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在车里,你不经意地一抬头,看到他用自行车驮着儿子急急地行进。道路旁边的海沟里涨满潮水,几十艘渔船泊在那里沉睡着。你放慢了车速,摇下车窗,尾随着他们。腥咸的海风和路边树木蓬勃的气息混合在一起扑进了你的车。那个圆脑袋的小男孩双手搂着他的腰,背上的书包把男孩的身体拽得往后仰起来。他边骑车边把头扭回来,对他的儿子说着什么。朝霞映着他的脸,泛起一层红光。一阵伤感的情绪突然攫住了你的心。林岚,我不得不提醒你,像你这种身份的人,不应该再有儿女情长的事,你实在想重组家庭,他对你也不合适。但是你决不会听我的劝告,你总是与我的劝告背道而行。你驱车追上了他,从车窗探出头,约他晚上到你家参加同学聚会,庆祝你的生日。在这个过程中你曾试图与那个男孩套套近乎,但那小家伙斜着眼睛看你,好像对你满怀着敌意。——我一猜就知道你是小马驹。——我不猜就知道你是老毛驴。——马驹,不许这样没礼貌!——你笑了,然后说: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傍晚时,在市委宿舍二号楼你的家里,你的儿子大虎,躲在他的房间里,屁股顶着门,用一个红色的儿童玩具似的“掌中宝”,与他的狐朋狗友钱二虎通话。这小子身材高大,四肢匀称,脸皮白皙,一头卷毛,两只眯眯眼,天然的满脸笑容,一副大男孩的顽皮模样。他压低嗓门:喂喂,在哪里?——风流饭店,大哥,你快点来,今晚上有好戏,弟兄们都等着你——你们别着急,今晚上是我老妈的四十四岁生日,她请了一帮老同学在家吃饭,让我帮忙招待呢!——我说大哥,你要不来,我们可要先玩了!——你敢!老子不到,不许开宴!
他蹑手蹑脚地开了房门,贴着客厅的边儿,往外溜去。
大虎,你给我站住!
妈,他搔着后脑勺,黏黏地说:我们要去谈生意……
狗屁!你说,就你们这帮东西,能谈什么生意?
真的谈生意……妈,我们准备从日本引进技术,上一条珍珠口服液生产线。我们生产的口服液,有病包治百病,没病健身美容。我们立足南江,面向世界,领导口服液新潮流,妈,我们正准备向您申请贷款……
别给我耍贫嘴了!我问你,你们这个珍珠公司,什么时候破产?
妈,您怎么盼着我们破产呢?我们的生产蒸蒸日上,形势一派大好!
你叹一口气,说:大虎,你什么时候才能不让我操心呢?我当着市长,还有人捧你、怂你,什么时候我不当市长了,你就成了臭狗屎了……
妈,像您这样的好干部怎么能不当市长呢?您如果不当市长那一定是当了省长。退一亿步说,到您什么都不当时,我的珍珠公司也就成了跨国大公司了,赚得钱根本花不完,您就等着跟我享福吧!
你嘴里骂着大虎,但心里的确感到了一丝丝欣慰。这个孩子虽然没有什么出息,但满嘴的甜言蜜语,一脸的活泼表情,还是挺招人喜欢,你对站在墙角的我说。我说,当然,当然,大虎是个好孩子,他给您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如果没有这个孩子,我也支撑不到今天,说着你的眼圈就红了。我知道你又想起了辛酸往事。怎么说呢,林岚,天下的事不可能十全十美。你在感情生活上有些缺憾,但你在仕途上一帆风顺,老市长长期住院,年底换届,市长非你莫属,听说省里的领导也对你很欣赏,你才四十岁出头,前途不可限量哪!我的话显然让你很满意,你脸上的表情说明你的心情其实很好了。这时,大虎一边对着你点头哈腰地笑着,一边向着房门挪动。你漫不经心地收拾着桌子,装做没看出他的诡计。当他挪到房门后,偷偷地握住门把手时,你突然转身,说:想跑?今天晚上,老老实实地给我呆着,哪里也别想去!
妈!人家外国客商在饭店等着我谈判呢!
你就信口胡编吧!
正在此时,有人在外边按响了门铃。
大虎拉开房门:马叔叔!
大虎,小子,听说当了经理了?
