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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打门板的声音还在持续进行。据在将来奇迹般地从病床上跃起来、恢复说话能力的现在的物理教师张赤球的岳母过去的风流寡妇蜡美人说:她瘫痪在床上时,与我们一起聆听着那像钟摆一样准确的敲门声。她焦急得死去活来,痛恨女儿和女婿甚至恨及两个光头外孙。她说根据她的历史经验,能够如此耐心地、毫不粗暴地敲打老百姓门板的,只有人民的军队和冒充着人民军队的特务才能做到。要是别的什么军队早就两脚踢破了你的门了。蜡美人的形象发生着重大变化。从前她喜欢穿着红缎子鞋、光着身子、鬓边斜插一朵鲜红的石榴花在院子里漫步;现在她偏瘫在床,以曾经柔软如绵光滑如缎的肉体饲养着一批虱子,不久的将来她要奇迹般地站起来,不但站起来,而且歪斜的嘴巴要恢复原位,丧失了的语言能力会得到完全彻底的恢复,就像要把生病期间少说了的话补上一样,她要滔滔不绝地讲话。有人的时候,对着人讲,没人的时候对着狗讲,既没人也没狗的时候对着墙讲。

现在我们没时间管她,你说,先让她在床上躺着吧。我们希望她回忆着与王科长在一起的浪漫岁月,度过眼下的痛苦生活。那时李玉蝉还是个小姑娘。

李玉蝉早就许过愿要为王副市长整容,以报答他当年跳到蓝色河水里救起自己的恩情。说这话的时候她已经从“美丽世界”的工作里得到了乐趣。

王副市长仰面朝着天花板,躺在她的工作台上。这张工作台高一百厘米,宽一百厘米,长一百加一百厘米,如果没有死尸停在上面,我们看到一块雪白的布蒙在台面上,台面上摆着一盆塑料花。工作台的四条脚上,装着四个小轮子,可以把整理好的死尸推到大厅里让死者的亲人或同事之类外姓人瞻仰遗容,然后推到大炉子旁边,用铁钩子把尸首抓到一块安装着弹射机关的钢板上,这时候,死者的亲朋好友应该回避,烧尸工人一按电钮,尸首便像炮弹一样射进炉膛。

你的工作间很大,这张白色的工作台安放在房间中央,工作台周围,摆着几十盆春夏秋冬都开放的鲜花,有一盆开黄花的仙人掌你最爱。这里的花美丽而茁壮。

夜晚,殡仪馆大门关闭,由五彩霓虹灯组成的“美丽世界”在招徕着漫步街头的情侣们。你的房间也关了门,为了防止内部特务窥视,你狡猾地用肥皂堵住了钥匙孔。心怦怦乱跳,比偷情还紧张。他吞咽着粉笔对我们说:

你灭了灯,坐在一把木椅上深深地呼吸,想使心脏恢复常速。王副市长的气味深刻透彻,使几十盆鲜花的气味相比见淡,这里的情景便是“压倒群芳”的铁的证明。没有灯光,屋子里好像仙境,彩色的花瓣在幽暗中窃窃私语,窗玻璃在难以觉察地颤抖着。混凝土搅拌机的夜间轰鸣从窗框上的一条裂缝中钻进来。第八中学的教师宿舍正在兴建过程中。王副市长虽然死了,但您对第八中学的关怀,我们永远不会忘记。

心脏恢复了常速,李玉蝉拉开了灯,灯光陡亮,刺得眼睛发花头发晕。她修理死尸的面孔时,还没有过这种窘态,并不因为工作台上躺着的是一个死副市长。那么,当然因为你是我过去的情人也是我母亲过去的情人。

