。我们指令他把链子上拴着的东西拉出来,却是一个球体的东西,半边是银,半边是种透明的金属;透明的一边,我们看见画着一圈奇异的图形,想去摸一下,手指却被那层透明的物质挡住了。他把那机器放到我们耳边,只听见它不停的发出声音,好像水车一般。我们猜想这不是某种我们不知名的动物,就是他所崇拜的上帝,他管它叫先知,说他一生中的每一次活动都由它来指定时间。他从左边的表袋里掏出一张差不多够渔夫使用的网,不过可以开合,实际上也是他的钱包。我们在里边找到几大块黄色的金属,如果是金子的话,那么它的价值可就大了。
遵奉陛下之命,我们将他身上所有的口袋都认真地检查了一遍。我们还看到了在他腰间的一条腰带,是由一种巨兽的皮革制成的。腰带的左边挂了一把五人高的长刀,右边挂有一只皮囊,里面又分为两个小袋,每只小袋均能装下陛下的三个臣民;其中的一只装了些和我们脑袋一样大小的重金属球,需要很费力气才能拿得起来;另一只装有一堆黑色颗粒,个儿不大也不重,我们一手可抓起五十多个。
这就是我们在巨人山身上搜查情况的详细清单。他对我们非常有礼貌,对陛下的命令表现出应有的尊重。陛下荣登皇位第八十九月初四日。
签名盖章。克莱弗林·弗利洛克
马尔西·弗利洛克
当这份清单向皇帝宣读完之后,他措辞婉转,命令我把那几件物品交出来。他首先要我交出腰刀,我就连刀带鞘一起摘了下来。与此同时,他命令三千精兵远远地将我包围起来,持弓搭箭准备随时向我放箭。我遵照命令拔出腰刀,虽然受海水浸泡的刀有点生锈,但大体上还是雪亮的,阳光照在刀上的光芒令所有士兵又惊又怕,立即大声叫喊。陛下毕竟是位气概不凡的君王,并没有像我所料想的那么惊恐,他命令我将刀收回刀鞘,轻轻地放到地上。他要我交出的第二件东西是那两根中空的铁柱之一,他指的是我的袖珍手枪。我把枪拔出来,按照他的要求,尽可能清楚地向他说明了枪的用途。因为皮囊收得紧,其中的火药也幸运地没有被海水浸湿,我装上火药,事先告诉皇帝不要害怕,然后向空中放了一枪。他们这一次确实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几百人倒在地上,好像被震死了一样;而皇帝虽然依旧站着没有倒下,却也半天不能恢复常态。同样我把手表也交了出去,皇帝看了十分好奇,命令两个个子最高的卫兵用杠子抬在肩上,就像英格兰的运货车夫抬着一桶淡啤酒一样。对于表所发出的连续不断的闹声和分针的走动,他大为惊奇,他征询了身边学者们的意见,而他们对这奇怪东西的用途也是各执一词。接着我又交出了银币、铜币、钱包以及里面的九大块金币和几枚小金币,还有我的剃刀、梳子、银鼻烟盒、手帕和旅行日记等。最后我的腰刀、手枪和弹药包被送进了皇帝的御库,其他的物件全都归还给了我。
我有一只秘密口袋逃过了他们的检查,那儿放着我的一副眼镜(我视力不好,有时需要戴眼镜)、一架袖珍望远镜和一些小玩意儿。那些东西对皇帝来说无关紧要,我也就认为没有必要非献出来不可。
我的君子之风和善良举止博得了皇帝和满朝大臣的欢心,军队和人民也都对我很有好感,所以我就开始幻想在短期内获得自由。我采取一切可能的办法来讨好他们,渐渐地,当地人不太担心我对他们会有什么危险了。有时候我躺在地上,让他们五六个人在我的手上跳舞,甚至孩子们都敢跑到我的头发里面来玩捉迷藏了。
