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喜欢的科幻作家道格拉斯·亚当斯,在《困惑的三文鱼》中写过一段经典的俏皮话:
“我想出了一套规则,这套规则适用于我们对科技的反应:
1. 你出生时已经存在的科技都普通而平常,是世界运转秩序的天然组成部分。
2. 你十五岁到三十五岁之间诞生的科技都是令人兴奋的革命性产物,说不定你以后能以此为业。
3. 在你三十五岁以后诞生的科技都是违反自然秩序的。”
这段话很有意思,它反映出了一个直指人心的问题,在我们年轻的时候,我们总是很开放,乐于接受新事物,对一切都充满兴趣;但随着我们年龄增长,我们经历的事情越多,就越容易变得封闭、固执,对变化充满恐惧,日复一日地在自己熟悉的生活模式里打转。
这是为什么呢?最主要的原因是,年轻的时候,我们的大脑忙着接收各种各样的信息,对它们进行整合、建构,为这个外在的世界建模。在这个阶段,一切新鲜刺激都可能成为我们心智模型的一部分,所以我们会对它们充满兴趣。一旦建立起了某个心智模型,后面的工作就变成对它的修补和维护。所以,我们会开始排斥意外和变化,因为意外和变化意味着我们已经构建完毕的心智模型是不完善的,需要进行“大改”——这是一件非常耗能的事情,因此,大脑会下意识地排斥它。
这就是大脑的另一个基本原理:稳定。
什么是稳定呢?我把它总结成了如下几条原则。
· 确定性:大脑希望未来是可以根据过往的经验进行预测的,尽量减少模糊和不确定。
· 一致性:大脑希望接收的信息跟内在的心智模型是一致的,尽量减少矛盾和冲突。
· 适应性:大脑希望我们的生活模式是稳定不变的,一旦发生变化,它就想尽量恢复原状。
产生这三条原则最根本的原因是上一节所讲的节能。对大脑来说,维持原有的模式是最省力的,一切对原有模式的改动都是麻烦的、耗能的,因此要能省则省。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思考过一个问题:神话是怎么来的?为什么我们的祖先们会想象出各种各样的神话传说?在神话学上,神话起源有不同的流派和观点。但在这些流派和观点里有一个共识:神话的本质是原始人类对于“未知”的一种解释和幻想,是一种试图把“未知”转化为“可知”和“已知”的尝试。
在远古时代,我们的祖先会遭遇到各种各样的自然灾害:地震、洪水、饥荒、暴雨……他们没有足够的科学知识,无法理解和预测这些天灾的规律,因此,对他们来说,这些灾难是完全未知的。未知,就意味着无法揣度、无法理解,也就意味着没有办法去干预。这会让人们感到巨大的不安全感,为了缓解这种不安全感,神话诞生了。我们的祖先把种种天灾拟人化,把它们变成了山神、风神、水神、雷神……尽管神明们依然“喜怒无常”,但比起完全的未知,这已经是巨大的进步,因为他们拥有了一种解释方法,不安全感由此得到缓解,祖先开始构建出对世界的初步解释。
进一步,他们还发展出了仪式:求雨、祈福、治疗……如果说拟人化神话是一种对世界的解释,那么仪式就是一种企图去干预和影响世界的努力。它是在“可知”的基础上,进一步去追求“可控”。
人类社会学里有一个非常经典的案例:二战期间,美军在太平洋一座原始小岛坦纳岛上建立了一个基地,经常运送物资,偶尔也会提供一些物资给岛上的原住民。原住民从未见过现代科技,他们一开始非常惊奇,久而久之,就把这些美军当成了“神明”。后来二战结束,美军离开了坦纳岛。但岛上的原住民并没有就此罢休,他们发展出了一个宗教,把仓库和跑道当成祭坛,把飞机当成图腾,甚至发展了一套复杂的仪式,祈求他们的神明再次眷顾,为他们送来物资。
像这些神话、宗教和信仰,背后都有一个共同的原理:把“未知”转化为“可知”,甚至追求一定程度上的“可控”。因为大脑最害怕的敌人就是未知,也就是不确定性。未知就意味着许多不同的可能,那么对大脑而言,它就需要分配资源去逐一理解、思考和分析这种种可能性。这就会极大地占用大脑的空间,让它无暇去处理新的问题,被迫工作在“非节能”的模式下。
因此,我们总会下意识地排斥不确定性,企图在不确定性中寻求确定性、建立可控性,让我们感受到:我们对外部世界是有解释的能力的,甚至是有预测和干预的能力的——通过这种方式,让我们获得安全感。
一个最常见的排斥不确定性的例子就是焦虑感。我想,许多朋友可能都经历过类似的感受。比如:
听说今年竞争很激烈,我考研能不能上岸?
听说最近公司要裁员,我会不会在名单上?
下周就要上台演讲了,我会不会表现很差?