我说过你无论有多大能耐最终要躺在我的床上听我收拾,你还犟劲,说你死了直接进炉子不需整容,但死了就由不得你了。

她把墙壁上的抽屉拉开,拿出乳胶手套戴好,手套又薄又亮好像没戴手套。你又捏起一把比日光还要亮比窗纸还要薄的手术刀。甜蜜的笑容浮了一脸,你站在了工作台前。

王副市长肥胖的大脸上,凝固着惊恐的表情,那两片吻过我的芳唇的坚硬的山东嘴唇似乎在哆嗦着。哆嗦什么?难道你也害怕?共产党员死都不怕还怕一把小小的手术刀?这家伙总是逼我把舌头吐给他,像个贪得无厌的猪崽子。李玉蝉用镊子夹住王副市长的上嘴唇,往上一掀,王副市长的牙齿露了出来,隔夜蒜泥的气味从牙缝里冒出来。你的嘴里当年也有大蒜的气味,但那是新鲜大蒜的气味呀。她又用镊子夹着他的下嘴唇,往下一拉;又用另一把镊子夹住他的上嘴唇,往上一拉。王副市长的嘴巴成了菱形。他的两条胳膊恨不得抬起来,拨拉掉两把镊子,让嘴巴恢复原状。这种危险存在,她把他的嘴巴拉成菱形时隐隐地感觉到那两只胳膊随时都有抬起来的可能性。他的嘴巴里金光闪烁。她感到万分惊讶:我自认为你身上有几根汗毛我都清楚,这耀眼的金光来自何方?人的嘴巴为什么会放金光?她的心又是突突一阵狂跳,连两把镊子都随着心哆嗦。我们看到你的脸苍白啦。你是像秃鹫一样蹲踞在笼中横杆上的叙述者,你是“美丽世界”的整容师,你是被人家用两把镊子把嘴巴拉成了多边形的死者。因为这个中心事件,你的脸可能变得苍白,你的脸有可能变得苍白,你的脸完全可能变得苍白。我们可以直接看到你的脸,我们通过你的叙述可以间接地看到另一个你的脸,又另一个你的脸。三个你是三个独立的个体,在特别的意义上又可以合三为一。

物理教师看到整容师美丽的脸上出现了梦幻般的神情,梦幻神情是美女的重要特征,她身上那层细毛金光闪闪,使黎明前最黑暗最寒冷的时刻变得温暖而明亮。必须不厌其烦地重复:敲门声持续如故,使人怀疑其真实性。

你什么时候镶上了三颗金牙?她又关了灯,坐在幽暗中思索着。自从你当了副市长,我只能在电视里看你,你开口说话连声音都闪光,我还以为是电视机或摄影机的光芒,根本不知道你镶了金牙。我是你的情人。如果别人是你的情人,见你当了市长,一定要无休止地纠缠你,我没这样做。我知道你每天都怀念我,胜过怀念你的瘦女人,对不对?盛开的鲜花在幽暗中窃窃私语,花瓣像人的舌头。花蕊其实是植物的性器官,赞美花朵就是赞美阴茎和阴道,这并不是我的发现。我们清楚。

王副市长在工作台上吃吃地冷笑。是真的吗?

她气汹汹地拉亮灯,用镊子戳着老情人的额头。死鬼,你笑什么?

你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吃我们的醋。

你嘴馋!

老牛欢喜吃嫩草!

我们不失时机地把一把从野驴身边抢来的粉笔头儿送到你嘴边。

我拔掉你的牙!

整容师满脸娇嗔,惨白的荧光灯下,那张脸娇羞可爱,像清明节前后,细雨纷纷中的桃花瓣儿。死鬼!你吃嫩草,我拔掉你的牙!

她用一把镊子撕开王副市长的嘴唇,用另一把镊子把那三颗金牙一颗接一颗拔下来,一颗接一颗扔进酒精碟子里。你浸泡着金牙,你漂洗着金牙,你放到鼻子下嗅金牙,你嗅到了金牙里的隔夜蒜泥味儿。你从墙壁里摸出火柴,点燃了碟子里的酒精,蓝色的火苗熊熊燃烧,你在蓝色火苗里烧金牙,你想起了俗话说“真金不怕火炼”,你看到金牙在火中大放光芒。你又把金牙放到酒精里漂洗,又嗅,你嗅到了一股甜甜的香蕉的气味,是金牙的真味。

五十年代我们的小城市里流传过一支童谣,那时你们都是小孩儿,一直流传到六十年代,那时你们长大了点,你们都唱过它,它的词儿是——还记得吗?