瞎混瞎混,马叔叔,您可来了,我妈一直在念叨您哪!您坐,陪着我妈说说话儿,我还有点业务上的事,失陪了……他嘴里不停地说着话,将马叔推进客厅,然后,就像一条泥鳅,从门缝里溜走了。
你用挑剔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他也用应战的目光,对抗着你。但我心里清楚,他不是你的对手。从我认识你们俩时,你就一直领导着他,当然你也保护着他。果然,他的目光很快就退缩了。他垂下黑瘦的脸,盯着自己的脚尖。
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怎么敢,他说,市长大人下令,我怎敢不来。
如果是这样,你可以走了!你转身向卧室走去,把他晾在客厅里。
但是你并没有关上卧室的门,你坐在梳妆台前,开始描眉涂唇。满室春光,一览无余。你从镜子里,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尴尬表情。你的唇边浮起一丝笑纹。你打开抽屉,从成堆的珍珠饰品里,挑出一对半珠耳环,扣在了耳垂上。然后,你挑出一串本色的海水珍珠项链,平托在双掌中端详着。你本来完全可以自己把它戴到脖子上,但你的心头突然一热,一种多年未曾体验过的柔情涌上心头。
哎!你来一下……
他的黑脸因为发窘而泛白。房间里灯光通明,使我能够清楚地看到,汗珠从他的额头上渗出来。他求救似地看着躲在墙角的我,嘴唇嗫嚅着,双手搓着裤缝,说:这……这……
我对他含意暧昧地笑笑。他可以把我的意思理解为我对他的处境爱莫能助,也可以理解为我希望他勇往直前,莫失良机。
让你进来呢,听到了没有?!
你半是撒娇半是撒泼,头也不回地喊着。你的这种洋溢着骚情的声音让我这个如影随形地跟着你几十年的人都感到吃惊。我和他们一样,见惯了你穿着天蓝色的服装出席会议、迎来送往的样子。你有十几套天蓝色的衣服,好像天蓝是你的专用色。提起南江市天蓝色的林市长无人不知,身穿着天蓝色服装的林市长给几乎所有看到你的人都留下了很好的印象。但是你现在竟用了一个女人的腔调,对着一个中年丧妻的男人说话。他是你的同班同学,现在是市检察院的起诉科长。你们俩可以说是青梅竹马,但最终却分道扬镳。他畏畏缩缩地站在你的背后,故作镇静地问:
林市长,请指示。
你是不是想让我叫你马科长?马大科长!
他不好意思地搔着脖子,尴尬地笑了。
你不回头,举起托着项链的手,说:帮帮忙。
你在镜子里可以看到他的脸,他看到了镜子里的你们两人的脸,慌忙将目光避开了。
他接过项链,笨拙地给你往脖子上套。你身上散发出的香气让他心慌意乱。
我是老虎吗?
他嘿嘿一声,说:比老虎还可怕。
真笨!
你拨开他的手,自己将项链戴好,转回头,目光灼灼地盯着他,问: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
马伯伯好吗?
还好。
你儿子长得很像你。
还好。
你叹息一声,说:你的鬓角有了白发。
老了。
你还能比我更老吗?
你不老……你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岁出头……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想不到也是满口谎言。
我说的是真心话。
这年头,还有人说真心话?
你盯着他看。
他垂下了头。
你欲言又止,再一次叹息。然后你说:出去吧,他们已经到了。
进来的人是市公安局侦察科长金大川、市财政局长钱良驹、市建筑公司经理李高潮。他们都是你的同学。
老马,你这家伙,捷足先登了!金大川说。
嘿嘿,笨鸟先飞。
林市长,你今天晚上可是光彩照人!钱良驹说。
今天晚上只有同学,没有市长,谁破了这个规矩就罚酒三杯。
你打了一个电话,很快,就有一个身穿白衣的小伙子提着一个大食盒进来。
懒得下厨,从饭店里叫菜,请老同学原谅。
转眼之间,客厅正中的桌子上就摆满了美酒佳肴。
我们围着你就坐,犹如众星捧月。你的左边,坐着马叔;金大川坐在你的右边。
钱良驹说:左检察,右公安,堪称左膀右臂。
你说:左也不是膀,右也不是臂。
金大川说:我愿意成为您翅膀下的一只小鸟。
肉麻肉麻,李高潮说。
那就算牛头马面吧,钱良驹说。
保着咱老同学步步高升!李高潮说。
别把我拽下地狱就行了!