……
这种焦虑感如同附骨之疽,总会不由自主地侵入脑海,盘旋在思维里,让人心烦意乱,难以集中注意力。而焦虑的本质其实就是对于不确定性的恐惧。一件事情,如果我们明确知道它会顺利,我们不会焦虑;如果我们明确知道它不会顺利,我们也不会焦虑(取而代之的可能是恐惧或沮丧)。唯有在它有多种发展的可能性,并且我们难以确定哪一种可能性会成真的时候,它的不确定性会占据我们大脑大量的空间和资源,使我们被迫去思考每种可能性的结果和应对措施。因此,对大脑来说,这是一种不稳定的状态,大脑会期望它维持稳定,收束到某种具体的结果上。
在焦虑的驱使下,我们常常会做出一些没有意义的行为,比如在脑海中反刍自己的担忧、反复去确认有没有新消息……这些行为,其实就是大脑对于不确定性的一种反抗:它企图通过行动让我们感到,我们是“有事可做”的,是可以去干预和控制的。理解了这一点,你就会明白生活中的许多现象。比如:为什么我们会害怕风险?为什么我们会短视?为什么我们难以完成目标?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对未来的不确定,拖住了我们的脚步,让我们无暇去考虑和规划未来,只能把目光停留在“当下”。
但是,这个时代的一个重要特征就是高度的不确定性。每一个个体都与其他个体密切相连,形成一个庞大又错综复杂的系统。每一点扰动,都会给这个系统带来巨大的、难以理解和预测的变化。因此,传统通过确定性来建立安全感的做法可能已经行不通了。尽管我们的大脑仍然维持着远古的特性,对不确定性深恶痛绝,但我们必须自己行动起来,让自己的大脑更快地适应当下的环境,适应这个充满变化和可能性的世界,从发展和完善中获得安全感。这可能是在这个时代,我们最需要去完成的课题。
如果你接触过批判性思维,就会知道大多数批判性思维训练都强调一点:尽量不要对一个事物“立场先行”,不要带着立场去理解它、评判它。因为当我们对一个事物抱持着预设的立场,就很容易落入一致性的陷阱里。
心理学家利昂·费斯廷格(Leon Festinger)做过一个经典实验。他邀请两组参与者去做一些非常无聊的工作,一段时间后,又要求他们去说服别人来做这项工作。其中,A组参与者得到了1美元的报酬,B组参与者则得到了20美元。结果A组参与者比B组活跃得多,对工作的评价也高得多。因为他们会这样告诉自己:这么无聊又低回报的工作,我却做了这么久,要么我是个笨蛋,要么它一定有些吸引人的地方。
这就是经典的“认知失调”理论:我们总是追求和行为一致。如果认知和行为出现不一致,就会使大脑感到困惑,它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矛盾,因此会感到非常不舒服。这个时候,大脑就会有一种强烈的渴望:通过最省力的方式,去干涉这种认知和行为,使它们尽量保持一致。这种做法,就叫作“合理化”。
“合理化”现象在生活中比比皆是。一个最常见的例子就是吸烟:当烟民吸烟时,他的行为(我在吸烟)和认知(吸烟有害健康),就形成了冲突,造成认知失调。由于改变行为非常困难(已经形成了习惯),所以烟民会通过调整认知来缓解冲突,即告诉自己“吸烟不一定会危害健康;这是小概率事件,不怕;隔壁老林天天吸烟,不也活到了八十五……”。
进一步,在认知失调效应的影响下,一个重要的开关就被打开了,即动机性推理。
我们每天都会通过各种方式摄入海量信息,而这些信息绝大部分都是有偏向的。于是,它们就会累积在我们的心智中,形成我们先入为主的观点。久而久之,大脑就会认为,这些观点是我们的真实想法,这就是“预设立场”。
在这个前提下,当我们接触到其他信息时,我们会更倾向于接受和相信正面证据,也就是支持我们固有观点的证据。如果我们对一个人有成见,那么当他做了一些不符合我们心意的事情时,我们就会更容易注意到,同时在心里对自己说“看吧,他果然是这样的人”。但反过来,当他做得好的时候,哪怕频率远远比前者高,也很容易被我们忽略。如果一个人对婚姻持悲观态度,那么当他看到失败的婚姻案例,他就会更加笃信自己的立场,并更容易向身边的人传播,但那些结婚后仍然非常幸福的案例就被他下意识地忽略了。这就叫“证实偏见”。你持有什么立场,就总是更容易接受与你的立场相一致的信息,下意识忽略那些不一致的信息。
当我们不可避免地看到跟自己的观点相悖的信息时,往往会合理化这些信息,把它们朝着我们想要的方向进行解释,以使它们与我们的立场保持一致。有些名人会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一些口无遮拦的出格言论,对于这些言论,反对他的人会说这是哗众取宠、头脑简单;而支持他的人,则会说这是为了吸引注意力,是扮猪吃虎。同样,如果偶像出了丑闻,粉丝们往往会认为这是竞争对手买的黑稿,或者认为这一定是一场误会……
小结一下
1.预设立场:我们的行为和认知往往会为我们预设下一个个立场,让我们带着立场去获取信息;