由于战马和皇家御马每天都被带到我的跟前,经过时间的考验,它们已经不再胆怯,一直走到我的脚边也不会受到惊吓。我把手放在地上,骑手们就纵马从上面跃过去;其中有一名猎手还骑着一匹高大的骏马从我穿着鞋子的脚面跳了过去,这确实是惊人的一跳。一天,我很荣幸有机会表演一种非常特别的游戏供皇帝消遣。我把九根木棍(就是他们森林里的树木)牢牢地插在地上,摆成一个二点五平方英尺的四边形。然后,我又取四根木棍,横绑在四边形的四角,离地高约两英尺。接着我把手帕平铺在九根直立的木棍上并绑紧,四面都绷紧,就像鼓面一样。那四根横绑的木棍高出手帕约五英寸当作四边的保护栏杆。随后,我请皇帝让一支由二十四人组成的精骑兵上这块平台来操练。我用手将这些马一匹匹拿起来放到手帕上,马上骑着全副武装的军官,准备操练。他们分成两队,进行小规模的军事演习,一时钝箭齐发,刀剑出鞘,进退适宜,攻守有序,总之表现出了我从未见过的严明的军事纪律。由于四根横木的保护,他们没有从平台上跌下来。皇帝高兴至极,命令这个游戏几天内反复表演。有一次,他竟然让我把他举到平台上去发号施令。他甚至费尽口舌说动皇后,让我把她连人带轿同时举到平台不到两码的高处,从那里她得以饱览操练的全景。幸运地,几次表演都没有什么不幸的事故发生。只有一次,一位队长骑的一匹性情暴烈的马用蹄子乱踢,在手帕上踹出了一个洞,马腿一滑,人仰马翻。但我马上就将人马都救起来了,一手遮住洞,一手将人马放回到地上。失足马的左肩胛扭伤了,骑手则什么事也没有。我尽量将手帕补好,不过我再也不相信这手帕有多牢固,能经得起这种危险的游戏了。
我给皇帝上了许多奏章,要求恢复我的自由,他终于先在内阁会议上,接着又在全体国务委员会议上提出了此事。除斯开瑞什·博尔戈兰姆之外,没人反对我恢复自由。我并未惹他,他却偏要与我为敌。这位大臣是海军大将,深得皇帝的信任,也通晓国家事务。他最后还是不得不同意我恢复自由,但坚持我的释放须有条件,我得宣誓信守那些条件,条件文本由他亲自起草。斯开瑞什·博尔戈兰姆在两位次官与几位显要的陪同下,亲手将文件交给了我。文件宣读了之后,他们让我按照他们的法律所规定的方式,宣誓坚决遵守执行以上条款。他们的宣誓方式很独特:用左手拿住右脚,右手中指置于头顶,大拇指放在右耳尖。我也将整个文件尽可能地逐字逐句地在此翻译出来,供大家了解他们独特的风格:
高尔伯斯脱·莫马仑·依芙莱姆·歌尔达洛·谢芬·木利·乌利·古,利立浦特国至高无上的皇帝,举世拥戴,万民敬畏;领土广袤,边境直达地球四极;身高超过人类的万王之王;脚踏大地,头顶太阳;其威仪令全球君王双膝发颤。陛下和蔼如春,舒适如夏,丰饶如秋,威严如冬。至高无上的吾皇陛下,向不久前来到本天朝国土的巨人山提出如下条款,巨人山须庄严宣誓并遵守执行:
一、如果没有加盖我国国玺的许可证,巨人山不得擅自离开本土。
二、没有得到命令,不准擅自进入首都;如经特许,居民应该在两小时前接到通知,足不出户。
三、巨人山只可以在我国的主要大路上行走,不能随便在草地上或庄稼地里行走卧躺。
四、在大路走动时,要绝对小心,不得践踏我国良民及其车马;不经本人同意,不得将我国良民拿到手里。
五、如遇需要特殊传递的急件,巨人山须将专差连人带马装进口袋,一月一次跑完六天的路程。如果必要,还须将该专差安全地送到皇帝驾前。
六、他应和我国联盟,迎战不来夫斯库岛的敌人,竭尽全力摧毁正准备向我们发起进攻的敌军舰队。
七、在空闲的时候巨人山要帮助我们的工匠抬运巨石,建造大公园园墙以及其他皇家建筑。
八、巨人山要用沿海岸线步行的计算方法,在两个月内,呈交我国疆域周长精确测量报告一份。
最后,巨人山如果郑重宣誓遵守上述各条,他每天即可得到足以维持我国一千七百二十八个国民生活的肉食与饮料。可随时谒见皇帝,同时享受皇帝的其他恩典。
我皇登基以来第九十一月十二日于伯尔法勃拉克宫。
我心甘情愿地宣了誓,并且在条款上签了字。锁住我的链子被打开了,我获得了完全的自由。