妈妈大,爸爸小,

爸爸被打跑

跑到台湾岛

爸爸回来了

穿皮鞋,戴手表,

提着一串青香蕉

……

这支清脆的儿歌当年在大街小巷流传,像一股凄凉的春风走街串巷。因为歌词涉及台湾岛,并有“穿皮鞋戴手表手提香蕉”的反动形象,引起了党政机关的高度注意,市公安系统派出了大批侦察员,有的化装成邮递员,有的化装成收破烂的小贩,有的化装成戗菜刀磨剪子的……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应有尽有。每个角落里都耸立着警觉的耳朵。后来,这首儿歌被新的童谣代替,但它的印象留在你的记忆里,就像香蕉的味道留在你的记忆里一样。

她拉开抽屉,找出一条纱布,把三粒金牙包起来,先塞在抽屉里,抽屉上加了锁;又装进衣袋里,衣袋盖上夹了三根别针;你总是感到有两只警觉的、具有穿透力的眼睛在窥视着你。他一会儿穿透墙壁、一会儿穿透门板、一会儿又穿透了窗户的玻璃。所以,你慌慌张张地灭了灯。黑暗猝然降临,花瓣重新坚挺起来,并且窃窃私语。恍惚中有两只黑色的、蝙蝠状的大蝴蝶在房间里飞翔,死去的男人躺在整容床上冷笑,甚至还有咯咯吱吱的磨牙声,如果不是死去的王副市长在磨牙,就是人民公园里的小老虎在磨牙。窗户外边——直到如今我们才发现,窗户外边不远处就是他曾描述过的那条河流,河面上漂着一层鱼鳔泡般的避孕套儿。城市的灯光照耀蓝色的河水,河水把灯光反射到玻璃上。第八中学的教师宿舍正在兴建当中,玻璃的微微颤抖说明了混凝土搅拌机在轰鸣。

那天晚上,特级整容师因为憎恨王副市长发出“老牛欢喜吃嫩草”的叫嚣,拔掉了他三颗牙齿后,心中有些莫名其妙,便关了灯站在窗前,甚至轻轻地拔起了插销推开了窗户,河上的风轻柔地推了过来。你听到了河水冲刷着河边裸露着的、弯弯曲曲好似大地胡须的东西所发出的弹拨琴弦的声音。人民公园正中有四棵古老的大槐树,树下有一间绿色的铁笼子,饥饿老虎的咆哮震荡着你的耳膜。老虎在星光下绕着笼子大踏步地徘徊,它威仪堂堂的大影子颇为油滑地扑了过来。她的脑袋猝然涨大起来,老虎的影子在穿梭:从鼻孔进去由嘴巴出来;从左耳进去,由右耳出来,由肛门进去,从肚脐眼出来。她习惯先剥得一丝不挂然后穿上洁白的工作服,这种着装方式激起一种近乎偏执的狂想:我好像是个洁白的天使,其实连条裤衩都没穿(天使是不穿裤衩的)。因此,河上的风尽管温暖但依然轻易地浸透了她的肉,那三颗沉甸甸的金牙,宛若三颗冰凉的赘疣,附在她的盲肠发炎的压痛点上。潮漉漉的风从敞开的领口灌进去,你感觉到自己的两粒像黑枣一样、硬邦邦了的乳头。

事实证明,并没有人在窥视,人们都在忙碌,已经把死王副市长弃置脑后,更没有人关心死王副市长嘴里的金牙被一流整容师拔走。

她关闭窗户,开灯照明,开始工作。你毫不客气地把他的衣服剥掉,就像当年、也是最后一次、就是他跳到河里把你救上来不久的一个炎热的中午,在蓝色河水边在白杨树深处,他像一个鲁莽的小伙子一样,毫不客气地把你的衣裙剥得干干净净。 bq/+ZimXqNcwwYzEo3hhRKAR0JVDJErjR5/hfAkaWbKHuQup5a5Vbtb9b1FEXJ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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