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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腿还是那么可爱地、下意识地、童趣十足地悠来荡去,这动作与坚持如一的敲门声构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内容,就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

物理教师因为自己的无能感到了深刻的内疚。她的裸体他不敢看,他羞涩地把脸埋在枕头里,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丝丝缕缕地升起来——到处都能嗅到殡仪馆里特有的气味,也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

她在思想:一切都像命运一样不可抗拒,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倒霉透顶,没有必要再谴责自己。难道把处女膜献给了王副局长就是淫荡吗?难道在那一刻,因为石榴花开、因为鱼市上飘来的腥咸味儿我情欲勃发克制了就高贵吗?在情爱面前,没有理性好讲,既然如此,又何必为昨天中午发生在殡仪馆里的事而内疚呢?处女膜不过是一层皮,比鸭蹼还薄,骑自行车也能颠破它。只有那个可恶的中尉重视它。

过去的事照样如敲门声一样,噼噼啪啪地打击着她的心头,好像敲打着一块锈蚀多年的铁皮,一层层锈屑剥落,她变得越来越薄,精神与肉体都仿佛透明的蝉翼。

劳动局副局长本来可以安排她去干一件所谓的体面事,但是他安排我去“美丽世界”当了一名整容师。这是本城所有人的终点站,这个小城市里的体面人物与非体面人物,都要过这道关卡。她对王副市长说:要是你死了,我一定为你整容。我用丝棉蘸着温水擦净你身上的灰垢,连屁眼和肚脐眼都擦得干干净净;我用剃刀刮光你的络腮胡须,鼻孔里假如抻出两撮黑毛,我绝不放过,剪刀伸进你的鼻孔,把黑毛抠得干干净净。我的责任就是用油彩涂抹烂污,让活着的人在美丽的表面现象里得到安慰。上帝自然知道你的肠子已经腐烂,上帝也是个糊涂虫,他只看包装,不看内容。这不关我的事。在我的床上,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有一个在殡仪馆工作的情妇,该有多走运,正像俗话所说:还没生下你来,就想到了你的死;左手缝着你的虎头鞋,右手敲着你的棺材盖。

能否说得到做得到,是考验朋友的生动标准。想起因肥胖症而逝世的王副市长挺着大肚子躺在自己的工作台上的情景,李玉蝉有一丝丝呕吐的感觉在舌尖上颤抖。他的眼睛合不拢,一道眷恋的光芒冷冷地射出来,使我喟然长叹,她说。

与遗体告别的仪式明天上午九点钟开始,市里的头面人物、社会贤达、三教九流、死者的生前好友都要来。他们的臂上都缠着一条用一等缎子裁成的黑纱,隐藏在天花板里的麦克风放出千篇一律的音乐,嘎嘎吱吱地响,宛若老鼠在啃着房顶的木板,听着让人发笑。中国人所谓:头上三尺有青天,青天者,上帝之谓也。殡仪馆里的上帝是只老耗子,当人们为王副市长的谢世愁眉不展时,上帝却在吱吱嘎嘎地啃房顶。

人们把王副市长抬到她的工作台上。他的枯瘦的像根柴火棍一样的妻子由他的一双儿女搀扶着,来到她的面前。

她的手脚一阵冰凉,愤怒的老鼠用爪子和磨得风快的牙齿毫不客气地撕咬着她的盲肠。爱情使人变得残酷无情。但她立即问、逼问、穷追猛打:你爱过王副市长吗?性交与爱情是一回事吗——这个问题也请你们思考。我们感到无聊,不愿思考。

多年前,当她被留小平头的物理教师跟踪追击的时候,曾在河边见到过携着妻子和儿女散步的王副局长。蓝色的小河从玉莲山上流下来,流经一望无垠的宽广原野,载着稻麦的芬芳和婆娑的树影,穿过了这座举世无双的小城市。在市中心的人民公园那里,小河弯了一下,把一片银皮的白杨树揽进了怀抱,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举,茸茸的绿草,怒放的鲜花,一排排长椅,孕育了无数婴儿。每天凌晨,清洁女工从这里清扫起一簸箕透明乳胶制成的避孕套。这是个脾气古怪的女工,她不就近把避孕套倒进垃圾桶,而是穿过白杨林,踩着潮湿的沙地,让脚印留在沙上并且渐渐渗出水,她把一簸箕避孕套倒进蓝色的河水里。她倒避孕套的动作有点像田径运动员投掷铁饼,可能她在第八中学读书时受过体育教师李长拳的指导。她两脚八字分开,像钉钩一样抓紧地面,上身往后旋转一百六十五度,一定是块块肌肉紧急收缩,目如闪电,横扫河上旖旎风光,然后,刷拉一声响,犹如一抹瀑布横飞,或者也像独立岸边的渔翁,撒开了一扇银丝线结成的大网。避孕套漂浮在蓝色的河水里,缓缓向东流去。那么好看,好像鱼鳔泡。清洁女工呆呆地立着,犹如聆听着教堂的钟声默默祷告的信女。