获得自由约两个星期后的一天早上,内务大臣瑞尔德里沙(他们这么称呼他)来到我的寓所,他只带了一个随身侍从。他吩咐他的马车在远处等候,请求我同他谈一个小时。由于他的身份和个人功绩,也由于我在向朝廷提出请求时他帮过不少忙,因此我很快就答应了他。为了我们之间听说方便,他希望我把他拿在手里交谈。他先是对我能获得自由表示祝贺,随即又告诉我,要不是因为朝廷现在这个处境,我也许不会这么快就获得自由。“因为,”他说,“在外国人看来,我们的国势可能显得很昌隆,实际上却被两大危机所困:一是国内党争激烈,一是有国外强敌入侵的危险。七十多个月以来,帝国内部有两个党派一直在勾心斗角。一个党派叫做高跟鞋派,另一个叫做低跟鞋派,区别就在于一个党的鞋跟高些,另一个党的鞋跟低些。事实上,据说高跟党最合古法,但不论怎样,皇帝却决意一切政府行政管理部门只起用低跟党人,你肯定注意到皇帝的鞋跟特别低。两党间积怨极深,从不在一块儿吃喝或谈话。据我们估算,高跟党的人数要超过我们,但这不足为虑,毕竟权力完全掌握在我们手中。我们担心的是,太子殿下有几分倾向于高跟党,至少我们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一只脚穿着高跟鞋,另一只脚穿着低跟鞋,所以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而正当我们内政方息之时,却生外患。我们不断受到不来夫斯库岛敌人入侵的战争威胁。那是世上又一个大帝国,据我们所知,他的面积与实力,和我皇陛下治理的这个帝国及其他一些大国几乎不相上下。至于我们听你说到过世界上还有其他一些王国和国家,住着像你一般庞大的人类,我们的哲学家对此深表怀疑。他们断定你是从月球或者其他某个星球上掉下来的,因为身躯像你这么大的人只要有一百个,短期内就肯定会将皇帝陛下领地上所有的果实与牲畜吃个精光。再者说,我们六千月的历史除了我们利立浦特和不来夫斯库两大帝国外,也从来没有提到过其他什么地方。这两大强国在过去三十六个月里一直在苦战。引起连绵战火的导火线是鸡蛋:我们大家都认为,吃鸡蛋前,传统的方法是打破鸡蛋较大的一端。可是当今皇帝的祖父,小时候有一次按古法打鸡蛋时,碰巧将一个手指弄破了,因此他的父亲,当时的皇帝,就下了一道敕令,命令全体臣民吃鸡蛋时打破鸡蛋较小的一端,违令者重罚。老百姓们对这项命令极为反感,从历史可见,这道敕令曾引发过六次叛乱,其中一个皇帝送了命,另一个丢了王位。这在历史上称为大端派和小端派之争。这些叛乱大多都是由不来夫斯库国的国王大臣们煽动起来的。叛乱平息后,叛贼们总是逃到那个帝国去寻求避难。流亡到不来夫斯库的大端派深受其朝廷的信任,又深受国内党羽的秘密援助和怂恿,这样两帝国之间就掀起了一场血战,三十六个月以来,双方各有胜负。这期间我们损失了四十艘主要战舰和数目更多的小艇,我们还折损了三万最精锐的水兵和陆军。据我们估计敌人所受的损失比我们的还要大些。可是他们又已经装备好了一支庞大的舰队,正准备向我们发起进攻。陛下深信你的勇气和力量,所以才命令我来向你说明我们所处的危机。”
我请内务大臣向皇上奏明我乐意效忠的意愿:虽然我是个外国人,不便干预党派纷争,但为了保卫皇帝陛下和他的国家,我甘冒生命危险,随时准备抗击一切入侵者。
不来夫斯库帝国,是与利立浦特帝国只隔一条宽八百码的海峡的东北方的一个岛国。自从得到敌人企图入侵的消息以后,我就避免去那一带海岸露面,为的是不使敌人的船只发现我,因为他们至今还没有得到关于我的任何情报。我向皇帝提出了我构想的一个如何夺取敌人整个舰队的方案。据我们的前线侦察员报告,敌人的舰队正停泊在一处不容易被发现的港湾,一旦顺风,立刻起航。我向经验最丰富的海员打听海峡的深度。他们多次测量过,海峡中心高水位时的深度大约相当于欧洲度量单位的六英尺。我向东北海岸走去,正对面就是不来夫斯库。我在一座小山丘后趴了下来,取出我的袖珍望远镜,看到了停泊在港口的由约五十艘战舰和大量运输舰组成的敌军舰队。