李高潮从怀里摸出一个蓝色天鹅绒盒子,一按机关,嘭地跳开,显出一串黑色的珍珠项链。
钱良驹从提包里摸出一只珍珠虎。
金大川拿出一件珍珠衫。
祝我们的寿星永葆青春!
马叔一下子愣住了。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在身上的口袋里摸索着。他摸出了一个白色柳木叉上拴着红色皮筋的弹弓,狼狈地说:我忘了带礼物……这是我给儿子做的……送给老同学……
老马,你这个铁公鸡耍滑头,这也算件礼物?你想让我们林大市长像个顽童似地打弹弓?
你接过弹弓,拉开皮筋,瞄准金大川的嘴巴,半真半假地说:金大川,你给我闭嘴!
金大川举起双手,做出投降的样子,不无醋意地说:你总是护着他!
他比你们都老实,你看着马叔,说:谢谢你,老马,这是我今天晚上收到的最宝贵的礼物!
这不公平,金大川半真半假地说,老马逃了礼,省了钱,还落了一大堆好!
你难道忘了?钱良驹道,想当年在体育场上,围绕着弹弓,发生过多少故事?老马这家伙,看似老实,实际上比谁都精!
你抻开弹弓皮子,然后猛地松了手,嗖的一声响,虽然没有弹丸,但还是吓得钱良驹闭上了眼睛……
说,是谁干的?教导主任“青面兽”用手掌托着那颗灰色的泥丸,声色俱厉地质问我们。大家看着他青红皂白的脸,心中充满了恐惧。当然,所谓“大家”,仅指像我这样的胆小鬼而言,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恐惧,起码那个用弹弓打破了向阳中学张校长额头的人就不可能恐惧,因为打中目标正是他期待的结果,面对着结果,他只能是兴奋、高兴,怎么可能恐惧呢?只有我们这些没有出息的胆小鬼才会恐惧。
看台上寂静无声,我们时而盯着“青面兽”的眼睛,时而望着张校长的额头,时而看着左右前后的同学,寻找着那个偷偷地发射弹丸的高手。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射向金大川。他是军干子弟,趾高气扬,平时好出风头,只有他敢不把“青面兽”放在眼里。何况,众所周知他有一副用飞机轮子的内胎切割成弹弓皮子、用钢丝电线缠成弹弓架子和一个软牛皮的弹兜组装成的我们班乃至我们校最高级的弹弓。金大川有最高级的弹弓,还有用之不竭的弹丸。为他提供弹丸的是他的跟屁虫钱良驹、李高潮之流。据说他一上午曾打死过四十八只麻雀,外加三只猫头鹰。但金大川双手扶着膝盖,眼睛看着前方,目不斜视,神色坦然,根本不像刚刚干过坏事的人。然后我的眼睛就转向了马叔。马叔心灵手巧,是天生的能工巧匠的材料。那时候整个社会都尚武,全民皆兵,我们市的歌舞团演出过一台戏,戏名叫《英雄少年》,戏中的英雄少年用弹弓作武器,和窜犯大陆的美蒋特务作斗争,把几个特务的眼睛全部打瞎,鼻子全部打歪,缴了枪和电台,抓了俘虏。这就是我们市的中小学生掀起打弹弓热潮的历史背景。马叔的身体扭动着,好像被小便憋急了的样子。我每逢心里有事也会像他这样,身体扭动坐立不安,如此我就把他当成了发射暗弹的人。他也拥有一副著名的弹弓。他的弹弓虽不如金大川的弹弓使用的材料高级、坚固,但做工精细、构思巧妙,颇得女生的青睐。据说好几个家庭富有的女生要出大价钱买这副弹弓,他都没卖。他在柳木开叉的弹弓架上刻满了美丽的花纹,木叉的底端,坠上一个红丝线的穗子;木叉的上端,镶上了两颗玻璃珠子。他的弹弓其实就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他也是有名的神射手,在我们学校的打弹弓比赛中,仅以一分之差败给了金大川。那次比赛由“青面兽”亲自主持,距离二十米,目标是学校那口悬在木架上的铁钟下悬吊着的钟锤子。钟锤子比鸽子蛋稍微大一点,在二十米外望它,也就是一个模糊的黑点,而且这个黑点还在风里悠悠晃晃,要击中它的确不容易。因为弹弓毕竟还是件儿童玩具,既不是枪,也不是箭,没有精确的瞄准系统,打起来完全靠感觉,或者说靠天才。马叔和金大川具有这方面的天才。他们俩淘汰了大量的选手,然后站在“青面兽”给他们用粉笔画出来的白线后,争夺首届弹弓比赛的冠军。“青面兽”也是个打弹弓的好手,而且他也是我们学校真正懂体育的人。他检查了马与金的弹弓,说:你们俩,有本事就拿出来吧,希望你们谁也不要谦虚。第一名奖一个高级笔记本,第二名奖一个乒乓球。好,开始!
