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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记开篇，作者以儿童的视角叙述童年趣事，帐中观蚊，草间窥虫，写来别有风味，真实地再现了孩童特有的天真与懵懂。童年是人生的天真时代，无忧无虑，沈复以此作为人生趣事之始。
本文所记之趣，举凡剪枝插花、盆景园林、静室焚香、案头清供、萧爽楼雅集、南园游乐等等，展现了作者高雅的品位，精湛的艺术造诣，一种艺术人生，一种洒脱的生活态度，同时这种生活也是对平庸的超越。本记中沈复、陈芸大部分时间寄居在他人檐下，却能不以己悲，如此热爱生活，真可谓“苦中作乐”。
所记之“趣”，是生活之趣，是融我于物所得之趣，是以我观物皆染我之色彩之趣，这种趣体现在对细节的刻画上。如对插花的详细描绘：花朵宜单、瓶口宜阔、瓶口宜清、排列宜参差高下，俨然插花教科书，于细处凸显眼光的独特。沈复所追求的趣是天然之趣，以自然为法，不沾染丝毫匠气。夫妻两人匪夷所思的想法和实践更为这“趣”平添一个“奇”字，如使鸡孵莲子、草虫法、置茶叶于荷心、活花屏、梅花盒等等，让人神往不置，不禁啧啧称奇。总之，这种“趣”是两人用心感受的生活之趣，充满了知足和欢乐的笑声，也是对闺房之乐的补充和延伸。
余忆童稚时，能张目对日，明察秋毫。见藐小微物，必细察其纹理，故时有物外之趣 1 。夏蚊成雷，私拟作群鹤舞空，心之所向，则或千或百果然鹤也。昂首观之，项 2 为之强。又留蚊于素帐中，徐喷以烟，使其冲烟飞鸣，作青云白鹤观，果如鹤唳云端，怡然称快。
于土墙凹凸处、花台小草丛杂处，常蹲其身，使与台齐，定神细视，以丛草为林，以虫蚁为兽，以土砾凸者为丘，凹者为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一日，见二虫斗草间，观之正浓，忽有庞然大物拔山倒树而来，盖一癞蛤蟆也，舌一吐而二虫尽为所吞。
余年幼，方出神，不觉呀然惊恐，神定，捉蛤蟆，鞭数十，驱之别院。年长思之，二虫之斗，盖图奸不从也。古语云“奸近杀”，虫亦然耶？贪此生涯，卵为蚯蚓所哈（吴俗称阳曰卵），肿不能便。捉鸭 3 开口哈之，婢妪偶释手，鸭颠其颈作吞噬状，惊而大哭，传为语柄。此皆幼时闲情也。
1 物外之趣：指大于或超出事物之外的乐趣。
2 项：脖子。
3 捉鸭：鸭善食蚯蚓，故吴地俗传鸭口涎可治疗蚯蚓之毒。
我记得小时候，能够睁大眼睛直视太阳，明察秋毫，见到微小的东西，我一定会仔仔细细观察它们的纹理，因此经常能体会到物外之趣。夏日蚊声如雷，我私下比作群鹤舞空。心中向往，看起来果真像是千百只鹤在空中飞翔，昂头观看，脖子都僵了。又曾把蚊子留在白色的蚊帐里，慢慢地喷上烟雾，让它们冲破烟雾飞翔。可当作青云白鹤来观看，这样一想，果真如鹤唳云端，让人欣然称快。
在土墙凹凸不平、花台小草丛杂的地方，我常常蹲下身子，和石台平齐，凝神细看，把草丛当作森林，把虫蚁比作怪兽，把土堆高的地方看作山丘，凹的地方看作沟壑，神游其中，怡然自得。有一天，我看见草丛里两只虫子在争斗，看得正出神，突然有只庞然大物以拔山倒树的气势扑过来，原来是只癞蛤蟆，只见它舌头一伸，两只虫子就被它吞吃了。
我当时年幼，看得正入神，不觉异常惊恐。待我回过神来，便捉住癞蛤蟆，鞭打了数十下，把它赶到别的院子去。长大后再回想此事，两只虫子争斗，大概是图谋奸情，一方不从吧。古语说“奸近杀”，虫子也是这样吧？我因为贪玩，小鸡鸡被蚯蚓吸了（吴地称阳物为卵），肿得不能小便。听说鸭子的口水可以治疗这个，便让仆人抓了只鸭子，让它张嘴含着，老仆女不小心突然松了下手，鸭子扑腾着脖子做出吞噬的样子，我吓得大哭。这事一时传为笑柄。这些都是我小时候的闲情逸事。
及长，爱花成癖，喜剪盆树。识张兰坡，始精剪枝养节之法，继悟接花叠石之法。花以兰为最，取其幽香韵致也，而瓣品之稍堪入谱者不可多得。兰坡临终时，赠余荷瓣素心春兰 1 一盆，皆肩平心阔，茎细瓣净，可以入谱者，余珍如拱璧，值余幕游于外，芸能亲为灌溉，花叶颇茂。不二年，一旦忽萎死，起根视之，皆白如玉，且兰芽勃然。初不可解，以为无福消受，浩叹而已，事后始悉有人欲分不允，故用滚汤灌杀也。从此誓不植兰。