然后我回到住所,下令赶制大量最结实的缆绳和铁棍。缆绳的粗细与包扎线差不多,铁棍的长度和大小则与编织用针一样。我把三根缆绳拧成一股,这样就更结实了;同样,我又把三根铁棍扭到一起,两头弯成钩形。我这样将五十只钩子拴上五十根缆绳之后,又回到了东北海岸。我脱去上衣和鞋袜,穿着件皮背心走下海去,这时离涨潮大约还有半个小时。我赶紧泅水而过,不到半个小时,我就到达了敌舰队。敌人见到我的时候都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跳下船向岸边游去。我拿出工具,把钩子在每一只船船头的一个孔里套牢,所有缆绳的另一端收拢扎在一起。我这么做的时候,敌人放射了几千支箭,许多箭射中了我的手和脸,不仅使我极度疼痛,工作也大受干扰。我最担心的是我的眼睛,要不是我忽然想到了应急的措施,一双眼睛肯定是没了。我前面已经说过,我在一只秘密口袋里藏了一副眼镜,逃过了皇帝派来的人的搜查。我把眼镜拿出来戴上,用以保护眼睛。有了这装备之后,我就继续大胆地工作起来。尽管敌人还在放箭,好多箭也射中了镜片,但也只是对玻璃片稍有损伤罢了。现在我已套牢了所有的钩子,我拿起绳结,开始拉,可是船一动不动,原来它们都下了锚,死死地停在那里。不过这对我没什么妨碍,我取出小刀,果断地割断了系着铁锚的缆绳,但这时我的脸和手暴露在密集的箭雨中。接着我重新拾起系着铁钩的绳索,轻松地将敌方最大的五十艘战舰拖向我方海岸。
不来夫斯库人起初只是惊慌失措,并不知道我究竟要干什么。可当他们发现我拉着整个舰队,秩序井然地向敌方移动时,立即尖叫起来,那种悲哀绝望的喊叫声简直不可想象、难以形容。我脱离险境之后,稍稍停了一会儿,拔出手上和脸上的箭,搽了一点油膏。然后我摘下眼镜,等到潮水略微退一些后,再带着我的战利品,涉水走过海峡的中心,安全返回利立浦特皇家港口。
皇帝以及全朝官员站在岸边,等待这一次伟大冒险行动的结果。他们只看见船形成一大半月形向前推进,却看不到我的人,因为水已没过我的胸脯。当我到达海峡中心时,他们就越发愁闷了,因这时的水已没及我的脖子,皇帝悲观地断定我淹死了,而半月形的敌舰队正在向我们发动进攻。但过了一会他很快就放心了;海水越来越浅,不一会儿功夫,我就走到了彼此可以听见喊声的地方。我举起拖舰队来的缆绳的一端,高声呼喊:“最强大的利立浦特皇帝万岁!”这位伟大的君王迎我上岸,对我竭尽赞颂,当场就赐封了他们那里最高的荣誉称号“那达克”。
皇帝的野心很大,他要再找机会把敌人的船舰都拉回他的港口,甚至想把不来夫斯库整个帝国灭掉。他想彻底消灭大端派的流亡者,强迫那个国家的人民也都打破蛋的小端,那样他就可以做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君主。但是我坦白地反对他的意愿,声称我不愿做人家的工具,使一个自由、勇敢的民族沦为奴隶。当我们在国务会议上就此事辩论的时候,大臣中最聪明的一部分人都赞同我的意见。
由于我的这一公开而大胆的声明完全违背了皇帝的计划与政策,他因此永远也不会宽恕我。从此,皇帝与一小撮对我不怀好意的大臣之间就开始达成一项阴谋,不到两个月,阴谋暴露,却差点儿以我的彻底消灭而告终。
在我立下救国功劳的第三个星期,不来夫斯库正式派特使,卑躬屈膝,提出求和。不久,两国缔结了对我们皇帝极为有利的和约。大使有六位,随行人员差不多五百人;入境仪式十分隆重,一点也没有损失国王的威严,也表示其使命的重大。和约签订之后,有人私下里告诉那几位大使,说我确实在签约过程中帮了他们一些忙,他们因此礼节性地来拜访我。他们先说了一大堆恭维话,赞扬我勇敢、慷慨,紧跟着以他们皇帝陛下的名义邀请我访问他们的王国。他们听说了许许多多关于我力大无穷的神奇传说,很希望能观赏一下我的表演,看看到底如何。我爽快地答应了他们,并请他们代我向他们皇帝致以最诚挚的敬意。这样,我后来一次谒见我们皇帝时,就请求他准许我前去拜会不来夫斯库的君王。他倒是答应了,可我能看得出来,他的态度十分冷淡。
