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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九老妈把抖得七零八落的四老爷暂时安放在一道臭杞树夹成的黑篱笆边上,让灼热的太阳照耀着他寒冷的心,让青绿的臭杞刺针灸着他冥顽不化的脑袋,让他鼻尖上的光芒再次射进蜡庙内,照亮蝗神的残骸和污秽的庙墙,让沾满灰土的蛛网在光明中颤抖,让团扇大的蝙蝠在光明中翩翩飞舞。庙里空间狭小,蝙蝠轻若柔纱,飞行得潇洒漂亮,游刃有余,永远没有发生过碰撞与摩擦……我记不清墨镜是什么时候滑落到街上的热尘埃里的了,蝗虫的粪便涂满了墨镜的镜片和框架。四老爷,您就要死去吗?您像一匹老狗般蜷缩在臭杞树黑暗的阴影里,当年主持祭蝗大典的威严仪表哪里去了?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想想真让人心酸!四老爷,那时候您穿着长袍马褂,足登粉底青布鞋,手捧着一只三腿铜爵,把一杯酒高高举起来——蝗虫们涌进村来,参加村民们为它们举行的盛典,白色的阳光照耀着蝗虫的皮,泛起短促浑浊的橙色光芒,街上晃动着无数的触须,敬蝗的人们不敢轻举妄动,惟恐伤害了那些爬在他们身上、脸上的皮肤娇嫩的神圣家族的成员。九老爷随着毛驴,走到蜡庙前,祭蝗的人群跪断了街道,毛驴停步,站在祭坛一侧,用它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情景。几百个人跪着,光头上流汗,脖子上流汗,蝗虫们伏在人们的头颈上吮吸汗水,难以忍受的搔痒从每一个人的脊梁沟里升起,但没人敢动一下。面对着这等庄严神圣的仪式,我能够想像得到痒的难挨。

蝗虫脚上强有力的吸盘像贪婪的嘴巴吻着我的皮肤,蝗虫的肚子像一根根金条在你的脸上滚动。我和你——我苦恋着的水性杨花的女人——站在昔日祭蝗的场所,在距那次大典五十年的又一次蝗灾发生时,在蝗虫的包围和侵袭下,听我用语言和想像复活了那次大典的盛况。我清楚地嗅到了从你的腋窝里散出的熟羊皮的味道。有一匹蝗虫蹦到了你的红红的鼻头上,蝗虫眼睛明亮,好像戴着一副水晶眼镜。你的因为穿高跟鞋而变形的脚把其余一些企图爬到你身上去的蝗虫咯咯唧唧地踩死了。我看着你的不健康的脸,那只大蝗虫正在你脸上爬行着,你的眼里迸发出那种蓝幽幽的火花。五十年前的事情再次显现是多么样的不容易,这机会才是真正的弥足珍贵,你顺着我的手指往前看吧,在吹鼓手的鼓吹声中,四老爷持爵过头,让一杯酒对着浩浩荡荡的天空,吹鼓手的乐器上,吹鼓手皮球般膨胀的腮帮子上,都挂满了蝗虫。四老爷把酒奠在地上,抬手一巴掌——完全是下意识——把一只用肚子撩拨着他的嘴唇的蝗虫打破了,蝗虫的绿血涂在他的绿唇上,使他的嘴唇绿上加绿。四老爷始作俑,众人继发疯,你看到了吗?跪拜蝗神的群众骚动不安起来,他们飞舞着巴掌,噼噼啪啪,打击着额头、面颊和脖颈,打击着脊背、肩膀和前胸,巴掌到处,必有蝗虫肢体破裂,你是不是准备打自己一个嘴巴,把那只在你脸上爬动的蝗虫打死呢?我劝你打死它,这样,你才能真正品尝到红蝗的味道。我们吃过的蝗虫罐头都加了防腐剂,一点也没味。祭蝗大典继续进行,四老爷面前的香案上香烟缭绕,燃烧后的黄表纸变成了一片片黑蝶般的纸灰簌簌地滚动,请你注意,庙里,通过洞开的庙门,我们看到两根一样粗细的红色羊油大蜡烛照亮了幽暗的庙堂,蝗神在烛光下活灵活闪,栩栩如生,仿佛连那两根雉尾般高扬的触须都在轻轻抖动。四老爷敬酒完毕,双手捧着一束翠绿的青草,带着满脸的虔诚和挤鼻弄眼(被蝗虫折磨的)走进庙堂,把那束青草敬到蝗神嘴巴前。我们恍惚感到,蝗神翅膀支腿,翻动着柔软的薄唇,龇出巨大的青牙,像骡马一样喀嚓喀嚓地吃着青草。四老爷献草完毕,走出庙门,面向跪地的群众,宣读着请乡里有名的庠生撰写的《祭蜡文》,文曰:

