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双鬓如霜的儒士带着青衫少年郎,离开乡塾,来到那座牌坊楼下。这位小镇学问最大的教书先生,脸色有些憔悴,伸手指向头顶的一块匾额:“‘当仁不让’,四字何解?”
少年赵繇,既是学塾弟子,又是齐先生书童,顺着视线抬头望去,毫不犹豫道:“我们儒家以仁字立教,匾额四字,取自‘当仁,不让于师’,意思是说我们读书人应该尊师重道,但是在仁义道德之前,不必谦让。”
齐先生问道:“不必谦让?修改成‘不可’,又如何?”
赵繇相貌清逸,而且比起宋集薪的咄咄逼人、锋芒毕露,气质要更为温润内敛,就像是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当先生问出这个暗藏玄机的问题后,他不敢掉以轻心,小心斟酌,觉得是先生在考教自己的学问,岂敢随意?
齐静春看着弟子如临大敌的拘谨模样,会心一笑,拍了拍赵繇的肩头:“只是随口一问而已,不必紧张。看来是我之前太拘着你的天性了,雕琢过繁,让你活得像是文昌阁里摆放的一尊塑像似的,板着脸,处处讲规矩,事事讲道理,累也不累……不过目前看来,反倒是件好事。”
赵繇有些疑惑不解,只是齐静春已经带他绕到另外一边,仍是仰头望向那四字匾额。齐静春神色舒展,不知为何,这个不苟言笑的教书先生,竟是说起了许多趣闻公案,对弟子娓娓道来:“之前‘当仁不让’四字匾额,写此匾额的人,曾是当世书法第一人,引起了很多争辩,例如‘格局’‘神意’的筋骨之争,‘古质’‘今妍’的褒贬之争,至今仍未有定论。韵、法、意、姿,书法四义,千年以来,此人夺得双魁首,简直是不给同辈宗师半条活路。至于此处的‘希言自然’,便有些好玩了,你若是仔细端详,应该能够发现,四字虽然用笔、结构、神意都相似相近,但事实上,是由四位道教祖庭大真人分开写就的,当时有两位老神仙还书信来往,好一番争吵来着,都想写玄之又玄的‘希’字,不愿意写俗之又俗的‘言’字……”
然后齐静春带着赵繇再绕至“莫向外求”下,左顾右盼,视线幽幽:“原本你读书的那座乡塾,很快就会因为没了教书先生,而被几个大家族停办,或者干脆推倒,建成小道观或是立起一尊佛像,供香客朝拜,有个道人或是僧人主持,年复一年,直至甲子期限。其间兴许会‘换人’两三次,以免小镇百姓心生疑惑,其实不过是粗劣的障眼法罢了。只不过,在这里完成一门芝麻大小的术法神通,如果搁在外边,兴许就等于天神敲大鼓、春雷震天地的恢宏气势了吧……”
到后边,齐静春说话的嗓音细如蚊蝇,哪怕读书郎赵繇竖起耳朵,也听不清楚了。
齐静春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和疲惫:“很多事情,本是天机不可泄露,事到如今,才越来越无所谓,但我们毕竟是读书人,还是要讲一讲脸面的。更何况我齐静春若是带头坏了规矩,无异于监守自盗,吃相就真的太难看了。”
赵繇突然鼓起勇气说道:“先生,学生知道你不是俗人,这座小镇也不是寻常地方。”
齐静春好奇笑道:“哦?说说看。”
赵繇指了指气势巍峨的十二脚牌坊:“这处地方,加上杏花巷的铁锁井,还有传言桥底悬挂有两柄铁剑的廊桥,老槐树,桃叶巷的桃树,以及我赵家所在的福禄街,每年张贴的谷雨帖、重阳帖等等,都很奇怪。”
齐静春打断赵繇:“奇怪?怎么奇怪了,你自幼在这里长大,根本从未走出去过,难道你见识过小镇以外的风光景象?既无对比,何来此言?”
赵繇微沉声道:“先生那些书,内容我早已烂熟于心,桃叶巷的桃花,就和书上诗句描述,出入很大。再有,先生教书,为何只传蒙学三书,重在识字,蒙学之后,我们该读什么书?读书,又为了做什么?书上‘举业’为何?何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何谓‘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先后两位窑务督造官,虽然从不与人谈及朝廷、京城和天下事,但是……”
齐静春欣慰笑道:“可以了,多说无益。”赵繇立即不再说话。
齐静春小声道:“赵繇,以后你需要谨言慎行,切记祸从口出,所以儒家贤人大多守口如瓶。贤人之上的君子,则讲慎独,饬躬若璧,唯恐有瑕疵。至于圣人,比如七十二座书院的山主们……这些人啊,就能够如道教大真人、佛家金身罗汉一般,一语成谶,言出法随。这拨人与诸子百家里的高人,到达此境界后,大致统称为陆地神仙,算是一只脚迈入门槛了。不过这些人物,人人如龙,一些高高在上,像是道观寺庙里的神像,高不可攀,一些神龙见首不见尾,寻常人根本找不到。”赵繇听得迷迷糊糊,如坠云雾。
赵繇忍不住问道:“先生,你今天为什么要说这些?”
齐静春脸色豁达,笑道:“你有先生,我自然也有先生。而我的先生……不说也罢,总之,我本以为还能够苟延残喘几十年的,突然发现有些幕后人,连这点时日也不愿意等了。所以这次我没办法带你离开小镇,需要你自己走出去。有些无伤大雅的真相,也该透露一些给你,你只当是听个故事就行。只是希望你明白一个道理,天外有天,人上有人,不管你赵繇如何‘得天独厚,鸿运当头’,都不可以志得意满,心生懈怠。”
井水下降,槐叶离枝,皆是预兆。
齐静春提醒道:“赵繇,还记得我让你收好的那片槐叶吗?”
赵繇使劲点头:“与先生赠送的那枚印章一起放好了。”
“天底下哪有树叶离开枝头的时候,如此苍翠欲滴,新鲜娇嫩?小镇数千人,得此‘福荫’之人,屈指可数。那片槐叶,可以经常把玩,以后说不定还有一桩机缘。”
齐静春眼神深邃:“除此之外,这些年来,我一直让你在小镇行善举结善缘,无论对谁都要以礼相待、以诚相交,以后你就会慢慢明白其中玄机。那些看似不起眼的琐碎小事,滴水穿石,最终收获的裨益,未必比抱着一部《地方县志》要差。”
赵繇发现有一只黄鸟停在石梁上,偶尔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叫着。
齐静春双手负后,仰头望着黄鸟,神情凝重。
赵繇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齐静春突然望向泥瓶巷那边,愈发眉头紧皱。
他轻轻叹息道:“蛰虫渐闻春声,破土而出。只是身为客人,在主人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行那鬼蜮伎俩,是不是也太托大了?当真以为靠着自作主张的小半碗水,就能在这里为所欲为?”
赵繇忧心忡忡:“先生?”
齐静春摆摆手,示意此事与他无关,只是带着他来到最后一面匾额下。
少年赵繇就好像骤然间听到一声春雷的蛰虫,猛然间停下脚步,眼神直直呆呆。
只见不远处,有一个头戴帷帽的黑衣少女,薄纱遮挡了容颜,身材匀称,既不纤细,也不丰腴,她腰间分别悬佩一把雪白剑鞘的长剑和一柄绿鞘狭刀。站在“气冲斗牛”匾额下的她,双臂环胸,扬起脑袋。
齐静春感到好笑,轻轻咳嗽一声。
赵繇只是呆若木鸡,根本没有领会先生“非礼勿视”的提醒。
齐静春会心一笑,竟是没有出声呵斥,反而不再大煞风景地咳嗽出声,任由身旁少年痴痴望向那个少女。
少女好像始终没有察觉到少年的视线。
她似乎格外欣赏“气冲斗牛”这四个大字,相较其余三块正楷匾额的端庄肃穆,这块匾额的大字独独以行楷写就,其中神韵,简直是近乎恣意妄为。她喜欢!
赵繇突然惊醒过来,原来是齐静春拍了一下他的肩头,笑道:“赵繇,你该回学塾搬东西回家了。”
赵繇涨红了脸,低着头,跟着先生一起返回学塾。
少女这才缓缓松开了握住刀柄的五指。
远处,齐静春打趣道:“赵繇啊赵繇,我可是救了你一命啊。”
赵繇震惊道:“先生?”
齐静春犹豫了一下,神色认真道:“以后见到她,你一定要绕道而行。”
温文尔雅的青衫读书郎,有些惊讶,也有些失落:“先生,这是为什么啊?”
齐静春想了想,说了一句盖棺定论的言语:“她虽锋锐无匹,但注定是一把无鞘剑。”
赵繇欲言又止。
齐静春笑道:“当然了,如果只是偷偷喜欢谁,道祖佛陀也拦不住。便是我们条条框框最多的读书人,咱们那位至圣先师,也不过告诫非礼勿言、视、听、动而已,没有说过非礼勿思。”
赵繇这一刻像是突然鬼迷心窍,脱口而出大声道:“她很香啊!”话一说出口,赵繇就蒙了。
齐静春有些头疼,倒不是生气,而是局面比较棘手,沉声道:“赵繇,转过身去!”赵繇下意识转身,背对先生。
牌坊楼下,少女转头,杀气冲天。
她先是双手下垂,两只手的拇指各自按在剑柄、刀柄之上。然后开始小步助跑,四五步后,手脚骤然发力,雪白剑鞘的三尺长剑,碧绿刀鞘的纤细狭刀,率先出鞘,上斜向前。与此同时,她身形弹地而起,双手迅速握住刀剑,二话不说,当头劈下!
黑衣少女和小镇那对师生之间,被两条并不粗壮的胳膊,拉伸、爆绽出两条光芒璀璨的弧月。
绝非神通,更非术法。纯粹是一个“快”字!
齐静春神色闲适,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只是轻轻一跺脚,一阵涟漪激荡而出。
下一刻,少女身体紧绷,杀意更重。
原本势如破竹的一刀一剑,彻底落空不说,她整个人站在了刀剑出鞘时的地方。
齐静春微笑道:“不错,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只不过话说回来,我这个弟子,确实冒犯了姑娘,可是罪不至死吧?”
