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学对夫妻感情、家庭生活向来关涉不多,对夫妻爱情的直接描摹更属罕见,即使有也多半是悼亡之作。早自《诗经·邶风·绿衣》篇的睹物思人,再到西晋潘岳的《悼亡》三首,再后来是北宋苏轼《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的“十年生死两茫茫”,直至清初纳兰性德的悼亡词,无不感人至深,但相濡以沫的夫妻生活却每每付之阙如,这不能不使人感到遗憾。所幸中国文学还有被称为“小红楼梦”的《浮生六记》,不同于《红楼梦》对少男少女情窦初开的描摹,《浮生六记》是夫妻情事、个人生活的真实记录,可称为中国文学史上一颗晶莹剔透的珍珠。
《浮生六记》作者沈复,字三白,晚号梅逸,乾隆二十八年(1763)十一月二十二日生于苏州一个普通的幕僚之家,父亲是一位老幕僚,一生入幕,颇有些家长脾气。沈复与妻子陈芸为姑舅表亲,从小姐弟相称,两小无猜,十三岁时便缔结了婚约,十八岁那年两人成婚。燕尔新婚,爱巢新筑,夫妻入则同坐,出则携手,形影不离,如胶似漆。夫妻两人颇具有自由的天性,洒脱随意,即使布衣蔬食的清贫生活也可以过得充满艺术气息。甜蜜的厮守总是短暂,生活的压力迫使沈复不得不出外谋生。沈复先做幕僚,后短期经商,大半生四处奔波,以当幕僚为生,依人作嫁,足迹遍布大江南北,离别与等待成了生活的常态。后来由于误会,夫妻二人被父母赶出家门,寄居于朋友家中,穷困潦倒,又加上妻子病发,问疾买药,入不敷出,隆冬季节,儿女都没有一件暖衣过冬。最后陈芸一病不起,溘然长逝。种种心酸,痛心蚀骨,沈复都做了如实的记录。沈复的一生是乾隆盛世底层文人的真实写照,真可谓“一身坠地来,恨事常八九”(黄仲则语)。
沈复后经友人石韫玉推荐,在嘉庆十三年(1808)随册封琉球国王使团乘船至琉球(今日本冲绳),游踪至于海外,并把琉球见闻写成《中山记历》。回国之后沈复重操旧业,在生命最后的十来年里,沈复一直在走他父亲的老路。这虽与他追求自由的天性相违背,但生活的重轭压迫着他,使其别无他法,《浮生六记》记录了他大半生的悲欢离合,但就是没有记录他的幕僚生涯。沈复寄居萧爽楼时,朋友聚会有“四忌”:谈官宦升迁、公廨时事、八股时文、看牌掷色。试问哪种不是官场中司空见惯之事?沈复对官场的评价只一句“见热闹场中卑鄙之状不堪入目”,语虽短却深寓不屑与厌恶,如此痛恨却又不得不挨耗此种生涯,真让人喟叹。
《浮生六记》取李白《春夜宴桃李园序》中“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为书名,六记依次为《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中山记历》《养生记道》。《闺房记乐》为本书最精粹的部分,历来为人所艳称,从青梅竹马到燕尔新婚,从小别重逢到同拜天孙,从论文联对到畅游太湖,等等。撷取生活中的种种趣事、小事,用轻灵的笔触塑造了陈芸这样一个“中国文学中最可爱的女人”(林语堂语)。她聪慧好学,心灵手巧,她天真烂漫,古灵精怪,她痴情执着,温柔体贴,她像长大了的林黛玉,会生活,有品位。她有很多奇思妙想,为去游玩女扮男装,这在当时简直是破天荒之举;晚上把碧螺春放置于敛合的荷花花心,翌日取来泡茶,一盏清香,沁人心脾;沈复在芸面前如同长不大的孩子,芸则是沈复无所不谈的闺中密友。夫妻两人于七夕之夜许愿“愿生生世世为夫妻”,共同谱写了一曲爱的宣言。
夫妻生活在一起久了,或许真会有感应,沈复、陈芸哪一个要是有新奇的想法或提议,刚一说出,另一个也已想到,然后一起动手尝试。夫妻两人太像了,爱着彼此,爱着生活,细腻而多感。陈芸不是最美丽的,但绝对是最可爱的。她有悖于封建礼法的举动是对于自由的渴望和独立人格的召唤,这使得陈芸具有了现代女性的部分特点。《闲情记趣》最能体现沈复“耻随人后”“独抒己见”的艺术造诣和高超的鉴赏力。在这里他成了精剪细修的插花高手,盆景园林的鉴赏大师。别出心裁的活花屏,精巧别致的梅花盒以及萧爽楼的雅聚,南园的坐饮,真是把生活过成了艺术,而这一切都是夫唱妇随的合作,每每显示出陈芸的慧心。《坎坷记愁》则一变为凄厉。家庭失和,寄人篱下,加之陈芸又因痴得病,缠绵病榻,为筹药资,沈复风餐露宿,备尝辛酸,真可谓“贫贱夫妻百事哀”!
