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王小丁小姐相识于我大学二年级时的运动会上。
当时我刚刚被学院任命为学生会副主席,主席刘大云以知人善任著称,他看我爱笑、爱闹、爱蹦跶,就让我负责学生会最闹腾的“体育部”与“文艺部”。当时科大的男女比例是7∶1,精准地符合“八仙过海”的团队配置。因为女生数量少,学校运动会上,男选手登场时,通常顾自拍胸嘶吼,猛博眼球,而只要有女生登场参赛,一定是全场男生集体狼嚎。
砰!
女子百米预赛发令枪响。伴着看台上鬼哭狼嚎的尖啸声,几个高矮胖瘦各具风姿的女生,以逛庙会的速度,晃晃悠悠地冲出了起跑线。
“哇——第一个好像是咱们学院的!”
坐在我身旁的学生会秘书长李佳岩,推了推自己面盆大脸上的眼镜腿,高声叫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在跑道上飒爽地迈开长腿,大步疾驰,将其他运动员远远甩在身后。
“这么快——她是特招来的体育生吧?”
“不是。大一新生,自动化专业的。”
“我咋不认识?”
“你的心思全在你家张滢身上。”
李佳岩所说的张滢,是我远在千里之外的女朋友,她在浙江一所工科大学读书,和我同届,是学校文学社的社长。当时我俩正谈着一场“鸿雁长飞光不度”的异地恋,在那个互联网不发达的年代,我每月发1500余条手机问候短信,写2万到3万字卿卿我我的情书,事无巨细、废话连篇地向她汇报大学生活,确实无暇顾及身边的优秀女青年。
“哇,好快啊!”
“丫好嚣张啊,居然在冲线的时候还回头看。”
“她好像叫什么丁?苏秦,你应该把她招进学生会的体育部。”
“嗯,我要动员她多参加几个项目,给学院多挣几分……”
我的话音未落,全场已欢呼起来。
几个冲过终点线的女生,像被剪断提线的木偶似的,骤然瘫坐在跑道上,大口喘着粗气。只有那个叫“什么丁”的女同学,麻溜地脱下钉鞋,趿拉上同学递过来的一双人字拖,边走边向看台挥手致意。金灿灿的夕阳里,她清瘦如一绺随风摇曳的挂面,闪亮似一根刚出锅的油条。
“丫真是忒嚣张了!”我说。
隔日决赛,那个“什么丁”同学,再次毫无悬念地第一个冲破终点线。
这一回,她全程都在跟自己较劲,因为离她最近的女生,也被甩到了七八米开外。
赛后,在一群女生的簇拥下,她大步流星地走向记录台,归还号码布。
“什么丁”同学脚底生风,短发轻扬,一双雪白的长腿在太阳地里耀眼生辉——在科大,好像很久没见到这么飒的女孩了,溽热的黄昏,我只觉得眼前霍然出现了一支白生生的“大雪糕”。
身旁的李佳岩使劲用圆珠笔捅了捅我的后腰。
“苏秦,快留下她的名字和电话啊——”
“哦。”
接过“雪糕妹”递过来的号码布,我满脸堆笑道:
“恭喜你啊——丁同学!”
“谢谢。你笑起来挺像个学生会干部啊……”
我的天!这竟是王小姐此生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彼时,我正满心欢喜地准备将她发展成学生会的成员,却忽然被这句话噎死在半道上。幸好李佳岩机灵,立马跳出来替我解围:
“对对对,这位就是咱们学生会副主席——苏秦同学。”
“还是叫我苏秦吧。”我抢着说,“是苏东坡的苏,秦少游的秦……”
“苏秦学长好。”王小丁笑道。
“学长?哎——不用那么客气。我们都是电气信息学院的,以后就……就是自家人,自家人当然……”
见我啰唆个没完,李佳岩再次用圆珠笔捅了我几下。我心领神会,忙改口说:
“那个——丁同学,你有这么好的身体素质,能不能多参加几个项目,比如400米、800米、3000米跑什么的?”
“跑步的项目实在太累了,我能不能参加跳远、标枪、铅球之类轻松点的项目呢?”