少女故意将嗓音弄得成熟沉闷,将剑缓缓放入鞘内,变成单手握刀的姿态,以刀尖直指齐静春:“你怎么‘觉得’,那是你的事情,我不管。”
少女一步跨出:“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情。当然,你可以……管管看!”说完迅猛前冲。
她前后脚所踩的地面,顿时塌陷出两个小坑。
齐静春一手负后,一手虚握拳头,放于腹部,笑道:“兵家武道,唯快不破。只可惜此方天地,哪怕分崩离析在即,可只要是在那之前,便是十位陆地神仙联手破阵,也不过是蚍蜉撼大树。何况是你?”
少女下一刻,再次无缘无故出现在了齐静春左边十数步外。
她略作思量,闭上眼睛。
齐静春摇头笑道:“并非是你以为的障眼法,此方天地,类似佛家所谓的小千世界,在这里,我就是……”
“咦?”
他突然惊讶出声,便停下话语,瞬间来到少女身边,一探究竟,双指轻轻拈住刀尖。
齐静春问道:“是谁教你的刀法和剑术?”
少女没有睁眼,左手握住刚刚归鞘的剑柄,一道寒光横扫齐静春腰间,试图将其拦腰斩断。
双指拈住刀尖的齐静春轻喝道:“退!”
地面上响起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尘土飞扬。片刻后,露出头戴帷帽少女的身影。少女双脚一前一后站定,她脚下,到齐静春身前,出现一条沟壑,就像是被犁出来的。
少女双手血肉模糊。
刀出鞘了,剑也出鞘了,但是她竟然沦落到被人空手夺白刃的地步。而且她心知肚明,敌人除了对此方天地的“构架”之外,一直将实力修为压制在与自己等同的境界上。
这是技不如人,而非修为不到。
她整个人像是处于暴走的边缘。
恐怕少女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以她为圆心的四周,光线都出现了扭曲。
这位学塾先生到底是最讲道理的人,善解人意地劝说道:“你暂时最好别跟我比较,有可能会妨碍你的武道心境。武道登顶,循序渐进,至关重要。”
学塾先生此时的样子有些古怪,一手提着剑尖,一手横拿着剑身。
他突然笑了起来,模仿少女说话的口气,“老气横秋”道:“听不听,是你的自由;说不说,就是我的事情了。”
少女沉默片刻,嗓音低沉道:“受教!”
齐静春笑着点了点头,并非一味气焰跋扈的骄横女子,这就很好,他轻轻将刀抛给少女,说道:“刀先还你。”
他低头看着手指尖的长剑,微微颤鸣。
雏凤清于老凤声。
齐静春惋惜道:“这把剑的质地相当不俗,但距离顶尖,仍是有些差距,导致最多只能承载两个字的分量,其实都有些勉强了,否则以你的资质根骨,不说全部拿走四个字,三个字,肯定绰绰有余……”
他叹息的时候,顺便抬起手,轻喝道:“敕!”
两团刺眼光芒从“气冲斗牛”匾额上飞掠而出,被他挥袖连拍两下,拍入长剑之中。
匾额上,“气”“牛”二字,气势犹在,“冲”“斗”二字,仿佛是一个病榻上的迟暮老人,回光返照之后,终于彻底失去了精气神。
齐静春漫不经心地抖动手腕,那柄长剑眨眼间就回到了主人的剑鞘,因为已经归鞘,所以暂时无人知晓,剑身上有两股气息游走如蛟龙。
接下来的一幕,让历经沧桑的齐静春都感到了震惊。
少女缓缓摘下剑鞘,随手一甩,剑鞘倾斜着钉入黄土地面,帷帽垂落的薄纱后,她眼神坚毅:“这不是我追求的剑道。”
齐静春瞥了眼被少女舍弃的剑,内心深处感到一种久违的沉重,不得不问了个有失身份的问题:“你知道我是谁吗?”
少女点点头,又摇摇头:“我听说这里每隔甲子时光,就会换上一位三教中的圣人,来此主持一座大阵的运转,已经好几千年了。时不时有人从这里出去,要么身怀异宝,要么修为突飞猛进,所以我就想来看看。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确定你的身份了,不然当时我出手,就不会那么直截了当。”
齐静春又问道:“那你知不知道,刚才自己到底放弃了什么?”
少女默不作声。
地上那把剑鞘中,长剑颤抖不止,如倾国佳人在哀怨呜咽,苦苦哀求情人的回心转意。
少年读书郎赵繇早已偷偷转头,小心翼翼望着远处的少女。
齐静春不可谓不学识渊博,对此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但总不好将那把蕴含巨大气数的长剑,强塞给少女,最后只好出声提醒道:“姑娘,最好收起那把剑。接下来,小镇会很不……太平。多一样东西防身,终归是好事情。”
少女也不说话,转身就走,仍是不愿带上那把剑。
齐静春有些无奈,挥了挥衣袖,将那柄剑钉入一根牌坊石柱高处,若是有人强行拔走,必然会惊扰到坐镇中枢的自己,就像之前“说书先生”一明一暗,两次出手,都没有逃过他的遥遥关注。
亲自将赵繇一路从学塾送到福禄街赵家大宅,齐静春缓缓而行,他每迈出一步,大街两侧庭院深深的高门大宅,有些隐蔽地方,便会有些不易察觉的流光,一闪而逝。
齐静春呢喃道:“奇了怪哉,哪里来的小丫头?莫不是本洲之外的仙家子弟?”
他回到学塾后,坐在案前,案上摆放着一柄玉圭,长约一尺二寸,在四角雕刻有四镇之山,寄寓四方安定,正面刻有密密麻麻的小篆铭文,不下百余字。
依循儒教礼制,原本唯有一国天子,可执镇圭。足可见这座小镇意义重大。
将其翻过来,玉圭背面只刻了寥寥两个字。字迹法度严谨,又丰神独绝。筋骨极壮,神意极长。
书案上,还有一封刚到没多久的密信。
双鬓霜白的齐静春眼眶微红:“先生,学生无能,只能眼睁睁看你受辱至此……”
他望向窗外,并无太多的悲喜,只是神色有些寂寞:“齐静春愧对恩师,苟活百年,只欠一死。”
当宋集薪从内屋拿出一样东西,放在桌上时,苻南华不管如何掩饰,都藏不住脸上的狂喜。
一把不起眼的小壶,壶底落款为“山魈”。
宋集薪双手叠放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笑眯眯问道:“这把壶值多少?”
老龙城少城主苻南华好不容易从小壶上收回视线,抬头坦诚道:“放在世俗王朝贩卖,一两银子都不值。但是如果交由我来卖,能买回来一座城池。”
宋集薪问道:“几万人?”
苻南华伸出三根手指。
宋集薪哦了一声,撇撇嘴:“原来是三十万。”
苻南华愣了愣,哈哈大笑。
他原本以为宋集薪会说三万人。
杏花巷那边,有个木讷男子蹲在铁锁井旁边,盯着那根绑死在辘轳车底座上的铁链,像是在纠结如何搬走它。
黑衣帷帽、气质冷峻的少女,在小镇上随意走动,漫无目的,此时只悬佩了那柄绿鞘狭刀,双手只是用布条潦草包扎而已。
她刚刚走入一条不知名巷弄。嗖一下,某物破空而至,然后在少女身后乖乖停下,嗡嗡作响。
少女皱了皱眉头,头也不转,从牙缝里蹦出一个字:“滚!”
又是嗖一下。那柄出鞘长掠至此的“飞剑”,吓得果真躲回了剑鞘。
骄傲的少女。乖巧的飞剑。
黑衣少女走向小巷深处,偶尔会有人家挂出喜庆的大红灯笼。相比其他人,帷帽少女没有什么家族的精心铺垫,没有什么草蛇灰线伏延千里,她就这么孑然一身,闯入小镇。
小巷不远处,站着一个锦衣少年,双手正高高捧起一方青色玉玺,稚童巴掌大小,雕刻有龙盘虎踞,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玉玺内隐约有丝丝缕缕的霞光亮起。锦衣少年抬头眯眼望着手中这方至宝,满脸陶醉。在他身边,有个高大老人单膝跪地,正在用袖口仔细擦拭少年靴子上的泥土。
锦衣少年的眼角余光,其实早早就已发现了奇怪少女。少女头戴浅露款式的帷帽,悬佩一柄绿鞘狭刀,步伐沉稳,显而易见,她绝不会是小镇本地人。
只不过锦衣少年毫不在意,仍然仔细端详着那方沉寂千年的古老玉玺,内心深处,他甚至希望那少女心生夺宝念头,要不然实在是太无趣了。
反正他已经两样东西到手,收获之丰,远超预想,如果再不找点事情做做,他就只能带着老奴就此离去。对这个锦衣少年而言,会觉得缺少了点什么。
就好比他在小镇万里以外的那个家里,身上穿着一袭金黄色的九蟒大袍子,只可惜,始终少了一爪。
来此小镇,每个选定之人,可携带三个信物,分别装入锦囊绣袋,之前交给看门人一只袋子,属于必须掏出来的过路费。不管那个看门人身份高低,不论城门如何破烂不堪,即便是一国君主,或者一宗祖师来此,也得老老实实按照这个规矩来。其余两只锦囊绣袋,意思是在此最多捞取两件宝物带出小镇,否则任你在这里搜刮到十件、百件宝贝,也要一一还回去。袋子里的信物,是三种形制特殊的铜钱,分别是市井百姓用以庆贺上梁的压胜钱,皇宫每年悬挂于桃符上的迎春钱,以及被城隍爷塑像托在掌心的供养钱。说是铜钱,其实质地是珍稀异常的金精。对于“山下”大多数凡夫俗子而言,连官家纹银都不常见,更何况是一袋子沉甸甸的“黄金”,确实足以让人心甘情愿来兜售传家宝。
锦衣少年对于三种不见于正史记载的铜钱,钻研了一路,也琢磨不出任何门道。
前方,浑身散发出一种冷峻气息的少女,笔直前行,将小巷主仆二人视若无物。
锦衣少年临时改变主意,收起了那方玉玺,装入一只早就准备好的布袋子,系挂在腰间,但是依然站在小巷中央,没有要让路的意思。
身材高大、皮肤白皙的老人也站起身,嗓音阴柔,细声细气道:“殿下,此人是个登堂入室的练家子,不可掉以轻心。若是在小镇以外,自然不用在意。可是在此地,便是咱家这副走纯粹武道的体魄,也时时刻刻承受此方世界的压制,极为难受。一旦全力运转气息、窍穴大开,就会像是江海倒灌,经脉窍穴都会洪水泛滥,一发不可收拾。到时候咱家死了事小,殿下安危事大啊。如果由于咱家照顾不周,使得殿下修道的千秋大业出现丁点儿纰漏,回去之后,咱家如何跟陛下和娘娘交代?”