不过,时隔不久,我就得到了一次为皇帝陛下效劳的机会,至少我当时认为我是立了一大功。一天半夜,突然有几百人在我门口呼喊把我惊醒了,几位朝廷大臣从人群中挤了过来,恳请我立刻赶到宫中去。原来是一位侍女不小心,看传奇小说时睡着了,以致皇后的寝宫失火。我赶忙爬了起来,这时已有命令让众人给我让开道路,又因为这是一个月明之夜,所以我一路小心赶到宫中,一个人也没有踏伤。我看他们已在寝宫周围把梯子和水桶之物都准备好了,只是水源离这儿还有一段距离。这些木桶只有大针箍那么大小,可怜的人们以最快的速度把一桶接一桶的水递给我,但火势太猛,这些水只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本来我可以用我的上衣很容易地将火扑灭,不幸的是匆忙之中只穿一件皮背心就跑出来了。要不是我突然想起条妙计,这么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肯定是要被烧成平地了。前一天晚上我喝了大量美酒,这酒有很好的利尿作用。凑巧这一夜我一次小便都还没有解过呢。我让其他人离我远些,靠近大火,狠狠地撒了一泡,不出三分钟火就整个儿被浇灭了,花了多少年心血建成的其他皇家建筑也终于免遭毁灭,被我的尿拯救了。
虽说我立了一大奇功,但说不准皇帝对我这种立功的方式很反感。根据这个国家的基本法令,任何人不管其地位如何,如果在皇宫区内小便,一律处死。不过皇帝给我的一则通知又使我稍稍感到了一些宽慰,他说他会向司法部下令赦我无罪的。但据说皇后对我的所作所为极其痛恨,她已远远地搬到皇宫的另一边去了。她坚决不让修复那被毁的寝宫,她再也不会去住了,在几个心腹面前,她发誓一定要报复我。
就在我正要去朝见不来夫斯库皇帝的时候,朝廷的一位要人(他有一次大大地触怒了皇帝,我曾帮了他大忙)夜里忽然十分隐秘地来到了我家。并不通报他的姓名,只说是要见我。他把轿夫打发走后,我就将这位老爷连同他乘坐的轿子一起放进了上衣口袋。我吩咐心腹仆人,要是有人来,就说我身体不太舒服已经睡下了。我闩上大门,把轿子放到桌上,像平时一样,在桌子边坐了下来。经过一番寒暄之后,我发觉这位老爷一脸的忧虑,他焦急地对我说了许多:
“你要知道,”他说,“为了你的事,国务会议的几个委员会最近召集了一次极为秘密的会议,皇帝两天前作出了最后的决定。”
“你应该清楚,差不多是你一到这里,斯开瑞什·博尔戈兰姆就成了你不共戴天的敌人。他起初为什么恨你我不知道,不过自从你大败不来夫斯库之后,使他这个海军大将毫无颜面,所以他对你的仇恨就更加深了。这位大臣与财政大臣佛利姆奈浦、陆军大将利姆托克、掌礼大臣拉尔孔和大法官巴尔墨夫拟就了一份弹劾书,指控你犯有叛国和其他几项重大罪行。”
他这一段开场白听得我急不可耐,想要马上去打断他,因为我觉得自己只有功没有罪。但是他请我不要讲话,自己接着说了下去:
“为了报答你对我的恩情,我冒着被处死的危险设法探听到了全部消息,并且弄到了一份弹劾书的原文。”
第一条大皇帝卡林·德法·普鲁思陛下在位时制定过一项法令,即:规定凡在皇宫范围内小便者,一律以严重叛国罪论处。当事人公然违反该项法令,借口扑救皇后寝宫火灾,竟敢撒尿救火,居心叵测,忤逆不忠,形同恶魔。不经允许又擅自进入皇宫内院起卧,不仅违反该项法令,且有越权擅职之举。