金大川先发,他右脚在前,左脚在后,站成了一个丁字步,然后左手如托泰山,右手如托婴儿,嘴里嘿了一声,一粒弹丸飞出。弹丸击中钟锤,钟锤打击钟壁,发出一声响,当!站在白线后的女生们发出一声欢呼!女生们总是为男生们欢呼,现在是这样,过去也是这样,这一点没有什么变化。接下来是马叔发射。他天生不如金大川那样像个玩枪弄棒的人。金大川精神抖擞,马叔无精打采,好像三天没吃饭似的,这种精神状态没比就输了。精通体育竞技的“青面兽”摇摇头,表示出对这个选手的不满。但马叔打得还是不错,尽管他发射时的姿势不如金大川好看,射出的弹丸也不如金大川的力道大,但同样击中了钟锤,钟锤也同样碰响了铁钟。女生们照样子一声欢呼。那次比赛每个选手发射十个弹丸,金大川十发九中,马叔十发八中。金大川打完十发后,骄傲地斜眼看着他的对手。这时的马叔脸上已经满是汗水。他的脸色很不好看,黑里透出青,眼皮浮肿,好像睁不开眼似的。他的像竹竿一样的身体还有点摇晃,更让人感到他三天没吃饱饭。我们用同情的目光看着他,担心他打不完最后的弹丸就会晕倒在地上。他打出了第十颗弹丸,没有击中钟锤,然后就软绵绵地蹲在了地上。他蹲在地上呕吐着,先是吐出了一些绿色的汁液,好像受伤的蚂蚱吐出的东西,看着就让人恶心。我们心里想:这家伙难道吃得是青草?接着他就吐出了几条蛔虫。实在是太恶心了,女生们厌恶地把头转过去了。只有你,只有你林岚走到他的身后,拉着他的肩膀,看样子想把他拉起来。但是你马上就呕吐起来。我们估计你要么是受了他的感染,要么就是看到了那几条在地上痛苦地扭动着的虫子。“青面兽”厌恶地宣布:金大川冠军,马叔亚军,比赛结束,待会儿你们到我的办公室里领奖品!说完他就脚步匆匆地走了。
尽管你去扶他时也呕吐了,但这是生理反应,不是品质问题。那天敢于走上前去对失败者表示同情的毕竟只有你一个。你的行为让我们很佩服。连金大川都说:林岚了不起!第二天上课前,你将一包驱蛔宝塔糖塞进他的口袋。你说:每天三颗,饭前半小时服,服药期间忌食荤腥。他伸手压压口袋,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终究没说出来。
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是谁干的!“青面兽”将那颗泥丸装进口袋,说:我饶不了你,我会把这件事一查到底的,我不会饶了你们的!