锦衣少年促狭道:“吴爷爷,你出宫之后,话变得多了。以前在宫里头,你一年到头就是翻来倒去那几句话,比我姐饲养的那只笨鹦鹉还不如。”
老人自称“咱家”,处处骨子里透着卑躬屈膝,只能是忠心耿耿的宫中阉人。
他见这位小主人好像没有听明白自己的言下之意,只得更加直白说道:“殿下,小巷此人在此地,已经有可能对殿下造成威胁。”
锦衣少年懒洋洋笑道:“虽然我早就听闻修行路上,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许多邪门歪道,更多旁门左道。但是我和她不过一场萍水相逢,她这就要见财起意,杀人夺宝?不太可能吧?要是‘山上’人人如此,岂不是早就天下大乱了?”
老人叹了口气,山下王朝和山上仙家,双方貌合神离,其实是相看两相厌的立场。
锦衣少年有些心灰意冷:“算啦算啦,把这笔烂账算在一个丫头头上,不算大丈夫所为。”
黑衣少女走到他身前,左手按住刀柄。
锦衣少年笑了笑,侧过身,示意少女先行。
黑衣少女也稍稍放缓脚步,微微侧身,帷帽后的眼神,充满戒备警惕。
当年迈宦官发现少女用棉布包扎的受伤双手时,忍不住眉头紧皱。
“放肆!”
骤然间老宦官一声怒喝,如舌绽春雷,双脚好似一滑,高大身影便来到锦衣少年身前,老宦官后背轻轻一靠,以巧劲将锦衣少年推到小巷墙壁上,同时左手张开五指。手心处传来一记沉闷的撞击声。
原来是有人以石子作为暗器,砸向锦衣少年头颅侧面。声势惊人,力道几乎足以贯穿一堵墙壁。
老宦官砰然捏碎手心拳头大小的石子,却不是杀向那名刺客,而是右手一拳轰向那个黑衣少女。
悬刀少女略作犹豫,强行压抑下拔刀出鞘的本能,歪过脑袋,刚好躲过这势大力沉的刚猛一拳。拳风之烈,瞬间吹乱少女的帷帽薄纱。
老宦官变直拳为横扫,拳头正好砸向少女的脑袋。拳势圆转如意,毫无凝滞。
少女只得迅速抬起双臂,双手手背叠放在一起,护在耳畔之外,呈现出十字交错的防御姿态,挡在拳路前方。
下一刻,少女整个人侧滑出去十多步。少女轻轻吐出一口浊气,伸出手心鲜血渗透棉布更多的那只手,扶正了头顶有些歪斜的帷帽。她有些生气。
少女转过身,望着那个左右张望了一下的老宦官,一板一眼说道:“如果不是我,他已经是个死人了。”
老宦官置若罔闻,只是相较之前,这个对于刺杀偷袭可谓经验丰富的老宦官,已经将少女的危害程度,下降为第二位,第一把交椅,则让位给了小巷另一侧的出手之人。
当然,小巷除了主仆二人,真正的外人,也就只有两个。
小巷那边,站着个高高瘦瘦的蒙面人。手臂却极其粗壮,隆起肌肉如铁球。
蒙面人腰间悬挂两只袋子,装着满满当当的圆状物体。
他就站在原地,好像在说,之前的偷袭,其实只是提醒罢了。
阴冷的视线,掠过少女身上的时候,男人偷偷咧了咧嘴角,眼神炙热。
少女呵呵一笑,说了两个字:“回来!”
话音刚落,一剑过头颅。男人命丧当场。
莫名其妙的刺杀,莫名其妙的身死。天下杀敌最快者,剑修飞剑。
飞剑来到少女身边,环绕她急速旋转,如稚童撒娇。
她没好气道:“滚!”飞剑一闪而逝。
主仆二人,呆若木鸡。
年老宦官并非震惊于这一手飞剑术本身。而是对于少女能够在此地随意驾驭飞剑,感到由衷的恐惧。这种感觉,让老人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少年时代,初次入宫,战战兢兢,某天遥遥看着那位身穿大红蟒服、行走于宫墙下的前辈。当然不是敬畏那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宦官本人,而是害怕那一抹刺眼的猩红。
锦衣少年回过神后,笑了笑,充满自嘲,向前走出一步,关心问道:“吴爷爷,没事吧?”
白发苍苍的老宦官脸色沉重,摇头道:“小心为妙。实在不行,咱家就……”
锦衣少年赶紧摆手,问道:“要不然咱们道个歉?”
老宦官有些措手不及,继而悲愤和自责。
主辱臣死。尤其是帝王家!
但是锦衣少年已经笑道:“吴爷爷,做了错事,说句对不起,有什么难的。”
老宦官仍是觉得此举不妥,但锦衣少年已经向少女走去。
刹那之间,老宦官百感交集。原来锦衣少年后背并无半点泥屑。
帷帽少女没有理睬走向自己的锦衣少年,视线越过少年肩头,望向那个亦步亦趋的高大老人,她神色郁郁道:“方才你一言不合就要杀人,虽然你有你的理由,但是我觉得这样不对。”
锦衣少年在冷峻少女七八步距离外,停下身形,眼神真诚道:“我叫高稹,是大隋弋阳郡人氏。吴爷爷若有得罪之处,我愿意向姑娘道歉和补偿。”
老宦官站在锦衣少年身后,心情复杂。所谓的大隋弋阳郡高氏子弟,其实不过是个含蓄的说法罢了。大隋国祚一千二百年,坐龙椅的人都姓高,太祖皇帝便是龙兴于弋阳郡。
少女对此无动于衷,抬起双手系紧绷带,对老宦官说道:“若是在外边,面对一位极有可能已经‘御风远游’的武道大宗师,我绝非对手。但是此时此刻,我只要假借飞剑,你必死无疑。”
老宦官冷笑道:“只要那名刺客事先知晓你的杀手锏,以他那副小宗师巅峰的体魄,只要护住要害,任你刺穿十剑又如何?他尚且如此,更何况我比他高出两个境界,其中一道门槛还被视为武道天堑。小姑娘,我不知道你哪来的底气,才说得出来‘必死无疑’四个字。”
少女皱了皱眉头,一只手悄然扶住刀柄:“我是很怕麻烦的人,更讨厌跟人吵架,不然我们出手试试真假?谁赢了谁有道理,如何?”
极少有机会被人威胁的老宦官有些恼火。如果不是身处于这个神憎鬼厌的诡谲地方,就少女这般修为,任她再天赋异禀,老人一只手也能碾压虐杀十个。退一步说,如果不是重任在身,需要照顾被大隋举国寄予厚望的少年殿下,老人哪怕拼着被此处自行循环的大道镇压重伤,也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初生牛犊不怕虎,勇气可嘉,仅此而已,可这并不意味着猛虎就不会把牛犊吃得一干二净。
自称高稹的锦衣少年赶紧打圆场道:“如果姑娘一定要追究,我愿意拿出此物作为弥补。”
高稹低头打开腰间那只布囊,掏出那方玉玺,单手托着,递向远处的帷帽少女:“以表诚意,只求姑娘不要追究先前吴爷爷的无心冒犯,他毕竟是出于忠义,并无害人之心。”
眉发皆白的高大老宦官顿时悚然,单膝下跪,惶恐不安道:“殿下不可!老奴何等腌臜,此方玉玺却是殿下机缘所在,是世间罕有的纯粹宝物,甚至能够承载民间香火,两者如何能够相提并论,殿下这是要活活逼死老奴啊!”
出身天潢贵胄的高姓少年脸色僵硬。
少女好似有些不耐烦,讥讽笑道:“偏居一隅的井底之蛙,倒是人人都喜欢敝帚自珍。将那方玉玺收回去吧,我一直很喜欢一句话,叫君子不夺人所好。”
少女行事干脆利落,转身就走。
高稹如释重负:“起来吧,吴爷爷,跪着多不像话。我大隋十二位大貂寺,素来只跪帝王。这要是被六科言官或是礼部的人瞧见,拿出来说事,咱们俩都要倒霉。行了,这趟小镇之行,我承蒙祖宗庇护,圆满完成,我们就不要横生枝节了,速速离开此地,而且在外头跟自己人接应后,也不可掉以轻心。要知道大骊王朝内的六大柱国,其中袁、曹两家虽是对立阵营,但是很不凑巧,这两根大骊砥柱,与我们大隋高氏有不共戴天之仇,一旦吴爷爷你在此有了意外,战力受损,我很难安然无恙地返回大隋。”
老宦官点点头,缓缓起身:“老奴知晓事情的轻重缓急。”
当老宦官说到“急”这个字眼的时候,帷帽少女已经走出去二十余步。
高稹身边拂过一阵清风,鬓角发丝和锦衣袍袖都被吹得飘荡起来。
原来身边这位在大隋权柄煊赫的老人,根本就没有放过少女的心思,此时已经一冲而去,前三步重重踩踏在小巷地面上,声响沉闷,直透地面底下一丈有余,第四步的时候,老人已经高高跃起,一拳砸向少女后背。
帷帽少女腰肢猛然拧转,以左脚脚尖为支撑点,右手拔刀出鞘,小巷当中出现一抹比阳光更耀眼的雪白光辉。
老宦官以压顶之势扑杀而至,一拳直直砸在刀锋上,手背竟然只被锋芒气盛的刃口割出一条血痕。老宦官双脚轰然落地后,继续前冲,推得持刀少女一直向后倒退,随即轻描淡写伸出一掌,看似缓慢从容,实则闪电一般推在了少女额头。老宦官加重力道,打算一掌碎裂这颗隐藏在帷帽下的脑袋,连忙挪动脚步,身形横移一尺,扑哧一声,低头一看,有利器从后背穿透自己右边胸口,是剑尖。老宦官脸色不变,双指并拢夹住剑尖,向后一推,将那柄循着少女心意来此的凌厉飞剑,硬生生推出自己的胸口。
因为受到飞剑的阻滞,老宦官并没能一掌拍碎少女头颅,那个身体倒飞出去摔在小巷中的少女,借此喘息机会,起身后身形矫健如狸猫,很快消失在一条小巷岔道。
高稹脸色阴沉得可怕,双拳紧握,气势勃发,满脸怒容道:“御马监掌印太监,吴钺吴貂寺!你为何不肯听从我的暗示,非要如此偏执行事,当真以为这座小镇就数你吴貂寺最为天下无敌?明明是我们做错在先,事后她也未曾咄咄逼人,已经愿意息事宁人,为何你还要如此毒辣,简直就是欺人太甚!”