第二条当事人曾将不来夫斯库皇家舰队押来我皇家港口,皇帝陛下命其前往捕捉不来夫斯库的残余船只,把这个国家变为我国的行省,专派总督管辖。亡命该国的大端派以及该国不愿立即放弃大端邪说者,应一律斩尽杀绝,然而他这个奸诈忤逆之徒,以不愿违背良心去摧残一个无辜民族的自由与生命为借口,来抗拒洪福齐天尊贵威严的皇帝陛下,呈请免派他去执行上述任务。
第三条不来夫斯库国派来特使向我朝求和,当事人与奸诈忤逆之徒无样,竟帮助、教唆、安慰、款待该国使臣,而且当事人知道这些人是最近与我皇陛下公然为敌、公开宣战的敌国君王的走狗。
第四条当事人不履行忠顺臣民天职,仅是皇帝陛下口头答应了,就准备前往不来夫斯库帝国。借此口头允诺,该当事人背信弃义,意欲前往辅助、安慰、教唆不来夫斯库皇帝。向前边说的那样,该国皇帝就在不久前还公然与我皇为敌,向陛下宣战。
“还有其他条文,但就这几条是最重要的,我已扼要地念给你听了。”我的朋友继续说,“在这宗弹劾案的几次辩论中,应当承认,皇帝陛下有不少宽大为怀的表现,他不止一次强调你为他建立的功绩,想帮你减轻罪行。但是财政大臣和海军大将却坚持要将你处死,他们要在夜里放火烧你的房子,让你极其痛苦地死去,落个可耻的下场;或者让陆军大将率两万人用毒箭射你的脸和手;他们还要秘密命令你的几个仆人将毒汁洒到你的衬衣上,这样你自己就会把皮肉抓烂,受尽折磨而死。陆军大将也都赞成这些意见,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多数人都是同你对立的,倒是皇帝陛下决定尽可能地保全你的性命。”
“关于此事,皇帝还令内务大臣瑞尔德里沙发表看法。内务大臣一向自认为是你忠实的朋友,他承认你罪行重大,但尚有可以宽恕之处,而宽恕是一个君王最值得人赞美的美德,皇帝陛下也正以胸襟宽大而天下闻名。因为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和他是朋友,所以尊敬的阁员认为他是在褊袒你。不过既然皇帝要他说,他也就愿意坦率地谈谈自己的看法。假如陛下能念你的功劳,慈悲为怀保你一命,他可以下令只把你的两只眼睛弄瞎。他说依他的看法,用这一个办法可以相对满足公正的要求,全世界都会交口赞颂皇帝仁慈,有幸做陛下阁僚的人也是办事公正而大方。你的眼睛虽然没了,但并不会影响到体力,一样可以为陛下效命。”
“这个建议遭到全体阁员的坚决反对。尤其是海军大将博尔戈兰姆都控制不住了,他指控你是叛徒,并坚持要把你处死。财政大臣的意见同他是一样的。他指出,你的生活开支巨大,皇家财政已经到了十分窘迫的地步,如果再这样下去,很快就要供应不起了。他们凭着各自的是非心完全可以认为你有罪,这就足以判你死刑,并不需要有法律明文规定的正式证据。”
“但是皇帝陛下拿定主意反对把你处死,他仁慈地说,既然阁员们觉得弄瞎眼睛的刑罚太轻了点,以后还可以加其他刑罚嘛。这时,你的朋友内务大臣谦恭地要求再次得到发言的机会,来答复财政大臣提出的反对他的理由:皇帝为了维持你的生活耗资巨大。他说既然财政大臣阁下有全权处理皇帝财政的权力,不妨逐渐减少你的定量,这样这个祸害很容易就可以得到解决。吃不到足够的食物,你就会因身体虚弱而昏死过去,接着没有胃口,结果是你很快就会被饿死。到那时你的体重轻了一大半,尸体发出的臭气也就不会有太大危害了。你一死,五六千个老百姓两三天就可以把你的肉从骨头上割下来,用货车运走,埋得远远的,免得传染,只留下你的骨架作为纪念,供后人瞻仰。”
“就这样,多亏你与内务大臣建立了伟大友情,整个事情才得到了折中的解决。皇帝严令:一步步将你饿死的计划必须在秘密中进行,不让别人知晓,但弄瞎你眼睛的判决却写在弹劾书中。除海军大将博尔戈兰姆之外,大家一致同意。博尔戈兰姆是皇后的奴才,皇后陛下一直让他坚持把你处死;自从你那次用可耻而非法的手段扑灭了她寝宫的大火,她对你就一直怀恨在心。”