本记中陈芸临终泣别,期以来世,让人不忍卒读;头七回魂,沈复痴情等待,又让人憾恨心伤。彩云易散琉璃脆,一生的悲辛真是他们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浪游记快》则是沈复对大半生游历的描绘。沈复嗜好探奇访胜,是一个有“旅游癖”的人,足迹所至东到上海,南至广州,西北到潼关古道,辐射所及近乎大半个中国。沈复文笔轻灵,时作点缀白描,绘景摹境历历如生,让人有身临其境之感,是绝佳的写景文字,无论文字还是识见都可以媲美徐霞客,可谓山水知音。只可惜南奔北走的幕僚生涯是依人作嫁,难以尽兴,山情水态,也只是领略大概。最可惜的是《浮生六记》后两记的佚失,使得美变得残缺,如同断臂的维纳斯,颦眉蹙额,美是一种缺憾,我们也只能作如此慰安。
全书不事雕琢,自然清新,文笔如同行云流水,绘景写物栩栩如生,如晤谈一室,如话家常。沈复用类似“旁见侧出”的笔法,用精确的日期标记,把人生的轨迹串联起来。比如《闺房记乐》中万年桥下待月快酌,只一句“时余寄居友人鲁半舫家萧爽楼中”,轻轻一笔带过,读者在《坎坷记愁》中才得知因为家庭变故,夫妻被赶离家门,只得暂寄友人之所;而见到憨园之前沈复还有广东之行,这是在《浪游记快》中展示出来的,可谓“旁见侧出”的笔法。沈复用这种方式把人生织成了网,而每一记又是对一种生活的集中透视与深情追忆。打个比方,前四记如同四面可以活动的屏风,在时间上穿插相连,主人公在四面场景不同的屏风中穿插游走,悲欢离合、因缘际会,每幅屏风上画着不同风格的图画:有温馨冲淡的闺中谈笑,有工笔细描的盆景园林,有黯淡灰色的人生凄凉,有墨势淋漓的写意山水,等等。《浮生六记》可以说是沈复对似水年华的追忆,他要用文字记录这如梦的浮生。
《浮生六记》在沈复生前未刊刻,身后手稿才流出。据学者陈毓罴先生考证,沈复道光五年(1825)在江苏如皋曾向友人管贻葄出示此书并索题,管氏作《分题沈三白处士〈浮生六记〉》绝句六首,分别针对六记内容撮要概括,管氏所见当为手稿足本,借此可以窥见后两记的部分内容,对《浮生六记》的研究至关重要。此后沈复便不知所踪,卒年卒所均不得而知,《浮生六记》也几乎无迹可寻,仅有一线不绝的传抄。直到光绪初年,苏州文人杨引传在当地书摊上购得此书手稿,上有多人题识,后两记已佚失。杨引传妹婿近代思想家王韬少时曾阅读此书并作跋语,认为该书“笔墨间缠绵哀感,一往情深,于伉俪尤敦笃”。王韬将此跋语稍作改动,寄示给杨引传,后者于光绪三年(1877)交付尊闻阁主人以活字排印,次年由上海申报馆出版,即《独悟庵丛钞》本,至此《浮生六记》才得以重见天日。
光绪三十二年(1906)《雁来红丛报》登载此书,为《浮生六记》第二个版本。进入民国,《浮生六记》版本骤增,1924 年俞平伯根据《独悟庵丛钞》本及《雁来红丛报》本校勘,加以新式标点,使此书更为风行,以后多种版本均据此而来。俞平伯序中赞美此书道:“俨如一块纯美的水晶,只见明莹,不见衬露明莹的颜色;只见精微,不见制作精微的痕迹。”
此前《浮生六记》诸版本只以“四记”的形式流传,1935 年为《浮生六记》传播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年,一是“足本”的出现,一是英文版的译介。1935 年 11 月上海世界书局首次出版了号称“足本”的《浮生六记》,以成完璧。后来据学者考证,后两记实为民国人的伪造。《中山记历》多是抄袭了李鼎元《使琉球记》,《养生记道》则杂取清代张英《聪训斋语》及曾国藩《求阙斋日记》等书,拼凑而成。同年林语堂把《浮生六记》译为英文,民国二十四年(1935)春夏间陆续刊登于英文《天下月刊》及《西风月刊》,使得沈复夫妻走出世界,他们的悲欢离合也牵动着外国读者的心,以致“颇有英国读者徘徊不忍卒读”。林语堂在英译本自序中更是盛赞陈芸是“中国文学及中国历史上一个最可爱的女人”。
《浮生六记》自出版问世以来,广受欢迎,版本繁多,并远播海外,被译为多种文字,但全译全注本并不多见,故笔者不揣浅陋,尝试为之,俾传三白妙笔于万一。此次译注以 1932 年开明书店俞平伯点校本《浮生六记》为底本,参阅当下诸通行本,不足之处,敬请方家指正。
张 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