老宦官从少女逃离小巷的方向,收回视线,转身走回,腰杆挺直,愈发显得气势巍峨。他一步一步缓缓走回,像是重重踩在心坎上。
高稹感受到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势,被一个奴才压迫,更是令他满腔怒火,遂瞪大双眼,咬牙切齿道:“御马监吴貂寺,你这是死罪!”
老宦官淡然道:“殿下,死罪活罪,需要陛下亲自定夺。在咱家看来,殿下的安危,是山岳之重,摆在最首要的位置。而小镇少女存在本身,在咱家看来,已经成为燃眉之急,所以真正想要万事大吉,只有对她痛下杀手。她死了,咱家才能安心。”
看到高稹眼眸中几乎压抑不住的熊熊怒火,老宦官叹了口气,轻声道:“在皇宫大内任职六十余年,咱家见过太多太多的钩心斗角,血腥的,不沾血的,不计其数,对于人心,咱家实在是没有丝毫信心。仅是护驾途中的刺杀事件,大大小小,咱家就亲手解决了不下三十余起。殿下,那些刺客杀手的阴险狡诈,绝对出乎想象,尤其是一些丧心病狂的死士,根本不可理喻,就拿刚才的蒙面杀手和帷帽少女来说……”
高稹伸出手指,指向脸色冷漠的老宦官,愤怒指责道:“闭嘴!你这个老阉人!我不想听你胡说八道!我只确定你毁了我的精心拉拢。就是个瞎子,也知道那个能够驾驭飞剑的少女,是如何天赋异禀、惊才绝艳!哪怕放于山上的修行之人当中,她也是最拔尖的天才!这样的角色,莫说是大隋或是大骊,便是整个东宝瓶洲,她也是凤毛麟角的存在!我只需要培养她十年,最多二十年,她就能够成为我身后影子里最厉害的刺客!任你是陆地神仙,是武道大宗师,算得了什么?!结果呢?我是高稹,是大隋王朝的未来太子!是你这个吴老阉人的主子!”
很奇怪,饱经沧桑的年迈宦官,非但没有被一口一个“老阉人”惹恼,反而眼神愈发欣慰。等到高稹发泄完毕,终于停下骂街行为,老人看着气喘吁吁的少年,微笑道:“殿下,虽然你可能因为有些事情,未曾亲身经历过,所以不知世道诡谲和人心险恶,但是殿下有件事做得很好,很有陛下当年的风采。”
气氛尴尬。高稹冷静之后,应该是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了,在尚未被钦定成为太子之前,就对一位御马监掌印太监兼大隋皇宫三位看门人之一的老人,如此不敬,而且关键此人还深得父皇母后两人的信赖。皇子高稹张了张嘴巴,却看到那个被自己骂作老阉人的权势宦官笑道:“殿下,记住一点,不要跟下人随随便便说对不起,没有必要,还白白作践了身份,下人也未必领情。哪怕心怀愧疚,也应该深深埋在心底,须知被誉为人间真龙的皇帝君王,是口含天宪的九五之尊……”
高稹道:“吴爷爷,以我如今的身份,说这个太早了。”
老宦官突然身体紧绷,如临大敌,一把将锦衣少年拉到自己身后,自己则望向蒙面杀手尸体那边。
有个身材修长的中年儒士,突兀出现在小巷尽头处,缓缓走入,来到杀手尸体附近。儒士蹲下后,摘下杀手脸上的面巾,只看到一张奇怪的脸庞,无眉毛,被削鼻,脸上刻字。此人生前曾经是刑徒,这一点毋庸置疑。
儒士默然,果然是早有预谋,恐怕这场谋划,要从那座文庙开始算起。
高稹眼神炽热,从老宦官身后走出来,弯腰作揖,不管如何,先行礼再说,然后才抬头恭敬问道:“敢问可是山崖书院的齐先生?”
齐静春站起身,对高稹说道:“若非你率先占据了一份大机缘,你们两人今日无法如此轻松离开。”
外来人士在小镇上相互厮杀,按照最早四位圣人订立的规矩,惩罚并不重,但也不能算轻,相较于滥杀小镇凡夫俗子必然会被驱逐,外人之间的争斗,就存在一个明显的“漏洞”,让人可以亡羊补牢。高稹在内的三拨人,之所以都携带一名“扈从”,也正是为此做了最坏的准备,以便在关键时刻推出来做替罪羊。要不然仅仅是一个名额,就要耗费大隋高氏皇帝内库的一半积蓄,好歹是一位泱泱上国皇帝陛下的私房钱,整整一半家底子,金额之大,可想而知,所以谁肯无缘无故当这么个冤大头?其实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花钱消灾罢了。只不过在这里的开销,用搬空一座金山银山来形容也不为过,世俗市井所谓的一掷千金,对比起来简直就是儿戏。
被下了逐客令的高稹,继续自顾自说道:“齐先生,以后有机会的话,能否去我大隋书院讲学?我大隋愿意专门为先生,将‘国师’虚位以待!”
老宦官想了想,还是没有阻止少年的僭越言论。
如果真的能够说服这个读书人,日后为大隋高氏出谋划策,大隋皇帝肯定龙颜大悦。
齐静春笑了笑,不曾答话。
老宦官对待萍水相逢的帷帽少女,杀伐果决,心狠手辣,此时面对这位坐镇此处的定海神针,山崖书院的齐先生,就呈现出另一种极端姿态,低头抱拳道:“齐先生,多有叨扰,还望海涵。方才对一个晚辈出手,实在是无奈之举,希望先生体谅咱家作为高家奴仆的苦心。”
齐静春一挥袖:“速速离去。”
高稹和老宦官只得告辞离去,刚好走了一条帷帽少女撤退的路线。
高稹低声问道:“她死了?”
老宦官摇头道:“肯定命不久矣。飞剑无非是让她多活片刻,于事无补。”
高稹犹豫了一下,好奇问道:“吴爷爷是什么时候看出她驾驭飞剑,其实远远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轻松惬意?”
老宦官说道:“过犹不及,她的早慧露了马脚。”
高稹讶异不解。
老宦官带着高稹拐出原先小巷,轻声道:“咱家问殿下一个问题,殿下见多了世间富贵豪奢的珍奇物件,还会对小镇寻常瓷器感兴趣吗?”
高稹拍了拍腰间口袋,笑道:“当然不会,只有这方玉玺,或者跟它差不多水准的玩意儿,才能让我感到欣喜。”
老宦官点头道:“正是此理。那个少女在御剑杀人的时候,心如止水,极其镇定从容,就像……常人的吃喝拉撒。而且事后察觉到我的真实武道修为后,便果断放弃争斗的念头,尤其是害怕我反过来看穿她的色厉内荏,才故意主动挑衅我们。她的真实意图,是好给双方各自找一个台阶下,是怕咱家心存杀心,宁肯误杀也不愿错放,对她斩草除根,所以她必须要破局。当然,事实证明她做得并不好。不过说到底,小小年纪,有此心思,已经很不简单。但越是如此,一旦放虎归山,任其茁壮成长,将来对殿下的威胁就越大。”
老宦官感慨道:“少年少女,正值意气风发,若是热血杀人,或是慷慨赴死,其实咱家都不奇怪,但是缓缓思量之后的从容赴死,或是生不起半点心湖涟漪的杀人,就很反常。甚至可以说,这只能是被阅历磨砺出来的性情,跟一个人的天赋高低、资质好坏,都没有太大关系。无论修士还是武夫,许多天才早夭,就在于性情短板太过明显,一遇坎坷就容易坏事。”
高稹哀叹道:“不管怎么说,都可惜了。”
老宦官半真半假玩笑道:“殿下,如果这样一个人物的生死,都要叹气一次,那么等到殿下以后真正站在山顶,应该会很忙的。”
高稹笑道:“我不信。”
老宦官突然说道:“不知是否错觉,咱家感觉到那位齐先生,虽一身通天修为,却好像出了不小的问题。”
这位大隋皇子满脸无所谓道:“反正原本只要能够拿到这方‘龙门’玺,就算大功告成,哪里想到这方价值连城的宝玺,竟然‘沦为’了大买卖的小添头,所以咱们是该见好就收了。一说起那条金色鲤鱼,我就忍不住想到那个草鞋少年……”
老宦官笑道:“殿下是想着以后找个机会,感谢一下那个少年?”
高稹摇头道:“哪里啊,我是心疼那一袋子铜钱。”
老宦官哑然失笑。
以后大隋说不定会有一位勤俭皇帝?
一条南北向的僻静小巷,唯有车轱辘声。
有个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今天早早不做生意了,正在推车前行,想着回到住处后,收拾收拾,赶紧打道回府,这个烂摊子,谁掺和谁倒灶。
有个身材苗条的黑衣人,突然从东西向的小巷岔口处,踉踉跄跄走出来,最后背靠着墙壁,缓缓移动,一手越过帷帽浅露薄纱,使劲捂住嘴巴,一手指向年轻道人。
年轻道人赶紧低头,默念道:“看不到我……看不到我……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就算了吧,还是佛祖保佑,菩萨显灵……”
一个道士事到临头,不求三清老祖,反而去求佛拜菩萨,实在是有些不像话。果然,佛祖菩萨好像是不乐意搭理别教门下的徒子徒孙,那帷帽少女不知从哪里冒出的最后一点气力,摇摇晃晃冲向道人,扑通一声重重摔倒,但是一只手已死死攥住了道人的脚踝。
年轻道人双手捧住脑袋,一脸崩溃的凄惨模样,好像是在仰头问天:“这么大一个因果砸过来,不等于让贫道在额头刻上‘一心求死’四个字吗?贫道这些年云游四方,风餐露宿,跋山涉水,经常走在街上被狗咬……很辛苦的好不好!干你娘的大隋高氏,还有姓吴的老狗,你们给贫道等着,这笔账没有五百年,根本算不清楚……贫道的道行修为这么浅,真的挑不起什么重的担子啊……”
已经语无伦次的年轻道人低下头,只差没有泪流满面了:“小姑娘,你发发慈悲心,放过贫道好不好,回头贫道就帮你找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风水极好,肯定能够福泽子嗣……哦,不对,姑娘还是黄花大闺女,那就……”
少女已经彻底晕死过去。年轻道人眼见四下无人,蹲下身就要悄悄掰开少女的五指。
嗖一下。飞剑凌空悬停,剑尖距离年轻道人眉心不过三寸。
年轻道人不露声色地松开手,满脸怜悯,大义凛然道:“人非草木,岂能没有恻隐之心?贫道这一生光风霁月,岂是那种见死不救之人?!”