“三天后,你的朋友内务大臣就会来你家向你宣读弹劾书,随后还要向你表明皇帝陛下以及阁员们的宽大与恩典,正是仰仗这宽大与恩典,你才仅仅被判处弄瞎眼睛。皇帝陛下十分相信你会感激涕零、低声下气地接受这一判决。之后将有二十名御医前来监督,保证手术顺利进行:你在地上躺着,他们将十分尖利的箭射入你的眼球。”
“你要采取什么对策你自己去考虑吧。为了不引起人怀疑,我得像刚才来的时候那样赶紧偷偷地回去了。”
这位老爷走了,我心中疑惑不解,一片茫然。我一度又想极力反抗,我现在还有自由,这个帝国整个的力量用上也很难将我制服,只要用些石块,我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把京城砸得粉碎。可是,一想起我对皇帝曾宣过誓,回忆起他给我的恩典,以及授予我的“那达克”的崇高荣誉,我马上就惶恐地取消了这样的念头。
最终,反复思量后我做出了一个决定。皇帝曾经许可,准我前去朝见不来夫斯库皇帝,我就利用这个机会,当天早上就动身前往不来夫斯库。很快,我来到了舰队停泊的海边。我抓了一艘大战舰,在舰头拴上一根缆绳,拔起锚,脱掉衣服,将衣服连同腋下夹来的被子一起放人船中。我抱起船,半涉水半游泳地到达了不来夫斯库皇家港口。那里的人民早就在海边迎接我了。他们给我派了两名向导带我前往首都——不来夫斯库城。皇帝陛下已经率皇室及朝廷重臣出来迎接我了。皇帝及其侍卫从马上下来,皇后和贵妇们也都下了车,看不出他们有任何害怕或忧虑的表现,我卧在地上吻了皇帝和皇后的手。我告诉皇帝,我是来践约的,为我能征得皇帝的许可前来拜见他这么一位伟大的君主,而感到不胜荣幸。我愿尽力为他效劳,这也与我为自己君王尽义务完全一致。我对我失宠的事一个字也没提,因为我到那时为止并没有接到正式通知,可以完全装作对这事一无所知。我现在不在他的势力范围之内,推想皇帝也不可能公开那件密谋的。然而不久我就发现我这种想法错了。
到达后的第三天,由于好奇心的驱使,我来到了这个岛的东北海岸。在离海岸约半里的海面上,我发现了一样东西,看上去像是一只翻了的小船。我脱下鞋袜,涉水走了两三百码,非常清楚地看见那就是一艘小船,我猜测大概是什么暴风雨把它从一艘大船上吹落下来的。我马上回到城里,请皇帝陛下将他舰队损失后剩下的其中二十艘最大的军舰,以及三千名水手全都借给我。在他们的帮助下,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小船拖到岸边。
随后我又花了十天功夫做了几把桨,然后把小船划进了不来夫斯库的皇家港口。我到那儿的时候,只见人山人海,大家见这么庞大的一艘船,都万分惊奇。我对皇帝说,上天赐了我这艘船真是我的好运,它可以载着我到别的地方去,说不定我从那里就可以回到祖国了。我请求皇帝下令供给我材料以便我把小船修好,又请他发给我离境许可证。他先是好心地劝了我一阵,接着倒也欣然批准了。
同时,利立浦特国王见我长时间没有返回也不禁苦恼起来,在和财政大臣以及那个小集团的其他成员商量之后,他派遣一名要员带了一份我的弹劾状前来不来夫斯库。这位使臣奉命向不来夫斯库君王陈述了本国国王的宽大仁慈,说不过是判了我刺瞎双眼的罪,可是我却逃脱正义的惩罚;又说我若两小时后不回去,马上就剥夺我“那达克”的爵位,同时宣布我为叛国犯。这位使臣还说,为了维持两帝国间的和平友好,他的国王希望不来夫斯库皇兄能下令将我手脚捆起送回利立浦特,以叛国罪受到处罚。
不来夫斯库皇帝和大臣们商议了三天,然后给了一个答复,其中说了不少请求原谅的客套话。他说,至于把我捆绑了送回去,皇兄也知道那是办不到的。虽然我以前夺走了他的舰队,但议和时我帮过他不少忙,他是非常感激的。而且两国君王不久就可以宽心了,因为我在海边找到了一艘庞大的船,可以载我出海,他已下令在我的帮助和指导下把船修好。他希望再过几个星期两国就都可以解脱了,就不用再负担这么一个养不起的累赘。