次取杜鹃，虽无香而色可久玩，且易剪裁。以芸惜枝怜叶，不忍畅剪，故难成树。其他盆玩皆然。
1 素心春兰：即素心兰，为多年生草本花卉，根长筒状。叶自茎部簇生，线状披针形，稍具革质，三两片成一束，主要分布在长江流域及西南地区。
年纪稍长，嗜爱养花，喜欢修剪盆栽。结识张兰坡以后，开始精通剪枝养节之法，接着又领悟了接花叠石的奥妙。兰花为花中佳品，因为它幽香韵致，花瓣品相能入花谱的，实在不可多得。张兰坡临终时，赠给我一盆荷瓣素心春兰，肩平心阔，茎细瓣净，是可入花谱的上品，我视若珍宝。我在外担当幕僚的时候，芸亲自灌溉，花叶十分茂盛。不到两年，一天早晨却突然枯萎而死。拔出根查看，色泽洁白如玉，而且兰芽生机盎然。我起初迷惑不解，认为是自己无福消受，悲叹不已。事后才明白，是有人想分得这盆兰花，我不同意，因此故意用滚水浇灌，烫死了它。从此我发誓再也不种植兰花了。
兰花之外，我也喜欢杜鹃花，虽无芳香，但色泽可长久赏玩，而且容易剪裁。因为芸怜惜它的枝叶，不忍深剪，所以难长成树。其他盆景也是如此。
惟每年篱东菊绽，积兴成癖。喜摘插瓶，不爱盆玩。非盆玩不足观，以家无园圃，不能自植，货于市者，俱丛杂无致，故不取耳。其插花朵，数宜单，不宜双，每瓶取一种，不取二色，瓶口取阔大不取窄小，阔大者舒展不拘，自五七花至三四十花，必于瓶口中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为妙，所谓“起把宜紧”也。或亭亭玉立，或飞舞横斜。花取参差，间以花蕊，以免飞钹耍盘 1 之病。叶取不乱，梗取不强。用针宜藏，针长宁断之，毋令针针露梗，所谓“瓶口宜清”也。
视桌之大小，一桌三瓶至七瓶而止，多则眉目不分，即同市井之菊屏矣。几之高低，自三四寸至二尺五六寸而止，必须参差高下，互相照应，以气势联络为上，若中高两低，后高前低，成排对列，又犯俗所谓“锦灰堆” 2 矣。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会心者得画意乃可。
1 飞钹（bó）耍盘：钹、盘比喻花朵，此处指花朵杂乱无章。
2 锦灰堆：指瓷器的四面堆画折枝花果，如同将各色名花瑞果堆集其中，本文指花枝插得堆垛密集。
每年东篱菊花盛开的时候，我们便乘兴赏菊，年年如此，已然成癖。我喜欢摘了菊花插瓶，不喜欢做成盆景，并不是因为盆景不足观赏，而是因为我家没有园圃，不能自己种植。街市上也有卖插瓶的菊花，但是全都丛杂无序，所以无意购取。菊花插瓶，数量宜单数，不宜双数。每瓶最好只取一个品种、一种颜色。选用的花瓶，以瓶口阔大为好，不宜取瓶口窄的。瓶口阔大的，花朵可以舒展开来不显拘束，无论是五到七朵还是三四十朵，一定在瓶口做一丛怒起，以不散漫、不挤轧、不靠瓶口最佳，这就是所谓的“起把宜紧”。这些花朵，有的亭亭玉立，有的飞舞横斜。插花应当插得参差不齐，点缀花蕊作间隔，但也要避免杂乱无章。选花插瓶时，选取的花叶子不能芜乱，花梗不可太硬，这样方便固定。用来固定花的针，最好隐藏起来，如果针太长的话，宁愿折断一截，不要让针暴露在花梗外面，所谓“瓶口宜清”。
看桌子的大小，一张桌子最多放置三瓶到七瓶插花，多了的话，就显得眉目不分，如同市井中卖的菊花屏了。花几的高低，从三四寸到二尺五六寸，必须要参差高下，互相照应，最重要的是气势联络。如果中间高两边低，或者后面高前面低，成排对列的话，就不免沦为“锦灰堆”。花枝或密或疏，或进或出，全在于会心之人体悟它入画的意境。
若盆碗盘洗，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先熬以稻灰，收成胶，以铜片按钉向上，将膏火化，粘铜片于盘碗盆洗中。俟冷，将花用铁丝扎把，插于钉上，宜偏斜取势，不可居中，更宜枝疏叶清，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碗沙少许掩铜片，使观者疑丛花生于碗底方妙。
若以木本花果插瓶，剪裁之法（不能色色自觅，倩人攀折者每不合意），必先执在手中，横斜以观其势，反侧以取其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疏瘦古怪为佳。再思其梗如何入瓶，或折或曲，插入瓶口，方免背叶侧花之患。若一枝到手，先拘定其梗之直者插瓶中，势必枝乱梗强，花侧叶背，既难取态，更无韵致矣。