年轻道人盘膝而坐,整张英俊的脸庞都快要皱成一团了:“接下来送往何处,也是麻烦啊。”
一直距离年轻道人眉心三寸的那把飞剑,迅猛前移一寸。
年轻道人耐心解释道:“想要让你主人活下来,贫道还需要一个帮手。对了,你去老槐树那边戳一片槐叶过来,贫道先替她吊住这一口元气。你家主人有些特殊,贫道不想为了救人而胡乱救人,到时候不小心耽误了她的修行前程,这一桩新因果……又他娘的让贫道想死了一了百了啊……”
飞剑好似在犹豫,剑尖微微颤抖。
年轻道人没好气道:“早去一分,你家主人就能从鬼门关早走回来一步。去晚了,大家一起完蛋!”
飞剑眨眼间便消失不见。
年轻道人低声气愤道:“郎有情妾有意,才成良人美眷,你齐静春齐大先生倒好,乱点鸳鸯谱,拉屎也不擦屁股!”
年轻道人一手托腮帮,一手掐指算卦:“容贫道来算算,将你送到小镇哪户人家,你既能活下来,对方也不至于家破人亡。先从卢家……卢家不行,跟赵家差不多,已经机缘在身,那就宋家?”
这边小巷里的年轻道人话音未落,福禄街上的宋家门庭,张贴在大小门扉上的所有门神,瞬间失去神采,黯淡无光,还有凡人肉眼不可见的缕缕青烟升起。
庭院深深处,有一个沧桑老人推门而出,赤脚站在院子里跳脚怒骂道:“是哪个王八蛋在谋害我宋氏基业?!出来一战!”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自言自语:“福禄街的刘家,瞧着香火鼎盛,像是能扛事的主儿,试试看?”
刘家那块传承千年的家族厅堂匾额,砰然碎裂,出现一条条触目惊心的裂缝。
有老妪嗓音浑厚,以龙头拐杖重重敲击地面:“何方神圣,能否出来一见?!”
年轻道人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那就桃叶巷的魏家?一看你们家就是积善积德的,肯定承受得起这份因果。”
很快就有老人以秘术传音,向学塾那边怒吼道:“齐静春!你不管管?!你要是管不了,或是不敢管,就赶紧滚蛋,把位置让给阮邛!让他来收拾这个鬼鬼祟祟的家伙!还是说这一切,就是你齐静春本人在发泄私怨?”
有个男人在小镇廊桥以南的小溪畔,正在领着人挖井,站直身后,他面向北方嘴唇微动。仿佛一声声春雷,在福禄街和桃叶巷上空滚滚响动:“够了!不许对齐先生不敬,而且我阮某人也绝不会在春分之前,涉足小镇事务!”
一时间,天地寂寥,万籁寂静。
而那个小巷推车旁边坐着的罪魁祸首,正在抓起黑衣少女的一只手,然后将那片飞剑带来的翠绿槐叶,丢在她鲜血模糊的手心上。
槐叶触及少女手心伤口后,如冰雪消融,转瞬消散。
年轻道人感慨道:“每每见到此情此景,都要为这份天地造化之功,感到……”酝酿了半天,他也没能想出让自己满意的言语。
年轻道人最后低头,看着微微有些气色流转的少女,有些犯难:“既然你牵扯到的气数,比贫道想象的还要大,那就只能逆其道而行了。小镇之上,六百户人家,盘根交错,世世代代浸染此方秘境的气息,你要说让贫道找个有气数萦绕的家伙,轻而易举,可是找个穷光蛋,比登天还难啊。这就像是在朝会大殿上,找个当大官的,容易,找个乞丐,你让贫道怎么找?”
年轻道人咦了一声。还真找到这么一个可怜虫。
他没有丝毫惊喜,反而悚然,闭上眼睛,扪心自问。
年轻道人叹了口气:“不管怎么样,先看你会如何选择,贫道绝不强求,你若是不愿,贫道便自己担起这份因果好了。”
最后他学僧人双手合十:“佛祖保佑,菩萨显灵,一定要让贫道渡过此劫啊。”
泥瓶巷中。
年轻道人弯腰推着一辆双轮车,来到一处院门外停下,敲门后,问道:“陈平安在吗?”
推车上,角落缝隙里,放着一把雪白鞘的长剑,鞘内飞剑病恹恹的,像是在嫌弃年轻道人找了这么个破落户。
年轻道人已经想好一大堆措辞,来应对陈平安那个“是谁”的问题,但是出人意料,院门很快打开,显而易见,陈平安直接跳过了那个环节。
泥瓶巷是小镇最为狭窄逼仄的巷弄,年轻道人的双轮木推车不可能放在外头拦路,好在陈平安虽然看着骨瘦如柴,没几斤气力,事实上膂力不小,帮着年轻道人将颇为沉重的推车一起弄进了院子,并不怎么费劲。从头到尾,陈平安都没有说什么,这就让关上门后的年轻道人有些尴尬了。这就像一个人厚着脸皮去登门借钱,主人好茶好酒好肉殷勤招待着,客人但凡剩下点良心,都会愈发难以启齿。
年轻道人想着横竖是难堪,不如来个痛快,就掀开覆在推车上的一张棉布褥子,露出一个身体侧卧蜷缩的黑衣少女,歪歪斜斜却不掉落的帷帽,仍然倔强地遮挡着主人的容颜,不知为何,当掀开那层单薄被褥后,顿时有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陈平安这时候才发现少女一身黑衣,隐约有鲜血渗透出来。陈平安倒是没有想到一块小小被褥,为何就能完全掩饰住这股浓重气味,只是后退数步,问道:“道长,你要做什么?”
年轻道人说道:“救人!她受了重伤,小镇上无人愿意救她,也怪不得他们各扫门前雪,所以贫道思来想去,觉得你有可能会是个例外。”
陈平安一语命中要害,问道:“她怎么受的伤?”
年轻道人脸不红心不跳,道:“贫道方才推车经过牌坊楼的时候,见这个外乡年轻女子,竟然说是去对‘气冲斗牛’这幅匾额进行拓碑,带着拓包、刷子等物,噌噌噌就爬了上去。至于拓碑啊,怎么说呢,就是这么个临摹勾当,大体是读书人吃饱了撑的,一时半会儿贫道也说不明白,反正这个小姑娘爬上去后,低头弯腰坐在横梁上,看得贫道心惊胆战,只得停下来,时不时提醒她一声,哪里想到她最后仍是太过入神,冷不丁,啪叽一下,就结结实实摔在地面上了。你也知道,牌坊那边地面,不比你们泥瓶巷,硬得跟福禄街青石板差不多,这下可好,摔得估计五脏六腑都伤到了。贫道是出家人,必须要慈悲为怀啊,不能不管,对不对?这一路过来,家家户户都嫌弃她一身鲜血,刚过完年没多久,太晦气,哪里愿意抬着她进家门。贫道也知道这是人之常情,所以这不实在没法子,才找到你这里来。说句难听的,要是连你也不愿收留她,贫道也不是什么能够从鬼门关拉人的神仙,就只能等着这位姑娘咽下最后一口气,再尽力找处地方,挖个坑,立块碑,就当了事。”
年轻道人故意讲得语速极快,咬字也不清晰,显然是想着把陈平安给兜圈子兜迷糊了,先蒙混过关再说。万事开头难,只要起个开头,之后就能走一步算一步,天无绝人之路,总有柳暗花明的时候。
陈平安眼神复杂,看了眼满脸希冀的年轻道人,又瞥了眼死气沉沉的黑衣少女,一番天人交战后,点头道:“怎么救?”
年轻道人顿时神采飞扬起来:“得嘞!有你陈平安这句话,就算成了一半,别看她看着伤势可怕,感觉像是阎王爷在生死簿上勾去姓名了,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夸张……当然了,方才贫道所说也句句是真,这其中涉及种种玄机。譬如这位姑娘的求生欲望极其强烈;另外,她身上好像也有些家传门道,能够护住她至关重要的心窍和丹室等;还有就是咱们小镇,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奇奇怪怪的玩意儿很多,吃了,或者抓了,大有裨益。”
年轻道人回过神,意识到自己泄露了很多天机,干笑道:“反正你也听不懂,对吧?”
陈平安认真道:“听不懂,但是大多记得住。”
年轻道人试探性问道:“所以你在屋子里一听敲门嗓音,就知道是贫道这个摆摊的算命先生了?”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说道:“对。”
年轻道人又好奇问道:“你记性很好?有多好?”
陈平安看了眼奄奄一息的黑衣少女,年轻道人笑着解释道:“她现在处于一种比较玄之又玄的状态,不能随意挪动身体,最好稍等片刻。”
陈平安将信将疑:“我看东西,比听别人说话,更容易记得住。”
年轻道人追问道:“打个比方?”
陈平安想了想:“比如我们那座龙窑的窑头,姚师傅,他的‘跳刀’技术,是小镇所有老师傅里最厉害的,我其实看一遍就记住所有细节了,但是……”
年轻道人笑着接过话题:“但是你的手脚始终跟不上,对不对?”
陈平安眼睛一亮,使劲点头。
年轻道人会心一笑:“那你有没有想过,姚老头的那手绝活,真正厉害在什么地方?”
陈平安脸色晦暗:“以前怎么都想不通,后来刘羡阳跟我说,姚老头说跳刀这门手艺,想要做到最好,一定要心稳,而不仅仅是手稳。我听到这些话后,就有些明白了。我之前太着急,越心急,手越乱,越乱就越容易出错,一出错,我看得一清二楚,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像姚老头,接下去就更心急,所以在龙窑那边拉坯,我一直是最差的。”
年轻道人淡然道:“有句老话叫,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可人家当师傅的,根本就没想着把你领进门,你又如何修行?”
陈平安摇头道:“我手脚笨,不说跟刘羡阳比,就是一般的学徒,我也比不上。姚老头看不上我,不奇怪。”
年轻道人突然笑道:“陈平安,你知不知道‘心稳’两个字,有多难悟?很难想明白的,你不可妄自菲薄。”
陈平安仍是摇头道:“就像小溪里抓鱼,我站在水深不到膝盖的地方,弯个腰抓到鱼,是抓。有的人水性好,到大深坑里一个猛子扎下去,憋气很久抓到鱼,那也是抓。同样是抓到了鱼,道长,但是这两者不一样的,对吧?”
