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难读,非有大智慧,虽读之,与不读等。吾举《论语》言《诗》者四章,以示后生。愿思之终身,无妄谓易解。夫惟知圣言不易索解也,而后可求真解,而后可与言《诗》。
一、《论语·为政篇》云:“《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二、《论语·八佾篇》云:“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
三、《论语·阳货篇》云:“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案:古言事君,犹今言治国、平天下之道)。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
四、《论语·阳货篇》云:“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
三百篇,蔽以“思无邪”一言。此是何等见地,而作是言。若就每首诗看去,焉得曰皆“无邪”耶?后儒以“善者足劝,恶者可戒”为言,虽于义无失,但圣意或不如斯拘促。须知,圣言此语,通论全经,即彻会文学之全面。文学元是表现人生。光明黑暗,虽复重重,然通会之,则其启人哀黑暗向光明之幽思,自有不知所以然者。故曰“思无邪”也。非于人生领悟极深,何堪语此?呜呼!难言矣!
《关雎》古今人谁不读?孰有体会到“乐不淫、哀不伤”者?情不失其中,仁体全显也。仁者,万化之本源,人生之真性也。吾人常役于形,染于物欲,则情荡而失其性,乐至于淫,哀至于伤,皆由锢于小己之私,以至物化,而失其大化周流之真体。此人生悲剧也。
夫子于《关雎》,直领会到仁体流行,其妙如此。从来哲学家,几曾识得此意?凡今之人,慎勿轻言《诗》也。(读《诗》不易,读文亦然。今人论古书真伪,辄曰辨抉其文。何言之易乎?胸无义解与容蓄者,眼光浮短,焉得上下古今,论文章得失乎?海上逐臭,其不以金玉为瓦釜者,希矣!)
《诗》有功能:兴观群怨。人生真感,时代狂潮,政俗极敝,读三百篇,而犹可兴、可观、可群、可怨。《骚经》犹足嗣响。后此,而《诗》亡矣。
不为“二南”,其犹正墙面而立(面墙者,一物无所见,一步不能行)。“二南”于人生之启示,若是重要。夫子训伯鱼以此。试问“二南”是甚境界?后人欲究夫子作人精神,与其思想渊源,必不可不求之“二南”,何得轻心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