使臣带着答复回利立浦特去了。不来夫斯库皇帝把事情的全部经过都告诉了我,同时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向我表示,如果我愿意继续为他出力,他将尽力保护我。我虽然相信他是诚心诚意的,但我已下定决心,只要有可能回避,我再也不和帝王大臣们推心置腹了。我对他的好意表示感谢,并同时恭敬谦卑地请求他的谅解。我告诉他,既然命运赐了我一只船,是吉是凶,我都决意要冒险出洋了,我不愿这么两位伟大的君主再因我而彼此不和。我看出皇帝对我的决定感到很安心,他的大部分大臣也都是这样。
这种种考虑促使我提前离开,朝廷中人巴不得我早点走,都高高兴兴的帮我的忙。一个月后所有的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就派人向皇帝请示,并向他告别。皇帝带着皇宫大臣出了宫。我趴在地上,皇帝仁慈地伸出手来让我亲吻,皇后和公主也都让我吻了手。陛下赠了我五十只钱袋,每只钱袋里是两百块金币,此外还送了我一幅他的全身画像,我马上把它放进一只手套里,免得弄坏。
我在船上装上一百头牛和三百只羊,相应数量的面包和饮料以及大量的熟肉,做成这么多熟肉需要用四百名厨师。我又随身带了六头活母牛和两头活公牛,六只活母羊和两只活公羊,打算带回祖国去繁殖。为了在船上喂养它们,我又带了一大捆干草和一袋谷子。我本来很想再把十二个本地人带走,可这件事皇帝怎么也不答应;除了对我的衣袋仔仔细细搜查外,皇帝还要我以我的名誉作担保不带走他的任何臣民,就是他自己想去也不行。
我尽可能地将一切准备好,就在一七零一年的九月二十四日清晨六点钟开船出发了。一整天下来,我没有见到一只航船的踪影。可是第二天下午大约三点钟左右,我正朝正东方向行驶,忽然发现一艘帆船正在向东南方向开去。我扬帆全速前进,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那船发现了我,看到那船上的英国国旗,我的心直跳。我把牛羊都装入上衣口袋,带着我所有的给养和货物上了那艘船。这是一艘英国商船,船上大约有五十个人,船长询问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我如实告诉了他我的奇遇,可他却以为我是在说胡话,认定我的大脑出了问题。我从口袋里掏出小牛和小羊,他见了无比惊讶,这才完全相信我说的是实话。接着我又给他看了不来夫斯库皇帝送我的金币、皇帝的全身画像,以及那个国家的其他一些稀罕玩意儿。我送了他两袋钱,并同时向他许诺回到英国以后,再送他一头怀孕的母牛和一只怀孕的母羊。
我们于一七零二年四月十三日到达英格兰。航行中我只遇到了一次不幸的事:船上的老鼠拖走了我的一只羊,我后来在一个洞里发现了羊的骨头,肉已经全被啃光了。剩下的我都把它们安全的带到了岸上。我把它们放在格林威治的一个滚木球场草地上吃草,那里的草很细嫩,它们生长得很好,完全没有水土不服的现象。在接下来我留在英国的短短的一段时间内,我常常把这些牛羊拿给许多贵人及其他一些人看,这给我带来了一笔可观的收入。在做第二次航海前,我把它们卖了,得了六百英镑。
我和妻子儿女一起只住了两个月,由于我极想去异国他乡观光,不能再住下去了。我安顿好家人,确保他们在我走后衣食无忧。随后,我和妻子儿女告别,上了载重三百吨的一艘名叫“冒险号”的商船,准备再次踏上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