折梗打曲之法，锯其梗之半而嵌以砖石。则直者曲矣，如患梗倒，敲一二钉以管 1 之。即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堪入选。或绿竹一竿配以枸杞数粒，几茎细草伴以荆棘两枝，苟位置得宜，另有世外之趣。若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其叶侧，一年后枝叶自能向上，如树树直栽，即难取势矣。
1 管：固定，支撑。
若用盆、碗、盘等浅口器皿，可先用漂青、松香、榆皮、面和油，加上稻灰熬制成胶状，把铜片钉上钉子，钉尖朝上，将膏火化，把铜片背面粘贴在盆、碗、盘等器皿中。等冷却后，用铁丝把花枝扎成把束，插在钉子上，略为偏斜，不可居中，更宜枝叶清疏，不可拥挤。然后加水，用约略一碗沙掩盖住铜片，让观者以为花丛生于碗底方始为妙。
如果用木本花果插瓶，剪裁的方法（各色花枝自己无法一一觅取，让人代为攀折又多不合意），一定要把花枝拿在手中，横斜观其长势，反侧察其姿态。相定之后，剪去杂枝，以花枝疏瘦古怪为佳。再考虑花梗如何入瓶，无论折弯还是扭曲插入瓶口，总要避免叶子背反、花朵侧边的弊端。如果花枝在手，仅因花梗笔直便径直插入瓶中，势必花枝杂乱、花梗僵硬、花朵侧边、叶子背反，既难取定其姿态，韵致也荡然无存。
折曲花梗之法，锯掉一半花梗而后用砖石镶嵌，那么笔直的花梗便会弯曲。如果担心花梗倒伏，敲一两枚钉子把花梗固定起来。即使枫叶竹枝，乱草荆棘，均可插瓶。或一竿绿竹配数粒枸杞，或几茎细草伴两枝荆棘，如果位置得宜，当有世外之趣。如果是新栽花木，不妨歪斜取势，听任花叶背侧，一年后枝叶自会朝上，如果树树都是笔直栽植，那就难以取其自然之势了。
至剪裁盆树，先取根露鸡爪 1 者，左右剪成三节，然后起枝。一枝一节，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枝忌对节如肩臂，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出枝，不可光留左右，以避赤胸露背之病；又不可前后直出。有名“双起”“三起”者，一根而起两三树也。如根无爪形，便成插树 2 ，故不取。
然一树剪成，至少得三四十年。余生平仅见吾乡万翁名彩章者，一生剪成数树。又在扬州商家见有虞山 3 游客携送黄杨、翠柏各一盆，惜乎明珠暗投 4 ，余未见其可也。若留枝盘如宝塔，扎枝曲如蚯蚓者，便成匠气矣。
1 鸡爪：指露出土面形如鸡爪的盆景根部。
2 插树：中国画论中将不露根的树称作“插树”，是山水画中的败笔，在盆景根部造型中也是大忌。
3虞山：位于江苏常熟，古称乌目山，横卧于常熟城西北，北濒长江。
4 明珠暗投：比喻贵重物品落到不识货的人手里。
至于剪裁盆树，先选取树根已露出土面形如鸡爪的，分左、中、右剪裁成三部分，然后修剪起枝，一枝一节，或七枝到顶，或九枝到顶。花枝最忌左右对称如肩臂，骨节忌臃肿如鹤膝。须盘旋回环伸出花枝，不可光留左右两侧花枝，以避免赤胸露背的弊病，也不可使花枝前后直出。盆景中有名为“双起”“三起”的，是由一根而生出两三树。如果根部未露出土面成鸡爪状，便拿来剪裁成盆景，这就成了“插树”，是不足取的。
然而一棵佳树剪成，至少需要三四十年。我平生仅见到过家乡长者万彩章，他一生也就剪成数棵树。又在扬州商家见到有个虞山游客携送来的黄杨、翠柏各一盆，可惜明珠暗投了，我为之深感可惜。如果剪裁后留取的花枝盘旋如宝塔，或是把花枝扎得弯曲像蚯蚓，那真是俗匠之气。
点缀盆中花石，小景可以入画，大景可以入神。一瓯清茗，神能趋入其中，方可供幽斋之玩。种水仙无灵璧石 1 ，余尝以炭之有石意者代之。黄芽菜心，其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植长方盆内，以炭代石，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