“青面兽”转身走到张校长面前,弯下腰,满怀歉意地说:张校长,实在是对不起……您放心,这件事我马上就向校委会汇报,我们一定要把打人凶手挖出来……他说着,伸手拉住了张校长的胳膊,看样子是想把他拉起来。
张校长挣出胳膊,屁股擦着地,往后蹭了蹭,跟“青面兽”拉开了一点距离。他仰脸看着“青面兽”,神色恐怖,好像打得他头破血流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青面兽”。“青面兽”弯着腰,摊开两只手往前走。他前进一步,张校长就往后蹭两下。他的屁股在泥地上留下了一趟明亮的擦痕。实在对不起……,“青面兽”说。张校长举起双手,好像投降,然后,他把阔大的嘴巴绷成一条线,往左歪一歪,往右扭一扭,突然地咧开,哇哇地哭起来。他的哭声又尖又细,活像一个受了大委屈的小姑娘。我们被他弄得有点糊涂,几乎不相信这样的哭声竟是从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学校长嘴巴里发出来的。我们惊奇地看着这个坐在地上耍赖的校长,心里边有对他的同情,也有对他的厌恶。他越哭越伤心,长方形的大脸上,既有污血,又有眼泪,还有鼻涕。他的样子让我们感到不舒服极了。从来都是镇定自若的“青面兽”也绷不住劲了。这时,又有几个学校的队伍打着校旗进入运动场,同时进场的还有县里的领导。其中一个满头银发、满面红光的人就是你的爸爸——县长林万森,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他是你爸爸,过了半年后闹起“文化大革命”时我们才知道他是你爸爸。你爸爸身后紧跟着十几个人,一个个衣冠楚楚,神情肃穆。“青面兽”看到了他们,顿时慌了手脚。他先是给我们下达了起立的命令,让我们用立正的姿势迎接县领导的到来,然后他就低头弯腰,拽住张校长的胳膊。我们听到他哭咧咧地说:张校长,求求您起来吧,给兄弟一个面子好不好?兄弟欠你一个人情,一中欠你们向阳一份人情行不行?让县里领导看到这是怎么个说法?我的面子不好看,难道你老兄堂堂的一校之长坐在地上咧着个大嘴哭就光彩吗?我们看到“青面兽”摸出自己的方格子手绢给张校长沾着脸上的血污、眼泪和鼻涕,他的手绢转眼间就变成了一块肮脏的绷带。求您啦!他双手合十,作了一个古老的揖。张校长终于停止了哭泣,但还是坐在泥地上发呆。“青面兽”又给他作了一揖,顺便着还鞠了一个躬,张校长这才慢吞吞地站起来。
你爸爸在随员的簇拥下,神气地从我们面前走过。我们看着你爸爸,心里颇为纳闷:一个满头白发的人,脸蛋儿怎么可能像红苹果一样鲜艳光洁呢?“青面兽”脸上挤出笑容,让自己的脸随着你爸爸旋转。张校长用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住鼻翼,响亮地擤着鼻涕。你爸爸好像斜过眼去看了看张校长,张校长的脸上马上也挤出笑容。他的笑容把我们对他的同情全部瓦解了。
你爸爸停住了脚,伸出一根食指,指点着拴在足球网架立柱上的那只奶羊,问:这是怎么回事?
你爸爸身后的人举起一根食指,指指奶羊,问“青面兽”和张校长:怎么回事?这是运动场,不是牧场!
“青面兽”回答道:可能是老乡的羊……
赶快弄走!你爸爸身后的人说。
金大川,钱良驹,你们两个把羊牵走!“青面兽”对着看台,大声地说。
我从往事中抬起头,看看坐在林岚四十五岁寿宴上的金大川和钱良驹。时光流逝了三十年,他们的模样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但他们的眼睛没发生变化,金大川还是瞪着两只森森的说不清是匪气还是豪气的眼睛,钱良驹还是眯着那两只说不好是狡猾还是机灵的小眼睛。这一高一矮两个人,当年是我们南江一中臭名昭著的两大害虫。金的外号是狼,钱的外号是猪。狼与猪总是形影不离,狼总是蛮横地走在前面,猪总是小心翼翼地、屁颠颠地跟在后边。我们认为,所有的坏事都是狼干的,但所有的坏主意都是猪出的。
金大川和钱良驹从看台上跑下来,因为兴奋,他们的眼睛都放着光。钱良驹对着足球网架冲去,金大川直奔奶羊。白色的奶羊停止吃草,看一眼凶恶的狼,拖着沉重的奶袋,向斜刺里逃去。猪解开了缰绳,向后倒退着。长长的把猪和羊连结在一起的缰绳猛地绷紧了。狼在跳跃中飞起一条腿,正正地踢在羊的尖尖的屁股上。羊哀鸣一声,后腿一软,屁股一歪,几乎瘫倒在地,但它没有倒下,它顽强地站了起来,昏头转向地朝着看台跑过来。狼是人前疯,当着几个学校的数千名师生的面,他情绪高涨,身体发挥出最大的潜能,仿佛地球的引力减少了四分之一,仿佛他在月球上奔腾,他对着奶羊的可怜巴巴的屁股,又一次腾起了他的脚……
×你妈——!从看台上,也是从我的身边发出了一声尖利的怒骂,几乎是在骂声发出的同时,一个瘦高的黑脸同学——自然是马叔——腾地站了起来。他慌不择路,几乎是踩着我们的肩膀和脑袋,从看台上蹿下去,直扑向狼。
金大川举起酒杯,从林岚面前伸过,停在马叔面前,有点阴阳怪气的说:老同学,今天我借酒献佛,为了你与我老婆的友谊,干杯!