“你这么瘦,还能投铅球?”
“没事,我助跑快。”
“好吧——那你试一试也成。”
欸——投铅球让助跑吗?我脑中掠过一阵狐疑。
“丁同学,你愿意加入学生会体育部吗?”我问。
“当然没问题。”
“名字和宿舍电话,留一下给我吧。”我把秩序册双手奉上,示意她写在背面。
噗噗噗,校广播站的大喇叭传来一阵急促的呼气声。
“同学们,公布一个好消息,刚刚结束的女子100米决赛,电气信息学院的王小丁同学,以12.10秒的好成绩,打破了我校沉寂了四年的纪录,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向她表示祝贺。”
“哇——”
啪啪啪……嗷嗷嗷……操场看台上,鼓掌声夹杂着号叫声四面乍起。
记录台旁的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吵嚷着:
“小丁好厉害啊,真的好厉害……”
“雪糕妹”的唇角掠过浅笑,抄起笔,飞快地在运动会秩序册的背面写下:
王小丁,自动化专业,7120766
不得不说,她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我的反射弧迅速在大脑沟回里翻山越岭——以后学生会开联欢会、记账、做总结,还有给院系老师写请帖的事,都可以转交给她了。不错,不错,这姑娘能派上大用场。
“王小丁——”
我不太确定自己是在心中默念,还是失声将这个名字喊了出来。准备离开的“雪糕妹”仿佛听到了似的,忽然转过身,乌亮的短发凌空一甩,白皙的脸颊绽出微笑。那笑容如此干净,又如此熟悉。我忽然想起一年前初入校园时,躺在校门口的大草坪上,仰望一架喷气飞机划过天空的情景。
对!她那干净的笑容,就像一道明媚的飞机云,久久地横亘在那年秋日的晴空之上。
谁也未曾料到那届运动会上,王小丁不但打破了我校的百米纪录,还轻松地获得了女子新生组200米冠军、立定跳远冠军、标枪亚军和铅球季军的好成绩。几天比赛下来,她赢的奖品足足可以开一家体育用品小杂货超市。王小丁把乒乓球拍、羽毛球拍、水壶、运动包等奖品一一分给宿舍里的女生,一有空,就组织大家在宿舍楼外的核桃树下打球玩。
这么好的苗子怎能荒废?我迅速将她推荐给学院的篮球队。
大一那年,我的身高猛蹿到1.88米,原地起跳双手能抓住篮圈。凭借身高优势,我顺利入选了院篮球队,成为一名大前锋。这之后,我们夺得了那届新生杯篮球赛的冠军。在老师的推荐下,我又顺利考取了国家二级篮球裁判员证书。总的来说,我跟学校的体育老师混得挺熟。所以,当老师要我推荐女篮运动员的时候,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王小丁。
那晚熄灯前,我决定找王小丁谈一谈。
由于那时的女友远在千里之外,我完全没有在宿舍楼下等女生的经验。我一路踩着明晃晃的月亮地来找王小丁。谁知她宿舍外的核桃树下已密密麻麻站满了同学——女生大多“粘”在树干上,翘着下巴;男生则一手叉腰,一手撑住树干。
我在边角的一棵树下站定。等了好久,王小丁还是没出来。
明明刚电话约好的——她不会是在宿舍里化妆吧?要不要搞得这么正式啊?我正胡乱猜测着。楼道口的感应灯忽然亮起来。清瘦的王小丁穿着一身水滑水滑的直筒裙,像一根甜甘蔗似的,从亮光里一闪而出——速度之快,仿佛这根甘蔗刚从田间地头里冒出来,就穿越时空,快递到了我的眼前。
这是我第三次仔细打量她,奇怪的是,三次对她的联想分别是“挂面”、“油条”、“雪糕”和“甜甘蔗”。当时我只是下意识地抿了抿嘴唇,很久之后我才觉悟,冥冥之中是老天在暗示我——眼前的这姑娘正是一个吃货!
月光下,“雪糕妹”王小丁正举着一支雪糕,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嗒嗒地朝我走过来。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显然刚冲过凉。
“苏秦学长,给你的。”
“你们在宿舍里藏了个冰箱吗?”
