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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重复这样的语言:第二天凌晨太阳出土前约有十至十五分钟光景,我是行走在一片尚未开垦的荒地上的。

在这段时间里,我继承着我们这个大便无臭的庞大凌乱家族的混乱的思维习惯,想到了四老爷和九老爷为那个穿红衣的女子争风吃醋的往事,还想到了京城里的画眉和斑马,更想起了那个狠狠地抽了我两巴掌、在床上能够花样百出的女人。

当太阳从荒地东南边缘上刚刚冒出一线红边时,我的双腿自动地弹跳了一下。心中的杂念消除,浑身沐浴着辉煌的阳光。站在家乡的荒地上,我感到像睡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安全。

我们的家族有表达感情的独特方式,我们美丽的语言被人骂成:粗俗、污秽、不堪入目、不堪入耳,我们很委屈。我们歌颂大便、歌颂大便时的幸福,肛门里积满锈垢的人骂我们肮脏、下流,我们更委屈。我们的大便像贴着商标的进口香蕉一样美丽为什么不能歌颂,我们大便时往往联想到爱情的最高形式、甚至升华成一种宗教仪式为什么不能歌颂?

太阳冒出了一半,金光与红光,草地上光彩夺目,红太阳刚冒出一半就光芒万丈,光柱像强有力的巨臂拨扫着大气中的尘埃,晴空万里,没有半缕云丝,一如碧波荡漾的蔚蓝大海。

久旱无雨的高密东北乡在蓝天下颤抖。

我立在荒地上,踩着干燥的黑土,让阳光询问着我的眼睛。

荒草地曾是我当年放牧牛羊的地方,曾是我排泄过美丽大便的地方,今日的草地野草枯萎,远处的排水渠道里发散着刺鼻的臭气,近处一堆人粪也散发腥臭,我很失望。当我看到这堆人粪时,突然,在我的头脑中,出乎意料地、未经思考地飞掠过一个漫长的句子:

红色的淤泥里埋藏着高密东北乡庞大凌乱、大便无臭美丽家族的过去、现在和未来,它是一种独特文化的积淀,是红色蝗虫、网络大便、动物尸体和人类性分泌液的混合物。

五十年前,四老爷抓起一大把幼蝻时,他的心里油然生出了对于蝗虫的敬畏。

五十年后,我蹲在故乡寂寥的荒草地里,太阳已经从地平线下脱颖而出,它又大又白,照耀得草木灿烂,我仔细地观察着伏在草茎上的暗红色的小蝗虫,发现它们的玻璃碎屑一样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疯狂又忧悒的光泽,它们额头上生着的对称的纤细触须微微摆动,好像撩拨着我的细丝般的神经。

我终于看到了梦寐以求的蝗虫,我估计我看到的蝗虫与五十年前四老爷他们看到的蝗虫基本相似但又不完全相似,正像故乡人排出的大便与五十年前基本相似又不完全相似一样。

太阳逐渐变小之后,蝗虫们头上的触须摆动愈来愈频繁,几乎是同时,它们在草茎上爬动起来,也几乎是同时,它们跳跃起来,寂静的、被干旱折磨得死气沉沉的草地突然活了,所有的草茎上都有比蚂蚁稍大一点的蝗虫在跳跃,所有的野草也都生气蓬勃,一阵阵细微但却十分密集的声音在地表上草丛间翻滚,只要是神经较为发达一点的动物,都会感觉到身体上的某些部位发痒。

我遗憾着没有看到四老爷当年看到过的蝗虫出土的奇观,农业科学院蝗虫研究所的研究人员和工作人员们如果听到过四老爷描绘他当年看到过的情景,我相信他们会生出比我更大的遗憾。他们过来了,他们穿着羊皮鞋和牛皮鞋过来了。他们是从太阳那边走过来的。他们背着太阳向我走来,初升的太阳从他们的腿缝里射过一束束耀眼的光线,他们踩着草地就像踩着我的胸脯一样。我意识到这种情绪很不健康但又无法管制自己。他们一行九人,有三个女人六个男人。三个女人都很年轻,六个男人中有四个比较年轻,有两个老态龙钟。三个女人都戴着巨大的变色眼镜。六个男人也全都戴着眼镜,但眼镜的形状和颜色不一样。他们头上一律戴着软沿的白色布帽,高密东北乡只有初生的婴儿才戴这种形状的帽子,乡亲们一定对他们嗤之以鼻,表面上也许敬畏他们,但内心里绝对瞧不起他们。