李高潮凑趣到:老金,你这是什么意思?
马叔端起酒杯,冷冷地说:战斗友谊!
林岚道:你们搞什么鬼名堂?
金大川道:别误会,贱内牛晋,大榕树派出所指导员,去年曾与我们马大检察官联手破了一个大案。为了破这个案,他们两个转战千里,几乎一个月没让我见到面。
林岚道:为了工作嘛!
钱良驹道:听听,市长的口气又冒出来了!
金大川道:罚酒三杯!
林岚道:老钱,你这头足智多谋的猪!
那时候的马叔显然是营养不足,说他皮包骨头有点夸张,但肌肉确实不多,脂肪就更谈不上了。他扑下看台时,也许是因为愤怒,也许是因为头晕,脚下一拌——其实并没有什么东西拌你——一个狗抢屎扑在地上,蘸了一脸泥,泥上还沾着几片草叶。他根本就不顾自己的脸,爬起来,摇摇晃晃地、但是速度极快地向着羊,也是向着狼扑过去!马叔,你想干什么?“青面兽”厉声喊叫着。但我估计他根本就听不到“青面兽”的喊叫,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羊与狼身上。狼的脚又一次落在羊的屁股上,这一脚踢得更重,羊的身体后半部飞扬起来,然后带动着身体的前半部,跌翻在草地上。它的四条腿在空中挥舞着,然后艰难地爬起来。没等到狼的脚再次飞起,马叔的整个身体就扑到狼的身上。可能是凑巧,也可能是久经训练的绝技,马叔的两根大拇指正好抠住了狼的两个嘴角,而他的另外八根手指牢牢地抓住了狼的腮帮子。那天的情景让我们感到既惊奇又好笑,我们看不到马叔的脸,我们只能看到金大川的脸。严格地说金大川的脸也算不上一个脸了。在马叔的用力撕裂下,金大川的嘴扩张到了最大的限度,他的嘴唇像两根被抻紧的弹弓皮子,灰白没有血色;他的牙床和牙齿全部暴露,连后槽牙也暴露无遗。他可能在喊叫或是怒骂,但我们听到的只是一种“日日”的古怪腔调,很像一个人在梦魇中发出的声音。他的原本高高的鼻子也平了,他的原本很大的眼睛也睁不开了。然后他的头不由自主地往后仰去,他的双手在空中挥舞着,他失去了任何反抗能力,最后他像一堵朽墙,跌倒在草地上。马叔的身体也随着倒在草地上。倒在了地上他的手指也没从金大川的嘴里退出来,由那继续发出的“日日”声为证。
这突然发生的事件吸引了运动场上六个中学数千师生的目光。虽然别的学校的师生不可能像我们一样把他们俩打斗的精彩细节看清楚,但围绕着一个羊的打斗毕竟比看体育比赛有意思。因为事情发生的比较突然,我们都没有及时地反应过来,包括“青面兽”。你爸爸指着打在一起的他们,厉声质问“青面兽”:这是干什么?怎么能在这里打架呢?“青面兽”如梦初醒般地冲向他们俩,伸手去拉扯,嘴里大声说着:反了你们了,太不像话了!他很快就发现,金大川其实已经丧失了反抗能力,如果想把他们分开,只有让马叔松手。他伸手去扯马叔的胳膊,但马叔的手指还在金大川的嘴里。他踢了马叔屁股一脚,骂道:混蛋,松手!马叔不松手。弄得“青面兽”只好去剥马叔的手指。这样一来,两个人打架变成了三个人打架。你爸爸很不高兴地说:不成体统,不成体统!“青面兽”累得气喘吁吁,总算把他们俩分开。马叔眼珠子发蓝,余恨未消地盯着金大川。金大川两个嘴角都流了血,一张嘴被扯得没了正形。大概他从出娘胎以来就没吃过这样的苦头。他像一头受了伤的野兽,想往马叔身上扑,“青面兽”挡住他,也不顾身份了,大骂:×你们的老祖宗!还有完没完了?!
