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地过去了一小时,我和九老妈站在已经布满了暗红色蝗虫的街道上,似乎说过好多话,又好像什么话也没说。我恍惚记得,九老妈断言,最贪婪的鸡也是难以保持三天对蝗虫的兴趣的,是的,事实胜于雄辩;追逐在疲倦的桑树下的公鸡们对母鸡的兴趣远远超过对蝗虫的兴趣,而母鸡们对灰土中谷秕子的兴趣也远远胜过对蝗虫的兴趣。几百只被撑得飞不动了的麻雀在浮土里扑棱着灰翅膀,猫把麻雀咬死,舔舔舌头就走了。蝗虫们烦躁不安或是精神亢奋地腾跳在灼热的浮土里,不肯半刻消停,好像浮土烫着它们的脚爪与肚腹。街上也如子弹飞迸,浮土噗噗作响,桑树上、墙壁上都有暗红色的蝗虫在蠢蠢蠕动,所有的鸡都不吃蝗虫,任凭着蝗虫们在它们身前身后身上身下爬行跳动。五十年过去了,街道还是那条街道,只不过走得更高了些,人基本上还是那些人,只不过更老了些。曾经落遍蝗虫的街道上如今又落遍蝗虫,那时鸡们还是吃过蝗虫的,九老妈说那时鸡跟随着人一起疯吃了三天蝗虫,吃伤了胃口,中了蝗毒,所有的鸡都腹泻不止,屁股下的羽毛上沾着污秽腥臭的暗红色粪便,蹒跚在蝗虫堆里它们一个个步履艰难,挓挲着凌乱的羽毛,像刚刚遭了流氓的强奸,伴随着腹泻它们还呕吐恶心,一声声尖细的呻吟从它们弯曲如弓背的颈子里溢出来,它们尖硬的嘴上,挂着掺着血丝的黏稠涎线,它们金黄的瞳孔里晃动着微弱的蓝色光线——五十年前所有的鸡都中了蝗毒,踉跄在村里的家院、胡同和街道上,像一台醉酒的京剧演员。人越变越精明,鸡也越变越精明了;今天的街道宛若往昔,可是鸡们、人们都对蝗虫抱一种疏远冷淡的态度了。
我真想死,但立刻又感到死亡的恐怖,我注视着拴在墙前木桩上的一匹死毛渐褪新毛渐生的毛驴,忽然记起:上溯六十年,那个时候,家族里有一个奇丑的男人曾与一匹母驴交配。他脑袋硕大,双腿又细又短,双臂又粗又长,行动怪异,出语无状,通体散发着一种令人掩鼻的臭气,女人们都像避瘟神一样躲着他。他是踏着一条凳子与毛驴交配的,那时他正在家族中威仪如王的大老爷家做觅汉,事发之后,大老爷怒火万丈,召集了十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每人手持一支用生牛皮拧成的皮鞭,把恋爱过的驴和人活活地打死了。现在,这桩丑事,还在暗中斑斓多彩地流传着。——我深深感到,被鞭笞而死的驴和人都是无辜的,他和它都是阶级压迫下的悲惨牺牲。我记起来了,他的绰号叫“大铃铛”,发挥一下想象力,也可以见到那匹秀美的小毛驴的形象。家族的历史有时几乎就是王朝历史的缩影,一个王朝或一个家族临近衰落时,都是淫风炽烈,扒灰盗嫂、父子聚、兄弟阋墙、妇姑勃——表面上却是仁义道德、亲爱友善、严明方正、无欲无念。
呜呼!用火刑中兴过、用鞭笞维护过的家道家运俱化为轻云浊土,高密东北乡吃草家族的黄金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我面对着尚在草地上疯狂舞蹈着的九老爷——这个吃草家族纯种的孑遗——一阵深刻的悲凉涌上心头。