维中华民国二十四年六月十五日,高密东北乡食草家族族长率族人跪拜蜡神,毕恭毕敬,泣血为文:白马之阳、墨水之阴,系食草家族世代聚居之地;敬天敬地,畏鬼畏神,乃食草家族始终恪守之训。吾等食草之人,粗肠糙胃,穷肝贱肺,心如粪土,命比纸薄,不敢以万物灵长自居,甘愿与草木虫鱼为伍。吾族与蜡神族五十年前邂逅相遇,曾备黄米千升,为汝打尖填腹,拳拳之心,皇天可鉴。五十载后又重逢,纷纷吃我田中谷,族人心里苦。大旱三年,稼禾半枯,族人食草啮土已濒绝境。幸有蝗神托梦,修建庙宇,建立神主,四时祭祀,香烟不绝。今庙宇修毕,神位已立,献上青草一束,村醪三盏,大戏三台,祈求蜡神率众迁移,河北沃野千里,草木丰茂,咬之不尽,啮之不竭,况河北刁民泼妇,民心愚顽,理应吃尽啃绝,以示神威。蝗神有知,听我之诉,呜呼呜呼,泣血涟如,供献青草,伏惟尚飨!

四老爷拖着长腔念完祭文,吹鼓手们鼓起腮帮,把响器吹得震天动地,蝗虫从原野上滚滚而来,蝗虫爬动时的声响杂乱而强烈,几乎吓破了群众的苦胆。我们把视线射进庙内,我们看到那匹巨大的蝗虫领袖依然像骡马一样吞食着四老爷敬献到它嘴边的鲜嫩的青草,我们注视着它生龙活虎的形象,从心灵深处漾发对蝗神的尊敬。你与我一起分析一下四老爷高声诵读过的祭文,你发现了没有,这祭文挑动蝗虫过河就食,并且吃尽啃绝,狼子野心,何其毒也!要是河北的人知道了,一定要过河来拚命。这时,群众纷纷站起来,有几个年老的站起来后又栽倒,毒辣的阳光晒破了他们的脑血管,他们也成了供献给蝗虫的牺牲。正当群众遥望蝗虫的洪流时,坐在毛驴背上的四老妈长啸一声,毛驴开蹄就跑,九老爷紧紧追赶,无数的蝗虫死在驴蹄和人脚下。毛驴跑到祭坛前,撞翻了香案,冲散了吹鼓手,四老爷躲在一边颤抖。四老妈高叫着——声音虽然出自四老妈之口,但绝对是神灵的喻示:

它们还会回来的,它们爬着走,它们飞着回!老四老四,你发了昧心财,干了亏心事,早晚会有报应的!

你忽然惊恐不安地问我:真的有报应吗?我问:你干过亏心事吗?

你摇着头,把目光避开。你现在看到的是五十年后的四老爷像条垂死的老狗一样倚在臭杞树篱笆上,眯着浑浊的老眼晒太阳,艳阳似火,他却浑身颤抖,他就要死去了,他现在正回忆着他的过去呢。

要是有报应,那也挺可怕……你说。

你怎么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呢?

我想回城里去,你怕冷似的缩着肩头,说。

祝你回城市的路途上幸福愉快,我伸出手与你告别,但是当我的手刚一接触到你的冰凉刺骨的手,你就像一块冰一样蒸发了。 q1HoYxvd205ZQTECoQ0inqzhQeVwJTMcvhheT7YgP4kd08ZTSd5wjr30+u2/+5f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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