你爸爸走上前,气哄哄地问:你们是那个学校的?“青面兽”鞠了一躬,惭愧地说:对不起林县长,我们是一中的……你爸爸说,一中?一中怎么能发生这样的事?你们这两个同学,为什么打架?而且还要往死里打?瞧瞧你把他的嘴捩成什么样子了?难道你们不是阶级兄弟?对自己的阶级兄弟怎么可以下这样的狠手呢?还有一只羊,羊也是你们一中的吗?你这个同学,抬起头来!县长让你抬起头来,你听到了没有?“青面兽”掀着马叔的下巴把他的脸抬起来。你爸爸打量着他的脸,拿不太准地问:马驹子?他看着你爸爸,把头更深地垂下了。你爸爸说:果然是你这个小子!你爹在哪里?告诉他我抽空去看他。你爸爸转身向观礼台走去,走了几步回头对你说:岚子也在一中上学,你们见过没有?
“青面兽”对他的态度顿时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青面兽”说:羊是你的?你怎么不早说呢?你要是早说,也就不会有这场误会嘛!好了好了,你赶快把羊牵出去,找个地方拴好。金大川呜呜噜噜地说:主任,我的嘴怎么办?“青面兽”不耐烦地说:钱良驹,你带着金大川到卫生室去抹点红药水,快去快回!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钱良驹笑眯眯地说:这是马叔送给林岚的第二副弹弓!
你微笑不语。
他又习惯地搔搔脖子,说:我忘了……
你举起酒杯,说:老同学们,来,为了对过去的遗忘,干杯!
我们把什么都忘了,也忘不了那副弹弓。那副坠着红丝穗、镶嵌着玻璃珠的弹弓,在那次比赛上,吸引了那么多女生的目光。就在你送他宝塔糖的第二天下午,放学之后,同学们像潮水般往外涌动时,他趁着别人不注意,突然地将一个纸包塞进你怀里,然后他就像一匹马驹子,跳过路边的洒金榕,钻过铁丝网,到运动场上狂奔去了。你大大咧咧地拆开纸包,显出了那副弹弓。这件宝贝吸引了你周围的男生和女生们的目光。女生们咋咋呼呼地惊叫起来:哟哟哟!哟哟哟!……她们把要说的话都藏在哟哟哟里了。
今天在座的马、钱、李都不知道,金大川也送过林岚弹弓。
当然是那副同样大名鼎鼎的弹弓,是那副帮金大川勇夺了弹弓射击冠军的弹弓,是那副结果了无数小鸟生命、因此也可以说是恶行累累的弹弓。金大川选择的送弹弓时间和地点都很巧妙。通往我们学校男女厕所的道路上有一条用水泥杆架起的长廊,长廊上攀爬着藤萝和葡萄,枝叶繁茂,果实累累。你在长廊里与金大川迎面相逢。你看到他的眼睛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一抹黑油油的小胡子令你极度厌恶,你私下里对同学们说他活像一个青皮小流氓。他站在长廊正中挡住你的去路。你想干什么?你毫不畏惧地逼视着他。他的长条脸涨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你对着他轻蔑地哼了一声,把他往旁边拨了一下。闪开,你说。他紧张地抓住你的衣袖。你想干什么?想耍流氓吗?——林岚,我想把弹弓送给你……他从怀里摸出弹弓,往你手里塞。你把手背到身后,冷冷地说:谢谢你的好意,但是我已经有了弹弓!说完你就像男孩子似的吹着口哨,大摇大摆地走了。走出长廊,你偷偷地回头一看,发现他还像根柱子似的站在那里发呆。
现在,金大川一定想起了若干年前的这桩丢了面子的往事,你与他碰了一下手中杯,含义深长地说:老同学,冤家宜解不宜结!