如石菖蒲结子，用冷米汤同嚼喷炭上，置阴湿地，能长细菖蒲，随意移养盆碗中，茸茸可爱。以老莲子磨薄两头，入蛋壳使鸡翼之，俟雏成取出，用久年燕巢泥加天门冬 2 十分之二，捣烂拌匀，植于小器中，灌以河水，晒以朝阳，花发大如酒杯，叶缩如碗口，亭亭可爱。
1 灵璧石：中国四大观赏石之一，产于安徽灵璧。
2 天门冬：又名天冬草，多年生草本植物，根块可入药。
点缀盆中花石，布置得宜，小景可入画境，大景可通神韵。一盏清茶在手，静对盆景精妙，神游其中，如此方可供幽斋赏玩。种植水仙，苦于没有灵璧石，我曾取具有石韵的木炭来代替。黄芽菜心，莹白如玉，取大小五七枝，用沙土种植在长方盆内，以木炭代替石块，黑白分明，颇有意思。以此类推，幽趣无穷，难以枚举。
例如石菖蒲的籽儿，把它同冷米汤一同咀嚼，然后喷在木炭上，放置在阴湿的地方，便能长出细小的菖蒲，随意移植供养在盆碗中，丛丛茸茸，十分可爱。把老莲子的两头磨薄，放入蛋壳中让母鸡孵化，等雏鸡破壳而出时取出莲子，用陈年燕泥十份加两份天门冬，捣烂拌匀，然后种在小器皿中，用河水浇灌，放在朝阳处轻晒，等到盛开时，莲花大如酒杯，莲叶却缩如碗口，亭亭净植，煞是可爱。
若夫园亭楼阁，套室回廊，叠石成山，栽花取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烦工费。或掘地堆土成山，间以块石，杂以花草，篱用梅编，墙以藤引 1 ，则无山而成山矣。大中见小者，散漫处植易长之竹，编易茂之梅以屏之。
小中见大者，窄院之墙宜凹凸其形，饰以绿色，引以藤蔓；嵌大石，凿字作碑记形。推窗如临石壁，便觉峻峭无穷。虚中有实者，或山穷水尽处，一折而豁然开朗；或轩阁设厨处，一开而通别院。实中有虚者，开门于不通之院，映以竹石，如有实无也；设矮栏于墙头，如上有月台而实虚也。
1 篱用梅编，墙以藤引：种植梅花当篱笆，架设藤蔓爬满墙头。
至于园亭楼阁，套室回廊，以层叠的奇石为假山，栽种花草取其生机之势，又在大中见小，小中见大，虚中有实，实中有虚，或藏或露，或浅或深。不仅在“周回曲折”四字，又不在地广石多，徒然烦费。或者掘地堆土成山，中间以石块间隔，点缀些花草，植梅为篱，架藤攀墙，那么于无山处便可成山。所谓大中见小，散漫的地方种植易于生长的翠竹，用易于繁茂的梅花编成屏障。
所谓小中见大，窄狭院落的墙壁宜使其有凹凸，用绿色装饰，用藤蔓牵引；镶嵌大石块，雕凿出看似碑铭的文字。推窗如同面临石壁，便觉得峻峭无穷。所谓虚中有实，或于山穷水尽处，一折步豁然开朗；或在轩阁厨房处，一开门即通向别院。所谓实中有虚，如在无通口的院落开门洞，用竹石掩映，如有实无；在墙头上设置矮栏杆，看似上面有月台，而实际却是虚设。
贫士屋少人多，当仿吾乡太平船后梢之位置，再加转移其间，台级为床，前后借凑，可作三榻，间以板而裱以纸，则前后上下皆越绝，譬之如行长路，即不觉其窄矣。余夫妇乔寓扬州时，曾仿此法，屋仅两椽 1 ，上下卧室、厨灶、客座皆越绝，而绰然有余。芸曾笑曰：“位置虽精，终非富贵家气象也。”是诚然欤？
1 椽（chuán）：装于屋顶以支持顶盖的木杆，这里是指房间的数量。
贫寒之士，房屋简陋而家口众多，当仿效我家乡太平船后梢的位置，再加以转移空间布置，比如台级可以当床，前后借凑，可作三榻，用木板间隔再裱糊上纸，则前后上下都隔绝了，如同沿长路步行，而不觉得狭窄。我们夫妻寓居扬州时，曾仿效此法，仅两间屋，上下卧室、厨灶、客座都隔绝起来，从而显得宽绰有余。芸曾笑着说：“位置虽然精妙，但终究不是富贵之家的气象。”这应是真的吧？
余扫墓山中，检有峦纹可观之石，归与芸商曰：“用油灰 1 叠宣州石于白石盆，取色匀也。本山黄石虽古朴，亦用油灰，则黄白相间，凿痕毕露，将奈何？”芸曰：“择石之顽劣者，捣末于灰痕处，乘湿糁 2 之，干或色同也。”乃如其言，用宜兴窑长方盆叠起一峰，偏于左而凸于右，背作横方纹，如云林石法 3 ，巉岩 4 凹凸，若临江石矶状；虚一角，用河泥种千瓣白萍。石上植茑萝，俗呼云松。经营数日乃成。
至深秋，茑萝蔓延满山，如藤萝之悬石壁，花开正红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红白相间。神游其中，如登蓬岛。置之檐下与芸品题：此处宜设水阁，此处宜立茅亭，此处宜凿六字曰“落花流水之间”，此可以居，此可以钓，此可以眺。胸中丘壑，若将移居者然。一夕，猫奴争食，自檐而堕，连盆与架顷刻碎之。余叹曰：“即此小经营，尚干造物忌耶！”两人不禁泪落。