蝗虫研究所的人胸前都挂着脖子细长的照相机,他们中不时有人跪在地上拍摄照片,小蝗虫像子弹般射到他们的身上和相机上。三个女人都被大眼镜遮住脸,只能从身躯的不同上看出她们的不同。他们接近了我时,我还看到那个戴着银边眼镜的老家伙用一面放大镜仔细地观察着一只可能因为感冒伏在草茎上休息的小蝗虫。

在这块草地上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自豪感,我理直气壮地走到蝗虫研究人员中间,胳膊肘子似乎碰到了一个女蝗虫研究者的腰部,但我绝对没有回头。我弓下腰,屁股高高撅起来,老家伙蹲在我的脸下,好像一条眼镜蛇发起进攻前咝咝地喷着气。我看着他那白色枯干的手上青青的血管暴凸起来,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那柄蓝汪汪的放大镜被他的拇指和食指紧紧捏住,就像我前天傍晚时分捏着那只红蜻蜓的尾巴一样。我还发现,老家伙手背上生着一块块黄豆大小的红瘢,他的低垂着的脖颈上,全是一褶一褶的干枯的皱纹。那枚放大镜确实闪烁着宝石般的光彩。我把头更往前抻了一下,我突然发现了一只巨大的蝗虫。是的,是的,是典型的东亚飞蝗,老家伙絮絮叨叨地说着,他不抬头,眼镜片时而几乎要贴到放大镜片上,时而又离开很远。白色软边遮阳帽下,他的花白的头发又稀又软,好像破烂的杂毛毡片,一股股肉虫子似的汗水从他的发根里缓缓爬出,滚动在他干燥起皮的脖颈上。

当他把手里的放大镜抬高时,一只家燕般大小的蝗虫出现在我眼前,放大了数百倍的蝗虫忽然增添了森森的威严,这只小蝗虫的大影像使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恐怖。它的麦秆般粗细的触须缓慢地摆动着,这触须结构极端复杂,像一条环节众多的鞭子,也像一条纹章斑斓的小蛇,触须的颜色是暗红色的——基本上是暗红色,因为从根部到顶梢,这暗红是逐渐浅淡的,发展到顶端,竟呈现出一种肉感的乳白色。我注视着蝗虫的触须——它感觉是那般敏锐,它是那般神经质——想到了蛇、蜥蜴、壁虎、蝾螈等爬行类冷血动物的尾巴。它的榔头状的脑袋上最凸出的是那两只眼睛,像两只小小的蜂房,我记起前天晚上翻看《蝗虫》时,书上专门介绍过这种眼睛。现在,凸起的两个椭圆形眼睛闪烁着两道暗蓝色,不,是浅黄色的光芒,死死的、一动不动的蝗虫眼睛紧盯着我,我感到惶惶不安。它有两条强健的大腿,有四条显得过分长了些的小腿。它的肚子有一、二、三、四、五,五个环节,愈往后愈细,至尾巴处,突然分成了两叉。

这是只公,还是只母?我听到一句话分成两段从我的嘴里掉出来,那声音咕咕噜噜,似乎并不是我的声音。

你怎么搞的,连只雌性蝗虫也辨别不清吗?老家伙用嘲讽和轻蔑的口吻说,他依然没有抬头。

我想这个老家伙简直成了精啦,他竟然能分辨出蝗虫的公母。

教授!那个穿着粉红色裙子,小腿上布满被干茅草划出的白道道的女蝗虫研究人员在前边喊叫起来,教授,走吧,该进早餐喽!

老家伙竟然是个教授!