金大川喝干了杯中酒,拿起一片餐巾纸擦了擦嘴唇。
“青面兽”说:钱良驹,我不是让你带着金大川去卫生室抹嘴吗?你怎么站着不动呢?金大川擦擦嘴角上的血,咬牙切齿地说:姓马的,今日之仇,老子一定要报!马叔蹲在地上,抚摸着奶羊受伤的腿骨,眼睛里含着泪花。他好像根本没听到金大川发狠的话。“青面兽”说:还有您,马叔同学,是不是先把您这头羊牵到场外去?等运动会开完了,您再把它老人家牵进来。马叔站起来,将长长的缰绳一圈一圈地挽在胳膊上,好像一个即将抛缆的水手。他冷冷地盯着金大川和钱良驹看一眼,就拉着羊的笼头,慢慢地往场外走去。当时,五所中学的数千名师生都定定地看着他和他的羊,大家的心里既感到好奇也感到纳闷。
你爸爸简短地讲了几句话,南江县第一届中学生运动会就开始了。在场的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你爸爸之所以能来参加这届中学生运动会,完全是因为你的动员。人们还以为新来的县长关心体育运动呢。
在这届运动会上,你参加的比赛项目是女子八百米。你穿着一条蓝色的运动短裤,一双白色的万里牌运动鞋。在比赛开始前,你在跑道上抻胳膊压腿,还原地跳跃,让双脚的后跟打击屁股。你的腿与周围的同学相比显得格外修长。你爸爸坐在观礼台上,对身边的教育局长说:看到了没有?那个腿最长的就是我的女儿!他的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神情。教育局长大声说:看到了看到了,果然是长,简直就是鹤立鸡群嘛!
比赛开始前几分钟,钱良驹带着金大川回来了。我们看着他那张涂满了红药水的血盆大嘴,忍不住地笑起来。男生笑得还有节制,女生笑起来没完没了。“青面兽”板着脸训我们: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不许笑!但一看到金大川的嘴,他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金大川愤怒地站起来,对着我们骂道:×你们的娘!骂完了,他分开众人就要走。“青面兽”慌忙拦住他,说:你还有比赛项目呢,怎么能走?学校还等着你拿一百米短跑的金牌呢!
金大川道:去你妈的一百米金牌吧!
“青面兽”说:你这个金大川,怎么能这样呢?受这点伤就想临阵脱逃了?受这点点委屈就甩挑子不干了?好好好,你走吧,走了就不要回来了!
这时,发令枪口冒出了一股青烟,女子八百米比赛开始了。
一开始你就把她们甩在了身后,长腿让你占了很大的便宜。你撅着紧绷绷的小屁股,翘着看不见的尾巴,一路领先往前蹿,我们扯开喉咙为你欢呼:林岚,加油!林岚,加油!连金大川也跟着我们喊叫起来。你爸爸在观礼台上站了起来,不错眼珠地追着你,嘴巴大张着,连哈啦子都流了出来。一圈跑完,二圈开始。你第一个冲到终点,将对手们甩下十几米。你轻松地成了南江县第一届中学生运动会的女子八百米赛冠军,并且打破了该项目的省纪录!看台上一片掌声,连对我们一中有仇的向阳中学的学生们也禁不住欢呼起来。打破了省纪录,你就不仅仅是一中的骄傲而且是南江县全体中学生的骄傲了。“青面兽”兴奋地对即将上场的选手们说:同学们,向林岚学习,为一中争光!他特意看着金大川说:金大川,看你的了,是骡子是马拉上去遛遛,不在场下争高低!悲痛可以化为力量,愤怒可以化为力量,失恋也可以化为力量。金大川被“青面兽”激得精神亢奋,一进跑道,就如一匹听到了枪声的战马。他跑出十一秒九的好成绩,只差零点一秒就平了该项目的全省纪录。这个顶着血盆大口的大男孩顿时成了英雄,我们向他欢呼,以他为我们的骄傲,把他的不光彩的行为忘得干干净净。你爸爸在看台上兴奋地说:好好培养,好好培养,体育这玩意儿,的确是激动人心!
我想,如果不是后来爆发了“文化大革命”,你和金大川很可能一步步跑进辉煌境界,当然,如果是那样,也就没有后来的故事,也就没有今天晚上的生日家宴了。
酒遮着脸,金大川说: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我的老婆很可能姓林!
钱良驹偷眼看到你突变了的脸色,说:老金,你这家伙醉了!
金大川说:我是醉了身体不醉心!
李高潮说:醉了醉了……
马叔站起来,说:各位,我先告辞了!
钱、李也站起来说:我们也告辞了,让林市长休息吧!
林岚说:你们都走吧,老马留下,我有话跟你说……
马叔说:我儿子还在家等着我……对不起了……
林岚挥挥手,道:走吧,都给我滚……
你独自一人,双手托着腮,看着流泪不止的红烛,问我:你说,大虎他们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