小河载着人类的一夜风流漂向大海,无数的不走运的精虫被分解成蛋白质和水。没有一条河流不是人类的排泄孔道。

这位清洁女工是谁呢?李玉蝉在凌晨时这样想着。傍晚,蓝色的河上躺着一条金色的太阳光,她看到迎面走来的市劳动局王副局长。王携着他清瘦的妻子的手,还拉着他的女儿的手,他妻子还拉着他儿子的手,一家四口排成一字横队,犹如河中的大蟹横行霸道。水缸里的河蟹与石榴花的颜色和王副局长口腔里的味道一起攻击着她的感觉,使她想念起鱼市上形形色色的鱼儿。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如果王副局长不是故意扭歪他的铁砧子般的方形大头,如果王副局长不是装作看河里的水鸟而避开她的目光,如果王副局长十分随便而坦然地松开他妻子的手走上前来主动握住她的手,握她手时再用小手指搔搔她的手心轻轻一调情,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他像个情场老手一样告诉我们。

她从东往西走,晚霞如火,使她的脸光彩夺目,清瘦女人用完全乌黑的眼睛看着她。

王副局长的儿子是个潜在的大情种,他频频扯动着清瘦女人的手说:

“妈,妈!你看看这个阿姨多漂亮!你快看看这个阿姨的脸!”

李玉蝉对我说,她当时并没有想什么,她的脑袋里的齿轮都咬住了,她只是感觉到难以忍受的燥热,在很高的地方,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在命令她:

“脱!脱掉你所有的衣服!”

她说她无法抗拒这来自高空的命令,她事后认为这声音就是把精液射入她母亲的子宫里、形成了她的肉身的那个男人的声音。虽然她从来没见过他的面,但她固执地断定这就是父亲的声音。谁敢违抗在天之父的命令呢?她对我说,再说,我为什么要违抗他的命令呢?

她用十分迅速的动作把当时流行的半截袖圆领花边绸衬衫撕下来,一甩手,衬衫飘扬,有几分像一只翩翩飞舞的大蝴蝶,宿命般地落在了王副局长的头上。

阿姨真好看!王副局长的儿子开始欢呼。

王副局长的儿子的阿姨一弯腰两跷腿又把裤子退下来,扔到了王副局长怀里。

阿姨身上有毛!

她周身覆盖着一层柔软的金毛,美丽得让人心惊肉跳。王副局长的妻子吓得小便失禁。王副局长抱着一堆花花绿绿的衣服发呆。

她转了一个圈又一个圈,让他们前后左右看个够。她只穿一双塑料鞋,慢慢走了两步,然后,稍稍一停,便飞一般向河里冲去。她的肉体在插入河水之后,在河面上闪过一道彩虹,辉煌得犹如火爆爆开放的石榴花。

她的肚皮拍击水面的声音沉重而滑腻地绕着白杨树干旋转。

王副局长叹息了一声,把李玉蝉扔给他的衣服塞给妻子,走到河边,慢腾腾地脱掉衣服,好像一位被强迫隔离的病人剥掉沾染着病毒的衣服。他不如李玉蝉彻底:李玉蝉跳河时只穿着一双鞋,王副局长穿着锃亮的黑色牛皮鞋,还穿着一条肥大的大裤衩子。

他试试探探地把脚伸进河水,河水温暖柔软,汩汩地灌进鞋旮旯里。王副局长是汗脚,它们正在闷热的漆黑一团的鞋旮旯里流汗发胀,着了河水,愉快地咕唧着,好像两条大鲇鱼。好像两条大鲇鱼,他的两只脚都下了河。他蹚着河水往前走,小腿淹没大腿淹没大裤衩子漂了一会儿就粘在屁股上。这时候他的精瘦的妻子和儿子站在河外的草地上高喊着救人。