1 油灰：桐油、石灰合成的黏合剂。
2 糁（sǎn）：涂抹。
3 云林石法：倪云林所画山石的笔法。元代画家倪瓒，号云林子。
4 巉（chán）岩：陡峭的山岩。
我在山中扫墓，捡拾到一些纹理可供观赏的石头，回去和芸商量说：“用油灰把宣州石黏合垒叠在白石盆中，因其色泽匀称。本地山上黄石虽然古朴，如果也用油灰黏合，则黄白相间，斧凿的痕迹全然显露，该怎么办呢？”芸回答道：“选取顽劣的石块，捣成粉末，均匀撒在油灰黏合有痕迹的地方，趁湿润时揉合在一起，等干了颜色就一样了。”于是就按她的话去做，用宜兴窑烧制的长方盆叠起一座假山，位置稍偏向左，整体却向右凸出，背面布有横方纹路，如同倪云林所画山石的笔法，陡峭的岩石凹凸有致，好似江边石矶。空出的一个角落，用河泥种上千瓣白萍。石头上种植茑萝，俗名“云松”。经过几日的经营张罗才完成。
等到深秋，茑萝蔓延覆盖住假山，如同石壁上悬挂的藤萝，殷红的花朵竞相开放，白萍也在水面盛开，红白相间。神游其中，恍如置身蓬莱仙岛。我把这盆假山放置在屋檐下和芸一起品题：这处宜设水榭阁，这处宜立茅草亭，这地方最好凿刻六字“落花流水之间”，此处可以安居，此处可以垂钓，此处可以远眺，林林总总，不一而足。胸中怀想丘壑，仿佛要移居其中。一晚猫儿们争食，从檐头上坠落，正好砸中假山，连盆带花架一起砸碎了。我感叹说：“如此微小的经营，尚且有干造物的忌讳！”我俩不禁潸然泪下。
静室焚香，闲中雅趣。芸尝以沉速 1 等香，于饭镬 2 蒸透，在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半寸许，徐徐烘之，其香幽韵而无烟。佛手忌醉鼻嗅，嗅则易烂；木瓜忌出汗，汗出，用水洗之；惟香圆 3 无忌。佛手、木瓜亦有供法，不能笔宣。每有人将供妥者随手取嗅，随手置之，即不知供法者也。
余闲居，案头瓶花不绝。芸曰：“子之插花能备风、晴、雨、露，可谓精妙入神。而画中有草虫一法，盍仿而效之？”余曰：“虫踯躅 4 不受制，焉能仿效？”芸曰：“有一法，恐作俑 5 罪过耳。”余曰：“试言之。”曰：“虫死色不变，觅螳螂、蝉、蝶之属，以针刺死，用细丝扣虫项系花草间，整其足，或抱梗，或踏叶，宛然如生，不亦善乎？”余喜，如其法行之，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中，今恐未必有此会心者矣。
1 沉速：香名，指沉香和速香。
2 饭镬（huò）：饭锅。
3 香圆：又名香橼，为芸香科植物的果实。
4 踯躅（zhí zhú）：徘徊不前，走走停停。
5 作俑：即始作俑者，指恶劣风气的创始者。
静室之中，焚香默坐，乃闲中雅趣。芸曾经把沉速等香，在饭锅中蒸熟，又在火炉上设一铜丝架，离火约半寸，慢慢用文火烘烤，清香缭绕，幽韵无烟。佛手果忌讳醉醺醺后去嗅，嗅则容易腐烂；木瓜忌出汗，一出汗，就要用水洗濯；只有香圆果无所忌讳。佛手、木瓜也有供养之法，笔墨难以详说。每每有人将供养的佳果随手取嗅，又随手乱放，这就是不知道供养的原则。
我闲居时，案头瓶花不断。芸说：“你插花能风、晴、雨、露四时常备，真可谓精妙入神，而绘画中有草虫一法，何不仿效呢？”我说：“草虫前后爬行，不受控制，怎么能效仿？”芸回答说：“有一方法，但恐怕开了坏头。”我说：“你试着说下。”芸说道：“虫死颜色不变，寻觅到螳螂、蝉、蝴蝶之类的草虫，用针刺死，然后拿细丝扣住它们的头颈，系到花草间，调摆它们的腿，或抱住叶梗，或踏住叶子，这样看起来栩栩如生，不也挺好吗？”我大喜，按她的话去做，见者无不称绝。求之闺阁之中，今天怕是难有此知心的人了。
余与芸寄居锡山 1 华氏，时华夫人以两女从芸识字。乡居院旷，夏日逼人，芸教其家作活花屏法，甚妙。每屏一扇，用木梢二枝，约长四五寸，作矮条凳式，虚其中，横四挡，宽一尺许，四角凿圆眼，插竹编方眼 2 。屏约高六七尺，用砂盆种扁豆置屏中，盘延屏上，两人可移动。多编数屏，随意遮拦，恍如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更，故曰“活花屏”。有此一法，即一切藤本香草，随地可用。此真乡居之良法也。