“舍友刚刚从利华超市买回来的,我给你带了一支。啥事啊,苏秦学长?”
王小丁将雪糕递过来,顺势绕到我的身前,极熟练地将自己“粘”在核桃树上,等着我。
“这是给你买的吧,我吃了,你吃啥?”
“没事啊。”
“要不一起吃吧?”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好啊。”
王小丁也不见外,飞快地拿回雪糕,凌空劈下一掌。
吧唧——雪糕应声开裂,我大惊,失声喊道:“姑娘好手段!”
“给你——”
“雪糕妹”捏住半截雪糕的短木柄,又将包装袋里的半截递给了我。
“你会打篮球吗?”
“不会。”
“你跑得这么快,以前专门练过田径吗?”
“没有啊。上小学开始,就老有教练跑来家里让我进体校,不过我没怎么训练过——主要还是天分好吧。”
做人谦虚点会不会更可爱呢?姑娘啊,要不要这么嚣张呢?我暗暗地想。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王小丁那晚真的没有说谎。她并不是体育生,除了参加过一些暑期特训外,基本没经过系统的田径训练,那让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速度和力量,竟全部源自家族的伟大遗传。
“你在体育部做得还好吗?”
“还好,就是女生太少啦。我推荐你做体育部的副部长吧,等大二的时候,你来管体育部。”
“谢谢学长。”
“我还想推荐你进篮球队,来打这一届的新生杯怎么样?”
“可是我完全不会打篮球啊!”
“没事,没事,这学校的女生都不会打篮球,看见篮球就是一窝蜂似的围过去。到时候你只要拍着篮球来回猛跑——咱们准能夺冠。”
“这样啊……”
“你天分这么好,如果坚持练习,肯定能成为特别优秀的篮球运动员。我觉得以你这速度,全校没一个人能防得住你……”
“那成了!你说我行,我就去试试。”
她这么爽快就答应了下来,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苏秦学长,你是双鱼座的吧?”
“啊?你咋知道的?”
“没事,就是……双鱼座的男生说话啰唆又爱掉眼泪啦。”
彼时,树林里吹来一阵凉风。核桃树淡绿的叶子刹那间摇曳起来,明晃晃的月光从叶子的罅隙里泻下。王小丁见我垂下脑袋,立马改口道:
“不过——双鱼座的男生都很善良啦。”
“你是啥星座的?”
“处女座……”
王小丁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宿管大妈扯着嗓子大喊道:
“姑娘们——到点啦,送客吧!”
人群呼啦一下子四散开来,女孩们像顺着洋流的鲑鱼群一样,迅速洄游到楼道口。
咕噜,最后一小块雪糕也滑入我的喉咙。不知是因为听到了“处女座”三个字,还是这块雪糕咽得太过突然,我的心里竟是拔凉拔凉的。
“那加入篮球队的事就这么说定啦,明天我让教练联系你。”
“好嘞!”
王小丁爽利地甩了甩还未干透的短发,小颗粒的水珠夹杂着浓郁的大麦香扑面而来。
“咦,这是什么味道?”
那个年代,在科大,女孩们常常是大宝、纳爱斯和六神的味道,偶尔有个能用上飘柔的,都算得上引领国际潮流了。刚刚的这种味道,完全不在这些香型之列,真是好特别。
王小丁狡黠地笑笑说:
“我在冲头发的时候,用了一点啤酒啦。”
那晚,我一路踩着滑凉的月光走回宿舍,天空湛蓝而明澈,仿佛宇宙中有位巨人正手捧着一簇硕大的蓝色鸢尾花向北半球告白。夜已经深了,晚睡的知了还在枝头聒噪。我兴冲冲地拨通了张滢的电话,其舍友说她被同学叫走了,还没回来。于是,我在走廊里点上一支蜡烛,摆好方凳,摊开稿纸,想象着此刻她端坐在自习室里认真写作的样子,心中一阵恍惚。
沉静了好一阵我才进入状态,在信的开篇写下:
小滢,听说用啤酒洗头发不错,你要不要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