老家伙,不,还是称教授吧!蝗虫教授恋恋不舍地、困难地站起来,他一定蹲麻了腿,他一定是个坐着大便的人,缺乏锻炼,所以他麻腿,他步伐凌乱、歪七斜八地走着。起立时,他放了一个只有老得要死的人才放得出来的悠长的大屁,这使我感到万分惊讶,想不到堂堂的教授也放屁!一堆小蝗虫在他的裤子上跳着,如此强大的气流竟然没把娇小的蝗虫从他的肛门附近的裤布上打下来,可见蝗虫的腿上的吸盘是多么有力量。教授的屁又长又臭,我早就知道他是不吃青草的高级动物,他们这一群人都不吃青草,他们对蝗虫既不尊敬又不惧怕,他们是居高临下地观察着青草和沼泽的人。

教授和他的同伙们——这些不吃青草的家伙踢踢踏踏地往西走了一段又往南走去,在沼泽地的北边,草地上,支起了三架乳白色的帐篷,他们就是朝着那三架帐篷走去的。假如某一天夜里,帐篷里冒起了熊熊的火焰,白色的厚帆布在火苗中又抖又颤,草地被大火照得染血般鲜红,蝗虫会成群结队地飞进烈火中去,而村庄里的人,齐齐地站在村前一条沟堰上,嘴里咀嚼着成束的干茅草根,吮吸着略有甜滋味的茅草汁液,摩擦着牙齿上的污垢,看着火光中翩翩起舞的巨大人影,看着一道道残云般的飞蝗冲进炽亮的火焰里去,直到高级动物被燃烧的臭气和蝗虫被燃烧的焦香味道混合着扑进鼻腔,他们谁都不会动一下。这个吃青草的庞大凌乱家族对明亮的火焰持一种类似高傲的冷漠态度。——在任何一个源远流长的家族的历史上,都有一些类似神话的重大事件,由于这些事件对家庭的命运影响巨大,传到后来,就必然蒙上了神秘的色彩。就像高密西北乡的薛姓家族把燕子视为仇敌把苍蝇视为灵物一样,我们高密东北乡吃青草的庞大家族敬畏野地里的火光。

我在回村庄的路上,碰上了前文中屡屡提到的九老爷。现在,九老爷八十六岁,身体依然康健,十几年前他在村前沟渠里用二齿钩子威胁陷在淤泥里的九老妈时,因为醉酒双眼血红脚步踉跄。十几年没见九老爷,他似乎确凿长高了也长瘦了,嘴巴上光溜溜的,没有一根胡髭。九老爷比过去漂亮了,眼睛不通红了,肺部也清晰了,不咯血啦,青草一样碧绿的颜色浸透了他的眼球。在我的记忆里,九老爷是从不养鸟的,四老爷是年年必养一只百灵鸟的,看起来事情正在起变化,迎着我走来的九老爷,手里提着一个青铜铸成的鸟笼子,鸟笼子上青锈斑斑,好像一件出土文物。见九老爷来,我让到路边,问讯一声:九老祖宗,去草地里拉屎吗?

九老爷用绿光晶莹的眼睛盯着我看,有点鹰钩的鼻子抽搐着,不说话,他,半袋烟的工夫才用浓重鼻音哼哼着说:

小杂种!流窜到什么地场气(去)了?

流窜到城里气(去)了。

城里有茅草给你呔吗?

没有,城里没有茅草给我呔。

你看看你的牙!九老爷龇着一口雪白的牙齿嘲笑着我的牙齿,由于多年没有嚼茅草,我的牙齿又脏又黄。

九老爷从方方正正的衣袋里摸出两束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茅草根,递给我,用慈祥老人怜悯后辈的口吻说;拿气(去),赶紧嚼掉!不要吐,要咽掉。九老爷用紫红的舌尖把咀嚼得黏黏糊糊的茅草根挑出唇外让我观看,吐舌时他的下眼睑裂开,眼里的绿光像水一样往外涌流。嚼烂,咽下气(去)!九老爷缩回舌头,把那团茅草的纤维咕噜一声咽下去,然后严肃地对我再次重复:嚼烂,咽下气(去)!