1 锡山：在今江苏无锡西郊，是惠山东峰凸起的山峰，因古代产锡矿，故称锡山。
2 方眼：编口成四方眼孔的编织物。
我和芸寄居在锡山华氏家中，华夫人让两个女儿跟从芸读书识字。乡间的居所院落空旷，夏日灼人，芸教给她们制作活花屏的方法，此法甚妙。每座屏风有一扇，用两枝长四五寸的木梢，做成矮条凳的式样，中间留空，横放上宽约一尺的四根挡木，四角凿出圆眼，插入竹子编织的方眼。屏风高约六七尺，用砂盆种植扁豆放置在屏中，让它盘绕蔓延在屏上，两人可以移动。多编几面这种屏风，随意遮拦，恍然如同绿阴满窗，透风蔽日，纡回曲折，随时可移动，所以叫“活花屏”。有此方法，即使一切藤本香草，随处可用。这真是乡居的好法子。
友人鲁半舫名璋，字春山，善写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铁笔。余寄居其家之萧爽楼一年有半。楼共五椽，东向，余居其三，晦明风雨，可以远眺。庭中有木犀 1 一株，清香撩人。有廓有厢，地极幽静。移居时，有一仆一妪，并挈其小女来。仆能成衣，妪能纺绩，于是芸绣、妪绩、仆则成衣，以供薪水。余素爱客，小酌必行令。芸善不费之烹庖，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意外味。同人知余贫，每出杖头钱 2 ，作竟日叙。余又好洁，地无纤尘，且无拘束，不嫌放纵。
时有杨补凡名昌绪，善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王星烂名岩，工花卉翎毛，爱萧爽楼幽雅，皆携画具来。余则从之学画，写草篆，镌图章，加以润笔 3 ，交芸备茶酒供客，终日品诗论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昆季，并缪山音、知白两昆季，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诸君子，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今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兼之玉碎香埋，不堪回首矣！
1 木犀：即桂花树。
2 杖头钱：晋代阮脩常以百钱挂杖头，至酒店便买酒酣饮，后因以“杖头钱”指酒钱。
3 润笔：书画文章的酬劳。
友人鲁璋，字春山，号半舫，善画松柏及梅菊，工隶书，兼工篆刻。我寄居他家的萧爽楼有一年半。楼共五间，朝东，我住第三间，风雨晦明，可以远眺。庭院中有一株木犀，清香撩人。庭有长廓，有厢房，很是幽静。我和芸搬来住，带着一个仆人和仆妇，同时还有他们的小女儿。仆人能制衣，仆妇会织布，于是芸刺绣、仆妇纺织、仆人则裁衣，以此来供给日常开支。我平素好客，小饮必行酒令。芸厨艺精湛，却所费无多，瓜蔬鱼虾，一经芸手，便有出人意外的味道。朋友们知道我清贫，每次来都会凑个份子钱，作一天的欢会。我又喜好清洁，地上纤尘不染，且又无拘无束，不嫌放纵。
当时有一人叫杨补凡，名昌绪，擅长人物写真；袁少迂名沛，工山水画；王星烂名岩，工花卉翎毛，他们均爱萧爽楼幽雅，都携画具前来。我便跟他们学画画，写草书、篆书，镌刻图章。作为酬谢，我便把茶酒供客之事一并交给了芸，终日品评诗画而已。更有夏淡安、揖山两兄弟，还有缪山音、知白两兄弟，及蒋韵香、陆橘香、周啸霞、郭小愚、华杏帆、张闲憨诸位君子，他们如梁上之燕，自去自来。芸则不动声色地典当了首饰，买来好酒，良辰美景，岂能等闲放过。今日则天各一方，风流云散，况且玉碎香埋，不堪回首啊！
萧爽楼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必罚酒五斤。有四取：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考对为会。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 1 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者，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私语，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