年轻道人哈哈大笑,不置可否,突然说道:“咱们可以救人了。”
陈平安愣在原地,年轻道人也愣了愣:“发什么呆,将这个姑娘抱到屋里床上啊!”
陈平安纹丝不动:“然后呢?”
年轻道人天经地义道:“当然是先帮姑娘换上一身洁净的衣裳,然后再去药铺抓几味补气养元的药材,到那个时候,就需要贫道亲自出山,一展身手了。”
陈平安黑着脸问道:“姑娘醒过来后,我会不会被她打死?”
年轻道人斩钉截铁道:“不会!你可是她的救命恩人,世间岂会有如此忘恩负义之人?!”
陈平安默不作声。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气势骤降:“大概不会吧?”
陈平安叹了口气,试探性问道:“隔壁家有个姑娘叫稚圭,让她来做这些事情?”
年轻道人无奈道:“不可以,问题症结就在这里。”
陈平安也没有坚持,蹲在地上,双手挠着脑袋。
年轻道人突然问道:“你就没有想问的?你问出口的话,贫道未必可以全部解惑,但尽量挑一些可以回答的,如何?”
陈平安叹了口气,起身道:“先救人。”
年轻道人笑逐颜开:“善!”
他悄然拂袖,将一柄蠢蠢欲动的飞剑,死死压制在鞘内。
陈平安背起少女往屋内走,将她轻轻放在垫有被褥的木板床上。先前被刘羡阳一屁股坐塌的木板床,刚刚修好没多久,床底下垫了条板凳。
年轻道人跟在身后跨入门槛,环顾四周,家徒四壁,不过如此。
年轻道人一拍脑袋,出门去拿纸笔,准备开个方子让陈平安去抓药。
回到屋子后,年轻道人摇了摇头,故意不去看木板床那边,心想着这贫寒少年,板上钉钉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原来坐在床沿上的陈平安,已经摘下黑衣少女的帷帽,露出一张满脸血污的苍白脸庞。
所谓的七窍流血,大概就是陈平安眼皮子底下这幅画面。
陈平安连忙起身,先从桌边拿了条凳子放在床边,然后快步跑去一处角落,那边搭了一个小木架,整齐地放着锅碗瓢盆,木架旁边,有一只覆以木板遮挡蚊蝇的小水缸,水缸里装满了从杏花巷铁锁井那边打来的井水。陈平安拿了只木盆和葫芦瓢,蹲在水缸旁,从陶缸里舀出清水快速倒入木盆,然后将一块干净棉布搭在盆沿上,端到床边放在凳子上,开始帮摘去帷帽的少女擦拭血污。
年轻道人转过头,扬起手里一张纸:“福禄街那边有家小药铺,你拿这个方子去抓药。”
陈平安疑惑道:“道长先前不是说……”
年轻道人一脸懵懂,眨眨眼道:“对啊,贫道是说让你抓药的时候小心一些,不要过于高调张扬,以免弄得满城风雨,坏了姑娘的名声。”
陈平安哦了一声,一边清洗棉布一边问道:“道长有没有抓药的钱?”
年轻道人顿时紧张起来:“你没有?”
陈平安将木盆放在桌上,把一枚不知从何处取出的金色铜钱,轻轻按在桌面上:“道长,我拿这个跟你换普通铜钱,至于怎么个换法,道长你说了算。”
年轻道人思量片刻:“桌上这枚铜钱,就够买药方上的东西了。贫道这就去给你取钱。”
很快,年轻道人就拿回一袋子普通铜钱,还有几粒碎银子,一股脑儿交给陈平安。
陈平安叮嘱道:“这盆水,回头我来倒,道长不用帮忙,住在隔壁的宋集薪,比较喜欢新鲜事情,让他瞧见了,不好。”
年轻道人郑重其事道:“陈平安,你难道就没有想问的问题?”
陈平安站在原地,大致掂量过铜钱和碎银子,做到心中有数后,小心翼翼收起来,眼神示意出去说话。两人走出门槛后,陈平安抬起头,缓缓道:“我知道你们都不是常人。姚老头很早喝醉酒时就说过,我们小镇不同寻常,哪里都奇怪,人人都奇怪,但是什么地方奇怪,姚老头也说不出个什么来,我当然就更不懂了。这次顾璨说那个说书先生,一只普普通通的大白碗,能倒出一大缸的水。顾璨虽然挺惹人烦,可这件事情,我知道他没有说谎。就像……”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就像今天有个子很高的女人,在门外这条巷子里,她用手指弹了我额头一次,手掌拍了我心口一下,最后她说我很快就要死了,我知道她说的话,是真的。”
年轻道人脸色沉重。
陈平安最后说道:“道长你说你写的符纸,烧了后,能够给我爹娘带去好运,我其实是相信道长的。所以道长找上门来,说让我救人,我刚才没有说什么,但是我希望道长答应我一件事情,如果答应,接下来道长不管要我做什么,都没有问题,如果道长不答应,这趟抓了药,再帮道长煎完,我就会赶人了。”
年轻道人问道:“什么条件,你说说看。”
给人印象一直很平稳老练的陈平安,竟是有些忐忑,回答道:“我爹娘去世得早,当时我很小,不知为什么,小时候很多事情,我都记得,就是我爹娘的模样,总是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后来吃了一段时间的百家饭,是靠着街坊邻居才活下来的。有一次我无意间听人说起,我是五月初五那天出生的,听他们口气,应该不是一个怎么吉利的日子,隔壁有个人说得更直接坦白一些……”
陈平安一直在绕弯子,停了停,终于直奔主题,低下头,语气沉闷:“帮道长救了人之后,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有一天突然死了,道长能不能帮我下辈子投胎,还投胎做我爹娘的孩子?”
年轻道人沉默不言。
陈平安咧嘴一笑,挠挠头:“不行就算了。确实,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情,是我为难道长了。”
年轻道人苦笑道:“那位姑娘咋办?”
陈平安猛然转过身,背对着年轻道人,扬起拳头挥了挥,破天荒开起了玩笑:“她长那么俊俏,不救是傻子!”
年轻道人望着故作轻松、推门离去的草鞋少年。
走在泥瓶巷里的陈平安,好像想起了谁,一下子就泪流满面了。
陈平安走出泥瓶巷的时候,刚好碰到宋集薪的婢女稚圭,她在将蔡金简送去顾璨家后,没有急于回家,而是穿过巷弄那头,去逛了一遍杏花巷那边的小铺子,虽然没有购买什么物件,心情仍是不错,一路蹦蹦跳跳,欢快轻盈。
生长于乡野,好似带着一股青草香的少女,与那些高檐大宅、庭院深深的大家闺秀,做派到底是不一样的。
她见到陈平安后,没有像以往那般低敛眉眼,微微加快步伐侧身而过,反而停下了脚步,凝视着这个不经常打交道的邻居,欲言又止。
陈平安对她笑了笑,小跑着擦肩而过,然后跑得越来越快。
稚圭安安静静站在泥瓶巷口子上,转头望去,阳光下奔跑的寒酸少年,挺像一只生命力顽强的野猫,四处流窜,长得不咋样,但好像也饿不死。
稚圭在小镇上并不讨喜,受累于少年宋集薪的性情古怪,被取名稚圭的她不管是去铁锁井打水,还是赶集买东西,或是给少年添置文房用品,总给人一种不合群的感觉。她也没有什么同龄的玩伴,遇上熟人从来不爱多说话,对于偏好热闹喜庆的小镇百姓而言,这样的少女,实在是很难亲近起来。
在这方面,陈平安的境况和婢女稚圭,其实有些相似。不同的是,陈平安虽然也不爱说话,但其实本身性格绝对不惹人厌,相反,陈平安生性温和友善,从来没有什么刺人的锋芒,只是家境败落的关系,又早早去了龙窑烧瓷讨生计,才显得和邻里之间关系没有那么熟络。当然,泥瓶巷的街坊们,对于陈平安的生日,确实会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忌惮。五月初五,在小镇乡俗里,属于五毒并出的“恶日”,陈平安在这一天出生,加上他爹娘的纷纷去世,他早早成了家里最后一根独苗,自然而然会让人心里头犯嘀咕。尤其是上了岁数、喜欢在老槐树那边凑热闹的老人,对于这个泥瓶巷的少年,尤为疏远,私下也会告诫自家孩子不要接近,但是每当孩子满脸不情愿,刨根问底问为什么的时候,老人们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此时一个修长身形从小巷走出,站在少女身边,婢女稚圭转过头,一言不发,只是向前走。那人便转身与她并肩走在泥瓶巷里,那人正是学塾先生齐静春,小镇唯一的读书人,正儿八经的儒家门生。
稚圭脚步不停,脸色冷漠:“我们两个,井水不犯河水,不好吗?而且先生你别忘了,之前确实是你占据天时地利人和,我一个小小的贱籍奴婢,当然只能忍气吞声。但是从最近开始,先生你那座远在不知几千万里外的法脉道场,好像出了点问题,对吧?所以现如今先生只是井水,而我才是河水!”
泥瓶巷的不速之客齐先生微微一笑,道:“王朱,罢了,暂且入乡随俗喊你稚圭便是。稚圭,你有没有想过,你虽是天地眷顾,应运而生,可是当真以为我没有压胜的手段?还是说你觉得几千年前,四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圣人,联袂莅临此地,亲自订立规矩,只是嘴上说说而已,没有留下半点后手?说到底,你只是坐井观天罢了。苍穹之高,大地广袤,远远不是井口那点光景模样啊。”
稚圭皱了皱眉头:“齐先生,你也莫要拿话来唬我,我不是我家少爷宋集薪,对你那套冠冕堂皇的说辞,不感兴趣,也从来不信。先生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打生打死也好,好聚好散也罢,我都接着。”
齐静春缓缓道:“劝你脱离此处樊笼后,不要得寸进尺。涸泽而渔,无论对谁都没有好处。尤其是你和他踏上修行大道之后,不管是否结为道侣,都应当收敛锐气,不可跋扈恣睢。这并非什么威胁,而是离别之际,我的一些肺腑之言,也算是善意的提醒。”
照理说,两人身份天壤之别,婢女稚圭却极为不卑不亢,甚至当下气势还要隐约压过齐静春半头。她讥笑道:“善意?数千年来,你们这些了不得的修行中人,高高在上,画地为牢,拿此地作为一块庄稼地,今年割一茬明年拔一捆,年复一年,千年不变,怎么到了现在,才开始想起要同我这孽障‘与人为善’了。哈哈,我听少爷说过一句话,被你们很多人奉为圭臬,叫作‘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对吧?所以也怪不得齐先生,毕竟……”
齐静春继续前行,轻轻踏出一步,似笑非笑:“哦?”