好,九老爷,我一定嚼烂,一定咽下去。我立即把一束茅草根塞进嘴里,一边咀嚼着,一边向现在八十六岁的九老爷发誓。为了表示对九老爷的尊敬,我又一次问讯——因为口里有茅草,我说话也带上了浓重的鼻音:九老祖宗,您气(去)草地上拉屎吗?

九老爷说:“才刚拉过啦!我要去遛鸟!”

我这才注意到闪闪发光的青铜鸟笼中的鸟儿。

九老爷养了一只猫头鹰,它羽毛丰满,吃得十分肥胖,弯弯的嘴巴深深地扎进面颊上的细小羽毛中。笼内空间狭小,猫头鹰显得很大。猫头鹰睁开那两只杏黄色的眼睛时,我亢奋得几乎要嚎叫起来。在它的圆溜溜的眼睛正中,有两个针尖大的亮点,放射着黄金的光芒。它是用两只尖利的爪子握住笼中青铜的横杆站立在笼中的,横杆上、鸟食罐上,都糊着半干的碎肉和血迹。

九老祖宗,我疑惑地问,你怎么养了这么个鸟?你知道城里人都把它叫成丧门星的!

九老爷用空着的左手愤怒地拍了一下鸟笼,猫头鹰睁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突然把弯勾嘴从面颊中弹出来,凄厉地鸣叫了一声。我慌忙把那摊尚未十分嚼烂的茅草咽下去,茅草刺刺痒痒地擦着我的喉咙往下滑动,我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我极力想回避猫头鹰洞察人类灵魂的目光,又极想和它通过对视交流思想。我终于克制住精神上的空虚,重新注视着猫头鹰的眼睛。它的眼睛圆得无法再圆,那两点金黄还在,威严而神秘。

我注意到猫头鹰握住横杆的双爪在微微地哆嗦,我相信只要九老爷把它放出笼子,它准会用闪电一般的动作抠出我的眼珠。

猫头鹰厌倦了,眯缝起了它的眼。我问九老爷有多少会叫的鸟儿不养,譬如画眉啦、蜡嘴啦、八哥啦、百灵啦,偏偏养一只又凶又恶叫声凄厉的怪鸟。

九老爷为自己也为猫头鹰辩护,他老人家罢黜百鸟,独尊猫头鹰。他说要用两年零九天的时间教会这只猫头鹰说话,他说他的第一个训练步骤是改变猫头鹰白天睡觉夜里工作的习惯,因此他必须使猫头鹰在所有的白天里都不得一分钟的安宁。说着说着,九老爷又用空着的左掌拍击了一下鸟笼,把刚刚眯缝上眼睛的猫头鹰震得翅羽翻动目眦尽裂。

宝贝,小宝贝,醒醒,醒醒,夜里再睡,九老爷亲昵地跟笼中的猫头鹰说着话。猫头鹰转动着可以旋转三百六十度的脑袋,无可奈何地又睁开大眼。它的眼睛里也泛出绿光,跟它的主人一样。

干巴,九老爷叫着我的连我自己都几乎忘记了的乳名,说,两年零九天以后,你来听九老爷的宝鸟开口说话。猫头鹰好像表决心一样叫了一声,这一声叫就恍恍惚惚的有些人类语言的味道了。

九老爷提着猫头鹰,晃晃荡荡地向荒草甸子深处走去。他旁若无人,咧着嗓子唱着一支歌曲,曲调无法记录,因为我不识乐谱,其实任何乐谱也记不出九老爷歌唱的味道。歌词可以大概地写出来,一个训练猫头鹰开口说话的人总是有一些仅仅属于他一个人的暗语。

哈里呜呜啊呀破了裤裤——公公公哄哄哄小马驹——宝贝葫芦噗噜噗噜——嘴里吐出肉肉兔兔——九老爷的歌唱确实像巫师嘴里的咒语,我猜测到歌词本身恐怕毫无意义,九老爷好像是把他平生积蓄的所有词汇全部吐露出来,为他笼中的猫头鹰进行第一步的灌输性教育。 DNSEofRr/5t4zmOQ83TzpaIVZtsWS26C+P494kl4SAlOi5A14CeCSyp7dJb+pAK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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