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取第一者即为后任主考，第二者为誊录，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一场，主考得香钱 2 百文。一日可十场，积钱千文，酒资大畅矣。惟芸议为官卷 3 ，准坐而构思。
1 青蚨：虫名。传说青蚨生子，母与子分离后仍聚回一处，人用青蚨母子的血各涂在钱上，涂母血的钱或涂子血的钱用出后必会飞回，所以用青蚨代指钱。
2 香钱：本指布施给佛寺庙宇的香火钱，此处指钱。
3 官卷：清代科举制度，凡高级官员子弟参加乡试，皆另编字号。因其试卷均编为“官”字号，故名官卷。
在萧爽楼有四忌：忌谈官职升迁、衙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有犯忌者罚酒五斤。又有四倡：慷慨豪爽、风流蕴藉、落拓不羁、澄静缄默。长夏无事，便以文会友，吟诗对句。每次聚会八人，每人各携二百文钱。先抓阄，得第一者为主考官，监督检查其他人，第二位誊录官，也入座。余下的便是应试的举人，各自从誊录官那儿取一张纸，用印章盖章。主考官出五七言各一句，焚香为限，走着或是站着构思，悉听尊便，只是不准交头接耳。对出后投入一箱中，才允许归座。
各人都交卷完毕后，誊录官打开箱子，另誊录一册，转呈给主考官，以防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六联中荣获第一的，便为下任主考官，第二即为下任誊录官。两联都没有取中的便要罚二十文钱，仅取一联的，少罚十文，过了限期仍未对出的加倍。一场下来，主考官得百文钱，一天可进行十场，就能积累千文，够酒钱了。唯有芸以官员子弟的身份另行对待，准许坐着构思。
杨补凡为余夫妇写载花 1 小影，神情确肖。是夜月色颇佳，兰影上粉墙，别有幽致，星烂醉后兴发曰：“补凡能为君写真，我能为花图影。”余笑曰：“花影能如人影否？”星烂取素纸铺于墙，即就兰影，用墨浓淡图之。日间取视，虽不成画，而花叶萧疏，自有月下之趣。芸甚宝之，各有题咏。
1 载花：头上戴着花朵为装饰。
杨补凡为我们夫妻画过戴花的小像，神情惟妙惟肖。当晚月色皎洁，兰花投影在粉墙上，别有幽致，星烂趁着酒兴说：“补凡能为你们写真，我能为花画影。”我笑着说：“花影果真能和人影一样入画吗？”星烂拿来白纸铺在墙上，就沿着兰花的影子摹写，用墨或浓或淡地涂抹。白天取来观看，虽然不甚成画，但花叶萧疏可爱，自有一番月下之趣。芸很珍惜它，各人皆有题咏。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榼 1 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
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余鼓掌称善。街头有鲍姓者，卖馄饨为业，以百钱雇其担，约以明日午后，鲍欣然允议。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
1 榼（kē）：古代盛酒的器具，后泛指盒一类的器物。
苏州有南园、北园，每到菜花变黄的时节，我们便想去游玩饮酒，却苦于附近无酒家可以小酌。自带酒盒前往，对花冷饮，却又感觉毫无味道。有人提议找最近的酒家，或是赏花后回去再饮，终究不如对花热饮快意。众人议论未定。芸笑着说：“明日大家各出酒钱，我自担火炉过来。”大家齐声说：“遵命！”众人离去后，我问芸：“你真要自己担着火炉前往？”芸说：“不是的，我看到市中有卖馄饨的，担子、锅、灶无一不备，何不雇他一同前往？我先把酒菜食具准备妥当，到地方后再下锅，茶酒自然就有了。”