一步之后。婢女稚圭脸色微变。
两人不知何时站在了一处地方,四处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遥遥的头顶上方,有无数孕育着神圣气息的光线洒落而下。
他们如同置身于一口深不见底的水井井底,那些金黄色的阳光从井口缓缓落下。
齐静春一袭青衫,衣衫上有阵阵流光,流转不息。浩然之气,正大光明。
稚圭先是面容狰狞,只是很快就恢复了脸色淡漠的麻木模样,呢喃道:“六十年佛门梵音,如耳畔打雷,声声不歇。六十年道家符箓,如附骨之疽,竭力撕咬。六十年浩然正气,遮天蔽日,无处可躲。六十年兵家剑气,如地牛翻身,无处不被溅射。每一个甲子就是一次轮回,整整三千年了,永无宁日……我就是想知道你们所谓大道根柢,到底在哪里,先生书本上的白纸黑字,先生传道授业解惑时的微言大义,我看得到听得到,但是找不到……”
她痴痴望向那位正气凛然的中年男人,既是穷乡僻壤籍籍无名的教书匠,也是儒家山崖书院的齐静春,一个连大隋王朝权势大貂寺也要尊称一声“先生”的读书人。
稚圭突然笑了,问道:“先生何以教我,要如何劝我向善?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儒家那位至圣先师,以及道祖之一,都曾提出过‘有教无类’?”
齐静春摇头道:“跟你讲一万句圣人教诲,也没用。”
稚圭看似在和这位儒士云淡风轻地闲聊,实则整个人就像一张紧绷的弓,眼角余光不断打量四周,寻找破局的蛛丝马迹。
齐静春对此视而不见,冷笑道:“我知道你其实有无穷无尽的愤怒、怨恨、杀意。我并非容不得异类,只是你要知道,随意起恻隐之心,泛滥施行慈悲之举,从来不是真正的三教教义。”
“我们家少爷经常念叨,跟读书人掰扯道理,最没意思了。”稚圭扯了扯嘴角,眯起那双诡异的黄金重瞳,“原来齐先生是真的回光返照了,自然比起以往更加不好惹……”
齐静春一笑置之:“道理讲不通无妨,但是只要我齐静春在世一天,还有资格坐镇此地一日,你这忘恩负义的孽障,就别想张牙舞爪!”
稚圭伸手指了指自己,笑问道:“我忘恩负义?”
齐静春怒色道:“当年在你最虚弱之时,不得不低头俯首,主动与人缔结契约,是谁在泥瓶巷的大雪天救了你?!又是谁这么多年来,一点点蚕食掉他的仅剩气数?!”
稚圭笑道:“饿了,就要找东西吃,把肚子填饱,这不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吗?再说了,他本来就没什么大的机缘,早死早投胎,说不定下辈子还有点渺茫希望,若是任由他这种无根浮萍留在小镇,嘿,那可就真是……”
齐静春一挥大袖,轻声喝道:“住嘴!”
他怒斥道:“大道之玄,天理昭昭,岂是你可以一言断之?!人生各有命数缘法,你有什么资格替他人做出选择?!”
稚圭头顶,凭空出现一只光芒璀璨的金色大手,气势威严,如佛陀一掌降伏天魔,又如道祖一手镇压邪祟,迅猛按在她脑袋上,迫使她瞬间跪下,额头重重磕在地面。磕头声,砰然作响。
低头的稚圭,双手撑在地上,挣扎着起身,不见容颜的她,发出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你们可以压我低头,但我绝对不认错!”
那只威势磅礴的金色大手,扯住稚圭的脑袋,一提起一按下,又是一次磕头。此次声响重如春雷。
齐静春沉声道:“别忘了!这一线生机,是圣人们给你的,并非你争取而来!否则别说镇压你三千年,三万年又有何难?!”
始终被按住脑袋的稚圭嗓音沙哑:“你们的狗屁大道,我偏不走!”
齐静春高高抬起手臂,对着身前虚空猛然拍下:“放肆!给我镇!”
从井口投下的金黄光线中央,浮现出一方白玉印章,丈余长宽,方方正正,印章篆刻有八个古老文字,有极其鲜红刺眼的沁色,无数紫色雷电萦绕印章,滋滋作响。
随着齐静春一声令下,真可谓是传说中的言出法随,巨大印章从天而降,砸在本就跪在地上的稚圭的背脊。
这一枚蕴含天道威压的巨大印章,好像不是实物,没有将稚圭压得整个人匍匐在地,而是裹挟风雷迅速嵌入地面,再无踪迹,好似雨点大雷声小。但是一瞬间后,稚圭整个人像是被重物砸断了浑身骨肉,一摊烂泥般瘫在地上,无比凄惨。即便如此,少女有一只手五指如钩,使尽全力,五指指甲好像正在地面上刻字。
齐静春面无表情,冷声道:“三次磕头,是要你分别礼敬天地!苍生!大道!”
稚圭眼神呆滞,没有回应。
齐静春轻轻挥袖,散去那股令人窒息的磅礴威严:“我齐静春不过是圣人门下一介腐儒,就能压得你三磕头,你出去之后,一旦为所欲为,真不怕遇上比你更不讲理的存在,一根手指就将你碾碎?”
齐静春叹了口气:“你在此地,确是被镇压拘押,不得自由,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世间哪里有绝对的自由。我儒家至圣制定种种礼仪,何尝不是在为万物苍生,谋取另一种自由?只要你不逾矩,不违制,只需恪守礼节,有朝一日,天大地大,何处去不得?”
稚圭抬起头,死死盯住齐静春。
齐静春走出一步。天地恢复正常,他和婢女稚圭重返泥瓶巷,阳光温暖,春风和煦。
稚圭摇摇晃晃站起身,笑容惨白,微微露出森森的牙齿:“先生今日教诲,奴婢记下了。”
齐静春不再说话,转身离去。
稚圭突然问道:“就算我对陈平安忘恩负义,但是先生身为出类拔萃的圣人门生,为何会袖手旁观?为何只对弟子赵繇和我家少爷,青眼相加,对于身世平常的陈平安,不过尔尔?这何尝不是与商贾做买卖无异,若是奇货可居,便精心栽培,对待粗劣货物,便敷衍应付,能否卖出好价格,根本不在乎?”
齐静春笑了:“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稚圭茫然。
当齐静春身影消失在小巷尽头时,稚圭顿时浮现出满脸不屑,狠狠呸了一声。
她一瘸一拐返回自家院子,经过陈平安家的时候,皱了皱鼻子,拧了拧眉头,她有些犯迷糊。只是由于那个该死的读书人的道行崩坏,当下小镇已是处处天机泄露,就像一艘四处漏水的小船,她尚且自顾不暇,更要为将来仔细谋划一番,也就懒得去斤斤计较了。
当她推开院门后,一条粗看不起眼的四脚蛇,不知道从哪个旮旯角落蹿出,飞快爬到她脚边,被她气呼呼地一脚踢飞。
陈平安屋子里,年轻道人端坐在桌旁,眼观鼻鼻观心。
前不久还是将死之人的黑衣少女,竟然已经能够自己坐在床上,盘腿而坐,也没有戴上帷帽,露出一张让人记忆深刻的脸庞。
倒不是说少女如何倾国倾城,只是过于英气勃发,很大程度上让人忘记了她的出彩容貌。
少女双眉不似柳叶似狭刀。当她以一种充满审视的意味,凝视年轻道人的时候,后者有些难得的局促,分明没做任何坏事,却有些心虚。
年轻道人咳嗽一声,赶紧撇清自己:“姑娘,事先说好,你是贫道救下的,但背你进屋子,帮你摘去帷帽,再给你洗脸等等,可都是另有其人。他叫陈平安,这栋破败宅子的主人,是个黑炭似的穷苦少年,父母双亡,当过烧瓷的窑匠,还跟贫道求过一张符纸来着。大体上就是这么多,姑娘你如果还有什么想问的,贫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陈平安这就给卖得一干二净了。
少女点了点头,没有恼羞成怒,只是大大方方诚心诚意说了句:“感谢道长救命之恩。”
更加心里打鼓的年轻道人干笑道:“无妨无妨,举手之劳,姑娘无恙就好。”
黑衣少女问道:“道长不是东宝瓶洲人氏?”
年轻道人反问道:“姑娘也不是,对吧?”
她嗯了一声。年轻道人也跟着嗯了一声。
头顶莲花冠的年轻道人笑道:“贫道姓陆名沉,并无道号。平时称呼陆道人即可。”
少女轻轻点头,瞥了眼陆沉的道冠。
陆沉犹豫了一下,壮起胆子道:“那少年虽然有些事情不合礼节,但是事急从权,加上贫道也不曾想到姑娘痊愈如此之快,故而有所冒犯的地方,希望姑娘不要怪罪。”
少女笑道:“陆道长,我不是蛮不讲理的人。”
陆沉打哈哈道:“那就好,那就好。”
少女挑了一下眉头,陆沉的笑容便随之刻板僵硬起来。
她环视四周,眼神平淡,随口说道:“我听说此洲铸剑第一的‘阮师’,打算在这里开炉铸剑,我就一路跟到这里,希望他能够帮我打造一把剑。”
陆沉感慨道:“如果真是他的话,让他亲自铸剑可不容易。”
黑衣少女明显也有些烦恼:“是很难。”
这个时候,陈平安左手拎着一兜兜草药包,右手拎着个小包裹,先象征性敲了敲房门,才快步跨过门槛,将药材放在桌上,轻声道:“道长,你看看有没有抓错,如果有,我马上去换。”
陈平安始终拎着包裹,转身望向少女,盘膝坐在木板床上的黑衣少女,与陈平安对视。
黑衣少女平静道:“你好,我爹姓宁,我娘姓姚,所以我叫宁姚。”
陈平安下意识道:“你好,我爹姓陈,我娘也姓陈,所以……”他有些神色尴尬,但是很快就坦然笑道:“我叫陈平安!”