现在,那头母驴站在一道倾圮的土墙边上,就是它唤起了我关于家族丑闻的记忆。它难道有可能是那头秀美的母驴的后代吗?它一动不动地站着,一条乌黑的缰绳把它拴在墙边腐朽的木桩上。它的秃秃的尾巴死命夹在两条骨节粗大的后腿之间;它的腚上瘢痂累累,那一定是皮鞭留给它的终生都不会消除的痛楚烙印;它的脖后久经磨难,老茧像铁一样厚,连一根毛都不长;它的蹄子破破烂烂,伤痕累累,它的眼睛枯滞,眼神软弱而沮丧;它低垂着沉重不堪的头颅……五十年前,也是这样一头毛驴驮着四老妈从这样的街道上庄严地走过,它是它的本身还是它的幻影?它站在墙前,宛若枯木雕塑,暗红色的蝗虫在它的身上跳来跳去,它岿然不动,只有当大胆的蝗虫钻进它的耳朵或是鼻孔里时,它才摆动一下高大的双耳或是翕动一下流鼻涕的鼻孔。墙上土皮剥落,斑斑驳驳,景象凄凉;墙头上的青草几近死亡,像枯黄的乱发般纷披在墙头上,那儿,有一只背生绿鳞的壁虎正在窥视着一只伏在草梢上的背插透明纱翅的绿虫子。壁虎对红蝗也不感兴趣。这不是驮过四老妈的那头驴,它的紫玉般的蹄子上虽然伤痕瘢疤连绵不绝,但未被伤害的地方依然焕发出青春的润泽光芒。一只蝗虫蹦到了我的手背上,我感觉到蝗虫脚上的吸盘紧密地吮着我的肌肤,撩起了我深藏多年的一种渴望。我轻轻地、缓缓地、悄悄地把手举起来,举到眼前,用温柔的目光端详着这只神奇的小虫……泪水潸然下落……干巴,九老妈用狐狸般的疑惑目光打量着我,问:你眼里淌水啦,是哭出来的吗?我举着手背上的蝗虫,说:不是眼泪,我没哭,太阳光太亮了。九老妈噢了一声,抬手一巴掌,打在我的手背上,把那只蝗虫打成了一摊肉酱。为了掩饰愤怒忧伤和惆怅,我掏出了墨镜,戴在了鼻梁上。
天地阴惨,绿色泛滥,太阳像一块浸在污水中的圆形绿玻璃。九老爷周身放着绿光,挥舞着手臂,走进了那群灭蝗救灾的士兵里去。都是些年轻小伙子,生龙活虎,龙腾虎跃,追赶得蝗虫乱蹦乱跳。他们嗷嗷地叫着,笑着,十分开心愉快。我可是当过兵的人,军事训练残酷无情,冬练三九夏练三伏,摸爬滚打够人受的。灭蝗救灾成了保卫着我们的庄稼地的子弟兵们的盛大狂欢节,他们奔跑在草地上像一群调皮的猴子。九老爷的怪叫声传来了,记录他叫出来的词语毫无意义,因为,在这颗地球上,能够听懂九老爷的随机即兴语言的只有那只猫头鹰了。它在大幅度运动着的青铜鸟笼子里发出了一串怪声,记录它的怪声也同样毫无意义,它是与九老爷一呼一应呢。从此,我不再怀疑猫头鹰也能发出人类的语言了。有十几个士兵把九老爷包围起来了,九老妈似乎有点怕。九老妈,休要怕,你放宽心,军队和老百姓本是一家人,他们是观赏九老爷笼中的宝鸟呢。他们弯着腰,围着鸟笼子团团旋转,猫头鹰也在笼子里团团旋转。那个吹号的小战士捏着一只死蝗虫递给猫头鹰,它轻蔑地弯勾着嘴,叫了一声,把那小战士吓了一跳。
后来,农业科学院蝗虫研究所那群研究人员从红色沼泽旁边的白色帐篷里钻出来,踢踢踏踏地向草地走来——草地上的草已经成了光杆儿,蝗虫们开始迁移了——连续一年滴雨不落之后又是一月无雨,只是每天凌晨,草茎上可以寻到几滴晶莹得可怕的露珠——太阳毒辣,好似后娘的巴掌与独头的大蒜,露珠在几分钟内便幻成了毛虫般的细弱白气。如今,只有红褐色的蝗虫覆盖着黑色的土地了。蝗虫研究人员初来时洁白的衣衫远远望着已是脏污不堪,呈现着与蝗虫接近的颜色,蝗虫伏在他们身上,已经十分安全。名存实亡的草地上尘烟冲起,那是被士兵们踢腾起来的,他们脚踩着蝗虫,身碰着蝗虫,挥动木棍,总能在蝗虫飞溅的空间里打出一道道弧形的缝隙。蝗虫研究人员肩扛着摄影机,拍摄着士兵与蝗虫战斗的情景,而那些蝗虫们,正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朝着村庄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