我说：“酒菜固然好办，却缺少烹茶的器具。”芸回答道：“带一个砂罐去，用铁叉把罐柄串起来，取下馄饨锅，悬挂在灶台上方，添加柴火煎茶，不是很方便吗？”我听罢鼓掌叫好。街头有个姓鲍的，以卖馄饨为业，芸用百文钱雇了他，约定明天午后出发，他欣然同意。明天赏花的人来齐，我把主意告诉他们，大家无不感叹佩服。
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时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问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 1 大笑而散。
1 非夫人之力不及此：语出《左传》“烛之武退秦师”篇，用在文中造成文雅的谐趣。
大家饭后同去，一并带着凉席垫子，到南园后，在柳阴下围成一圈坐下。先煎茶，饮茶后再温酒做饭食。当日风和日丽，菜花黄灿灿的，触目皆是，游人如织，男男女女，来来往往，花间蝴蝶蜜蜂上下飞舞，此情此景，让人不饮自醉。一会儿酒温好饭也熟了，我们坐在地上大嚼起来。雇来的脚夫也非俗人，拉来同饮。游人见此，无不歆羡，都认为是奇思妙想。饭罢杯盘狼藉，各各微醺，或坐或卧，或歌或啸。夕阳西下，我想喝粥，脚夫当即为我买米煮粥，饱食一顿，大腹便便而回。芸问道：“今日游玩开心吗？”众人异口同声回答：“没有夫人您的操办就不会有今天游玩的快乐。”于是众人会心大笑而散。
贫士起居、服食以及器皿、房舍，宜省俭而雅洁，省俭之法曰“就事论事”。余爱小饮，不喜多菜。芸为置一梅花盒：用二寸白磁深碟六只，中置一只，外置五只，用灰漆就，其形如梅花，底盖均起凹楞，盖之上有柄如花蒂。置之案头，如一朵墨梅覆桌；启盖视之，如菜装于花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食完再添。
另做矮边圆盘一只，以便放杯、箸、酒壶之类，随处可摆，移掇 1 亦便。即食物省俭之一端也。余之小帽领袜皆芸自做，衣之破者，移东补西，必整必洁，色取暗淡，以免垢迹，既可出客，又可家常。此又服饰省俭之一端也。
1 移掇：移动拾掇。
清贫寒士起居饮食，以及器皿居室，应节俭而雅洁，节俭方法叫作“就事论事”。我平时爱小酌几杯，不喜多菜。芸为我置办一个梅花盒，用六只两寸白磁深碟，中间放一只，外面放五只，用油灰漆好，形状如梅花，底盖都有凹楞，盖子上有形如花蒂的手柄。放在案头，如同一朵墨梅覆在桌上；揭开盖子，菜肴如同装在花瓣中，一盒六色，二三知己可以随意取食，吃完再添。
芸另外做一只矮边圆盘，以便放置杯、筷、酒壶之类，随处可放，移动方便。这就是一种节俭的方法。我的小帽、领、袜，都是芸亲手做的。衣服破了，便移东补西，但必求整洁，衣色取暗淡，以免污垢弄脏，穿上既可会客，又可家居。这是节省衣饰的方法。
初至萧爽楼中，嫌其暗，以白纸糊壁，遂亮。夏月楼下去窗，无阑干，觉空洞无遮拦。芸曰：“有旧竹帘在，何不以帘代栏？”余曰：“如何？”芸曰：“用竹数根，黝黑色，一竖一横，留出走路，截半帘搭在横竹上，垂至地，高与桌齐，中竖短竹四根，用麻线扎定，然后于横竹搭帘处，寻旧黑布条，连横竹裹缝之。既可遮拦饰观，又不费钱。”此“就事论事”之一法也。以此推之，古人所谓竹头木屑皆有用，良有以也。夏月荷花初开时，晚含而晓放，芸用小纱囊撮茶叶少许，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 1 泡之，香韵尤绝。
1 天泉水：指雨水、露水或雪水。
刚移居萧爽楼中，我们嫌它昏暗，便用白纸裱糊墙壁，于是显得明亮多了。夏天楼下取掉窗子，没有栏杆，感觉空洞没有遮拦。芸便说：“有旧竹帘在，何不以竹帘代替栏杆？”我疑惑说：“那该怎么做呢？”芸说：“用数根黝黑色的竹子，一竖一横，留出小路，截取半边竹帘搭在横着的竹子上，垂直至地，高和桌子齐平，中间竖四根短竹，用麻线扎好固定牢，然后在竹帘横竹结合处，找来旧黑布条，裹着横竹缝好。既可以遮拦装饰，又不费钱。”这也是“就事论事”的一个方法。以此类推，古人所说的竹头木屑都有用处，确实如此啊。夏荷初绽时，晚上敛起，天明开放，芸用小纱囊撮取少许茶叶，放在荷花心中，第二天早晨取出，用雨水烹泡，茶香淡雅，余韵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