2.证实偏见:在预设立场的基础上,我们会更容易接受跟立场一致的信息,忽略不一致的信息,从而强化我们的立场;
3.合理化:一旦我们接触到不一致的信息,我们也会倾向于把它往一致的方向解释,尽可能强化我们的立场。
这就形成了一个闭环。一旦你持有某个立场,带着立场去看待问题,很可能就再也没办法从中走出来了,因为你的一切行为,都在把你推向这个立场的更深处。这就是认知一致性的陷阱。对大脑来说,承认“我错了”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只要不是非常紧迫、无可辩驳的情况,大脑会尽一切努力避免这个结果。
大脑有一个根深蒂固的需求:希望停留在“基线”上,不去改变,不去打破现状。什么是基线呢?我们日常生活中的常态,就是我们的基线。比如:你习惯每天晚上12点睡,早上8点起床,这就是你的作息基线;你平时习惯久坐,不常运动,所以跑几分钟就气喘吁吁,这就是你的体能基线;你习惯每天吃多少饭,少吃一点就会感到饿,这就是你的饮食基线。诸如此类。
对大脑来说,我们的生活轨迹保持在基线附近是最好的状态。一旦偏离基线,大脑就会把它识别为出现了一个“异常”,从而需要调动资源去想办法解决这个异常,让我们的状态回归基线。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是“享乐适应”。心理学认为,我们的幸福感和快乐也是有一条基线的。一旦我们遇到非常好的事情——比如职位晋升、薪资上涨……短时间内我们会感到非常快乐,但这种快乐很快会回落,重新回到之前的基线上。因此,这种效应又叫作“享乐跑步机”,因为脑中的快乐会一直维持在适当的水平,就像在跑步机上原地奔跑。
再以睡眠为例,很多人觉得健康的睡眠就是要早睡早起,但其实并不是每个人都适合早睡早起。心理学家霍恩(Jim Horne)等人在1976年的一项研究中发现,我们的作息规律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种:一种叫晨型人,适合早睡早起;一种叫夜型人,适合较晚睡觉、较晚起床;还有一种叫中间型,介于两者之间。如果你是一个夜型人,强行让你晚上10点睡觉,凌晨5点起床,这其实是不健康的,因为它不符合大脑为你设定好的基线。反过来,如果你是一个晨型人,让你熬夜到半夜12点,你也会坚持不住,因为大脑会极度排斥这种异常状况。
优质的睡眠是什么样的呢?我把它总结为三点,分别是“好、长、稳”。睡眠质量要好,不要受到外在干扰;睡眠时间要长,能够保证每晚7.5小时(约5个周期)的睡眠时间;每一天都在一个固定的、适合自己的时间睡觉与醒来,最好不要去打乱它。做到这三点,比要求几点入睡、几点醒来更加重要。因为这可以让大脑工作在良好的基线上,给它充分的安全感和稳定感,不需要耗费精力监控和调整自身的状态,可以心无旁骛地投入工作和学习之中。最需要避免的是紊乱的作息。今天夜里12点睡,明天夜里2点睡,后天夜里11点睡……偶尔几次,大脑可以调整过来;但长此以往,就会使大脑陷入困惑,会以为我们长期处于“异常状态”之中,从而产生慢性压力,使人变得状态低落,产生各种不良后果。
再举一个例子:减肥。许多人认为,减肥就是要加强运动和锻炼。但这个观点是不全面的。人类学家赫尔曼·庞瑟(Herman Pontzer)的研究发现:当人运动时,的确会在短时间内减少体重;但一旦把时间拉长,比如超过一年,那么大多数人的体重都会反弹,使得减重效果几近于零。因为我们的身体拥有超强的适应性,它会很快适应你做出的改变。当你锻炼时,一方面你的身体会很快适应这个强度,从而使得你实际消耗的热量下降;另一方面你的身体会刺激你摄入更多的能量,以弥补能量缺口。双管齐下,就使得我们减肥的努力几乎变成无用功。
更有效的做法,是把锻炼和饮食结合起来。通过一个更健康、更均衡、能够让你舒适地持续下去的饮食模式,让大脑把这种饮食模式和运动习惯固化下来,慢慢形成大脑新的常态,塑造我们新的“基线”。这样才能长期保持在一个更健康的状态。
大脑的“适应性”可以解释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我们总是难以真正有效地改变自己?因为一切偏离基线的状态和行为,对大脑来说都是异常的,都是需要纠正和修复的。也就是说,当你想改变自己时,大脑始终会有一个力,把你往回拉,抵消你的努力和行动。要想养成良好的习惯,改掉自己的坏毛病,绝不能指望在短时间内一蹴而就,因为那相当于在跟大脑的适应性做斗争,注定是徒劳无功的。你要做的是通过缓慢的、日复一日的微调,去改变自己的基线,让大脑一步步适应新的模式,用它去代替旧的常态。
大脑认知的改变不是突变,而是渐变。就像种下一颗种子,悉心照料,等待它慢慢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