有一条大鱼猛烈地撞了一下他的大腿,他就着劲儿趴下,往前游动。

李玉蝉告诉我她一跳到河里就张大嘴巴喝水。河水清冽甘甜。为了喝到没被阳光晒透、更加清冽甘甜的河水,她潜到河底。她说河底的水是透明的,像蓝色的冰块,有好多紫皮的小鲫鱼在咬架,咬得鳞片飞舞,腥味扑鼻。她看到了王副局长的身体。她说王副局长抱住她时她听到空中的父亲命令她嚎叫,她便嚎叫,一阵做爱般的快感,空前地强烈。空前地强烈。她说:我大概昏厥了,死在婚床上的新娘是最有福气的人;死在老情人的怀抱里比死在婚床上还要幸福。

现在,精瘦女人完全乌黑的眼睛已经失去了光彩,李玉蝉发现她是一个面貌丑陋的老女人,嘴巴很大,颧骨很高,牙缝里渗出凉森森的气息,如果说有一种女人的嘴巴是地狱,那一定是指王副市长妻子的嘴巴。当年那个高喊“阿姨阿姨多美丽”的小男孩长成了身材高大的男人,蓬松着一头长发,好像大科学家牛顿先生。酷肖王副市长的黑色方脸上,密密麻麻生着白头粉刺。那个小女孩也长大了,八成是结了婚,挺着个大肚子,当然不结婚也完全可以挺起一个大肚子。她呼吸粗重,行动滞缓,黑油油的脸上长着蝴蝶斑,好像铁器生了锈。

精瘦女人被女儿搀扶着来到李玉蝉面前。

殡仪馆新提拔的年轻馆长说:“夫人,这是我们馆的特级整容师,市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我们让她为王副市长整容。”

李玉蝉用嘴唇触触口罩然后用牙齿咬住口罩,口罩之上是她的叫做“眼睛”也简称为“眼”古名也为“目”的视觉器官,她用那两个迷荡过王副市长的玩意儿轻蔑地扫着死情人的活老婆,胜利者的轻蔑微笑被大口罩遮住,造成了很大的浪费。她轻轻地点了点头。

她目送着王副市长的儿子和女儿搀扶着王副市长的老婆走出了殡仪馆的大厅。

市里一位领导人与新提拔的馆长一左一右夹着李玉蝉,好像要把一件重物抬到她的背上。

领导人说:“李师傅,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典范呐!几十年来如一日,把死人当亲人,让活着的人得到安慰。”

领导人的话让她体验到了人在巨大荣誉压迫下机体发生的变化;她感到胸前那两个被称为乳房的器官上,冒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两个乳头硬邦邦的。她想起了母亲的红乳头在王科长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抻出来,红红的,如同燃烧的烟头,在朦胧的夜里闪烁。

领导人说:“现在市民中流行着一种传染病,这种传染病的主要症状是坐在沙发上、抽着过滤嘴香烟、看着彩电骂市里的领导。第八中学的语文教师把市里的领导统称为‘大肚子’,他们认为我们肚子里装满了民脂民膏。”

“这纯粹是污蔑!”馆长气愤地说。

“王副市长生前日夜操劳,每天工作十四小时;生活朴素,一贯粗茶淡饭,他的肥胖是一种病,他属于那种喝自来水也上膘的人。”

“是病!”馆长说。

“明天晚上,电视新闻里将出现与王副市长遗体告别的镜头,李师傅,您是特级整容师……”

她看看领导人,又看看馆长,犹犹豫豫地说:

“您的意思是不是让我把他弄瘦一点……”

领导人一把抓住李玉蝉的手,使劲地摇晃着,说:

“李玉蝉同志,您真不愧是市劳动模范,为了减少群众的反感,或者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们有责任恢复王副市长的本来面貌,他是市里的老领导,您知道他的本来面貌吧?再说,这也是死者家属的意见,我们应该满足他们的要求,减轻他们因丧失亲人心灵上承受的重大痛苦……”

“我不希望有别人在旁边观看我们的工作。”李玉蝉说。

四个身材健壮的青年人把王副市长的遗体抬到了李玉蝉的工作室。

然后关掉哀乐,全馆肃静。

敲门声如前所述,他提醒我们,我们没有忘记。 VgP1HZ72AQ4hdPYcljc+K/xOv1Gwr/LAu4NaDqV0gHZ9yhYyWYv/UgZ9lBfgoST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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