宁姚倒是没什么,陆沉忍不住哈哈大笑。
陆沉突然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连忙转移话题:“绿水潭龙鳞柽的嫩叶,哦,在咱们这儿就叫三春柳,它的叶子采摘时候不对,晚了七八天。还有这包龙飞草,俗名叫姑娘腰,研磨粉末的时候也太马虎了,还有这纸堆花,杨家铺子更是不像话,说好了三两,怎么少了一钱的分量?”
陆沉竹筒倒豆子,挑了一大堆毛病,几乎就没一样是满意的,感觉像是跟杨家药铺有什么私人恩怨,但最后来了一个大转折,盖棺定论道:“这铺子掌柜的良心给狗吃了,不过桌上这些药材,煎药救人倒是够。当然了,这主要归功于这位宁姚姑娘的身体底子好,跟杨家铺子至多有半枚铜钱的关系。”
陆沉一拍脑袋,摊开一张素白纸张,一边提笔写字,一边叮嘱道:“差点忘了,贫道这就再给你写一份煎药的方子,这是件实打实的细致活,陈平安你可马虎不得。贫道这药方既是疗伤,同时也能固本培元,是兵家在立于不败之地的前提下,以战养战的上乘路数。而且好就好在性子温,不伤人,顶多就是所耗时日多一些,多买些药材,无非是开销银子的事情。何时武火急煎,何时文火慢煎,贫道都已详细写在纸上,甚至什么时辰煎药,也有讲究。总之,接下来一旬,陈平安你多辛苦。男人嘛,本就是扛担子的人,要不然怎么会有顶天立地大丈夫一说?切不可推脱责任,白白叫人家姑娘小看了去……”
说到“顶天立地”四字的时候,陆沉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
一服药方不过半张纸,如何煎药倒是用了两张纸,字体是很平常的小楷,方方正正,规规矩矩。
陈平安有些着急,问道:“道长难道之后就不管了?这种生死大事,道长是不是亲自盯着更稳妥些?”
陆沉无奈道:“贫道这就要离开小镇了,南涧国境内有贫道这一脉的宗门,有个典礼要举行,贫道想去亲眼看看。”
陈平安更加无奈:“道长,可是我不识字啊!”
陆沉愣了愣,笑道:“没关系,宁姑娘认得字,煎药之前,你多问她相关事宜便是。”
少女点头。陈平安还想要说话,陆沉猛然记起一事,从袖中掏出一枚青玉印章,小巧玲珑,对着印面轻轻呵了一口气,然后对着书写药方的那张纸,重重按下,从纸面提起印章后,颇为满意。印章收入袖子后,陆沉连同两张纸一起递给陈平安:“好好收着,小镇上书籍多是私人家藏,你购买不易,如果真想学字,可以从贫道这服药方学起。”
陆沉向宁姚笑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宁姑娘,那咱们后会有期?”
宁姚正色道:“陆道长,后会有期!大恩不言谢,将来只要需要在下帮忙,就可以飞剑传书至倒悬山,只是道长记得,千万别忘了署名‘陆沉’二字,否则倒悬山未必会允许飞剑进入山门。”
听到“倒悬山”这个名称后,陆沉显然有些惊讶,欲言又止,宁姚微微摇头,他很快领会心意,不再刨根问底。有些事情,对屋内的陈平安而言,不知道更好。
陆沉率先离开屋子,不忘拉上陈平安的手臂:“陈平安,贫道最后与你说些话。”
陈平安先将那包裹放在床上,跟宁姚说是新买的衣裳。
之后两人来到院子,陆沉直接低声问道:“以你的记性,想必早已认得第一服药方上的字,再加上隔壁就住着个读书种子,‘不识字’这个说法,不是你拦着贫道离开的真正理由。”
陈平安回答道:“以道长的本事,肯定知道原因。”
陆沉哑然失笑:“你是觉得自己必死无疑,所以怕无人照顾那个小姑娘?”
陈平安点头道:“当时我既然开了门,就要负责到底。”
陆沉站在推车旁边,双指并拢,悄然一抹,那柄被儒士齐静春按入两字剑气的白鞘长剑悄悄飞进屋内,应该是宁姚不愿吓到陈平安,便默认了这把飞剑的僭越之举。陆沉思量片刻,他思考问题的时候,会下意识伸出一根手指,敲击头顶的莲花冠,最后说道:“来此之前,听一位师兄说过,做事情要讲道理,做人要近人情……既然如此,贫道也不好太过死板苛刻,虽说世人各有各的缘法,可既然贫道所在宗门的根本教义,本就与一般道统宗门的法旨有所偏差……相逢已是缘,勉强还算是一段善缘,贫道不妨顺势而为,那签筒和一百零八支签,无法赠送给你,因果太乱,一旦理不清,又斩不断,很是麻烦。至于那方私印,有点重啊,送给你,小镇一旦没了禁制,所有事物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贫道不是害你是什么。唉,难不成要送点金银铜钱?这未免也太不讲究,太俗气了些,贫道哪里好意思……”
不料陈平安斩钉截铁道:“陆道长,送钱的话,很讲究,不俗气!”
陆沉玩味笑道:“之前两样东西,你听不懂,但是肯定晓得意义不小,为何不开口讨要?”
陈平安缓缓道:“能够最少装下一大缸水的白碗,可以烧符纸给阴间长辈的道长,受了重伤、奇奇怪怪的姑娘,还有那一袋子二十八枚金子做的铜钱,以前是姚老头嘴上说我们这里很奇怪,但是现在是我亲眼看到了。如果遇上那两个外乡男女之前,我肯定会躲着你们所有人,今天门也不会打开。”
陆沉斜靠在推车上,沉声道:“那名外乡女子,用手指点了你的眉心,是一门强行开人窍穴的下作勾当,在武学上被称呼为‘指点’,手法有高低之别,用意也有好坏之分。打个比方,你家院门并不牢固,对不对,她便故意用铁锤敲打,门当然可以进,但其实坏了根基。试想一下,在以后风霜雨雪的天气里,那个开门之人,早就脚底抹油,但是你这个常年居住院中的主人,怎么办?”
陈平安犹豫了一下:“我还算能够吃苦。”
看着一点不像是说笑话的陈平安,陆沉气笑道:“这才是她第一次出手害你,若是筋骨强健、气血旺盛,你活到三四十岁不难;之后她以手掌拍打你心口之举,才是真正的致命伤,坏了你身躯本元不说,还断了你的长生之路……准确说来,你本来剩下一线机缘,借着此方天地翻覆、乾坤倒转的大运势,未必没有可能续上大道修行。这就像滚滚洪流直下,河中竟是蛟龙鱼虾无数,运气好的人,当然收获大,但是哪怕运气最不好的,别人捞起蛟龙蛇鼋,他说不定沾沾光,也能抓条小鱼小虾之类的。”
陈平安没有满脸骇然或是惊慌失措,安安静静站在那里,甚至没有丝毫故作镇定的迹象。
陆沉既无欣赏,也无贬低,轻声叹息道:“陈平安,年纪轻轻,看淡生死,可不是什么好事啊。你是不是觉得能活着是最好,但是如果真的没法子,老天爷实在不让自己活了,死就死,也不怕,对不对?因为死这件事,其实对你而言,反而是一次有希望重逢的机会?”陈平安没有否认。
陆沉突然骂道:“那你有没有想过,哪怕你能够在浩浩渺渺的阴冥之间,侥幸与你爹娘相逢,当他们看到你的时候,是什么心情?”
陆沉越说越气,伸出一根手指,使劲戳着陈平安的脑袋,像是要把这颗榆木脑袋给戳得开了窍:“稗官野史和志怪小说里的白无常,头顶高高的白帽子,每当他来到阳间拘押死人魂魄的时候,死人便能清晰看到白帽上头,写着四个大字:你也来了!陈平安!我问你,你爹娘见到你的时候,会不会很高兴地问你陈平安:‘儿子,你也来了啊?’他们还能够安心去投胎吗?你真以为世间有几人,有那洪福齐天的气数,能够生生世世做子女或是夫妻?贫道明明白白告诉你,休想!便是那些一言可让山河变色的上宗掌教,也无此通天本事,更何况是你陈平安,一个朝不保夕、三顿饱饭都没有的穷光蛋?!”说到最后,陆沉疾言厉色,极为严肃。
陈平安茫然失措。这是他懂事后,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手脚冰凉。
陈平安蹲下身,双手抱着头,这一次没有挠头。
陆沉低头看着那个瘦小的身影:“罢了罢了,为了救人,贫道欠你一个人情,本想着能赖账是最好,不然剩下点放在来世再说,如今看来,还是全部都还你,以后就两清了。贫道与你说三件事,你一一记清楚。第一件事,是等宁姑娘身体好些,带着她去小镇外南边溪边,找一对姓阮的父女。切记,是带着她一起去,否则你自己去一百趟都没用。去了之后,哪怕死皮赖脸撒泼打滚,你也要争取做他们的帮工学徒,挖井搬石也好,铸剑打铁也行,总归都是找到了一处荫凉的落脚处。如此一来,宁姑娘也算是还清了你的人情,你也别觉得自己是占人家便宜。第二件事,是五月初五之后,你要经常去廊桥底下的小溪,捡石头也好,抓鱼摸虾也罢,随你,总之经常去,心烦意乱的时候去,心生感应的时候更要去,至于收获如何,以你的那点机缘,天晓得,但好歹是‘勤能补拙’了。若是这样还一无所获,你小子就认命吧。”
陆沉说完两件事后,开始推车,看到陈平安仍然蹲着不动,只不过面朝自己。“起来帮忙!”陈平安起身后,去帮着推车,好奇问道:“不是说好三件事吗?”
陆沉冷哼一声:“早就跟你说了,自己想去!”陈平安愕然。
之后陆沉又叮嘱了一些事情。
“那些铜钱挺金贵,好好留着。
“接下来一段时间,少出门。
“多笑笑,总板着长脸,模样又不英俊,你小子给谁看呢?”
絮絮叨叨。
陆沉倒像是个长辈了。
将车子弄出院子,陈平安说他来推出泥瓶巷,陆沉也没有拒绝。
一前一后走在小巷里,陆沉最后说道:“有句话,还是说了吧。按照贫道推算的命数来看,你爹娘早逝,并非你的过错。”
陆沉停顿很久,直到推车马上要离开泥瓶巷,这才轻声说道:“不但如此,你此生命途坎坷,还是受累于你爹娘。”陈平安默不作声。
最后陆沉坚持不让陈平安送行,独自推车向东门远远离去。
回首望去,陈平安依然站在小巷口,朝自己使劲挥手,笑脸灿烂,全然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