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赤壁赋

前赤壁赋

导读

苏轼，字子瞻，号东坡，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人。北宋嘉祐二年进士，官至礼部尚书。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诗人，唐宋八大家之一。他被贬谪黄州时，两次游览赤壁，借景抒情，写下千古绝唱《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两篇《赤壁赋》。

《前赤壁赋》第一层描写泛舟大江之景，抒发忘怀世俗之情；第二层抚今追昔，哀叹人生短促；第三层阐述哲理，表现超脱旷达的人生态度。此赋借景物描写与主客问答等手法，寓情于景，写景、抒情、议论水乳交融，使笔下的客观景色和作者主观感情和谐一致，而所发议论又充满诗情，余味无穷，大大超越了汉魏以来小赋的成就。

原文

壬戌 ¹ 之秋，七月既望 ² ，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 ³ 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 ⁴ 客，诵明月之诗 ⁵ ，歌窈窕之章 ⁶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 ⁷ 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 ⁸ ，凌 ⁹ 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冯虚御风 ¹⁰ ，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 ¹¹ 独立，羽化 ¹² 而登仙。 以上游景。

译文

壬戌年秋天，七月十六日，我和客人荡着船儿在赤壁下面游览。清风徐徐吹来，水面没有多少波动。举起酒杯敬客人饮酒，朗诵明月之诗，歌吟窈窕之章。不多久，明月从东山上头升起，好似在斗宿、牛宿之间徘徊不动了。白色的水汽横罩江面，水光和天色相接。我们听任小船漂流，越过那茫茫无际的宽阔江面，浩浩荡荡地像凌空驾风般飞翔，却不知道船要飞到什么地方才停住；飘飘摇摇地似离开人世独立于天地间，化成神仙，飞登仙境。

注释

1壬戌：宋神宗元丰五年，即公元1082年。　2既：已过了。望：每月十五日。既望指十六日。　3赤壁：此地为黄州（今湖北黄冈）城外赤鼻矶，非周瑜大败曹操之赤壁。　4属（zhǔ）：倒酒请人饮。　5明月之诗：《诗经·陈风》中《月出》篇。一说是曹操《短歌行》“明明如月”及“月明星稀”句。　6窈窕之章：《月出》第一章有“舒窈纠兮”句，窈纠与窈窕音相近而通。一说是《诗经·周南·关雎》第一章“窈窕淑女”句。　7斗牛：亦作“牛斗”，二十八星宿中的斗宿和牛宿。　8纵：听任。一苇：比喻船似一片小而轻的苇叶漂浮。如：往。　9凌：越过。　10冯（pínɡ）：通“凭”，依托。虚：空间。凭虚即凌空。御：驾驭。　11遗世：离开人世。　12羽化：传说得道成仙的人能飞升，像长了羽翼一样，故叫羽化。

于是饮酒乐甚，扣 ¹ 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兰桨 ² ，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 ³ 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 ⁴ ，不绝如缕 ⁵ 。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 ⁶ 。

在这个时候，我们喝酒非常快乐，并敲着船舷按节歌唱。歌词是：“丹桂做的棹啊木兰做的桨，打着清澈的流水啊逆着江面的月光。我的情怀无限悠远，仰望心上人啊却在天的那一方。”客人中有吹洞箫的，按着歌声伴奏。那箫声呜呜吹出，好像哀怨，好像思慕，好像哭泣，好像低诉。曲终拖音悠扬不绝，好似丝线般柔和细长。箫声使潜伏在深沟里的蛟龙起舞，使孤船上的寡妇饮泣。

注释

1扣：敲。　2桂棹：丹桂制的棹。兰桨：木兰树制的桨。形容划船工具的精美。　3美人：心中思慕的人，不是指美女。　4袅袅（niǎo niǎo）：悠扬不绝的样子。　5缕：丝线。　6嫠（lí）妇：寡妇。

苏子愀然 ¹ ，正襟危坐而问客曰 ² ：“何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³ ’，此非曹孟德 ⁴ 之诗乎？西望夏口 ⁵ ，东望武昌 ⁶ ，山川相缪 ⁷ ，郁乎苍苍，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 ⁸ ？方其破荆州 ⁹ ，下江陵 ¹⁰ ，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 ¹¹ ，旌旗蔽空，酾 ¹² 酒临江，横槊 ¹³ 赋诗，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况吾与子渔樵于江渚 ¹⁴ 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尊 ¹⁵ 以相属；寄蜉蝣 ¹⁶ 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 以上客因哀生世苦短而发悲声。

我很忧愁，整理一下衣襟，端正地坐着，询问客人道：“箫声为什么吹奏成这样子呀？”客人回答说：“‘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这不是曹孟德的诗吗？西望夏口，东望鄂城，山河互相环绕，一片苍翠，这不是曹操被周郎围困的地方吗？正当他攻破荆州，打下江陵，顺着长江水流东下时，战船首尾相接千里，旗帜遮蔽了天空，面临大江酌酒，横握长矛赋诗，本来是一代英雄啊，但现在又在哪里呢？何况我和您在江中水洲上面捕鱼砍柴，以鱼虾为伴侣，同麋鹿做朋友，驾着一只小船，举起酒葫芦互相敬酒；在天地之间寄托短促的生命，就像沧海一粟那样渺小。哀叹我们一生只在须臾之时，羡慕长江没有穷尽。与飞升的神仙一块游玩，抱着明月一道长存。但我知道不可能马上得到它，只好在悲凉的秋风中寄托洞箫的余音。”

注释

1愀（qiǎo）然：脸色改变，忧愁的样子。　2正：整理。危：正，端正。　3这是曹操《短歌行》中的两句诗。　4曹孟德：曹操，字孟德，东汉末著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和诗人。　5夏口：故城在今湖北武汉蛇山上。　6武昌：今湖北鄂州。　7缪（liǎo）：同“缭”，缭绕。　8此指赤壁之战一事。周郎：周瑜，字公瑾，三国时庐江郡舒县（今安徽庐江西南）人，二十四岁当了建威中郎将，故称。　9荆州：东汉时州名，故治在今湖北襄阳。　10江陵：县名，即今湖北江陵。　11舳（zhú）：船后掌舵的地方。舻（lú）：船前安棹的地方。舳舻即船头连船尾之意。　12酾（shī）：滤酒，斟酒。　13槊（shuò）：长矛。　14渚（zhǔ）：水中小洲。　15匏（páo）尊：用葫芦老瓜壳做的酒壶。　16蜉蝣（fú yóu）：水边一种寿命极短的小昆虫，常以比喻人生之短促。

苏子曰：“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 ¹ ，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 ² 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 ³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 ⁴ ，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⁵ 。” 以上苏子言物我皆有无尽之机，不必以短生为哀。

我说：“您也知道那江水和明月吗？流逝的事物就像这江水，但未曾流走呀，有盈有虚的东西就像那明月，但终究没有消减或增长。从变化的角度来看，那么天地间的事物在眨眼间都不能保持原样，从不变的角度来看，那么万物和我们都没有穷尽。又为何要羡慕什么（长江的无穷）呢？况且在天地之间，万物各自有主宰。假若不是我所应有的，即使是一毫也不能去取用。只有江上的清风，和山间的明月，耳朵听到的就成为声响，眼睛看到的就成为颜色，拿取它没有谁禁止，使用它不会枯竭，这是造物主无穷无尽的宝藏，是我和你所共同畅快享受的事物。”

注释

1斯：此，代指水。见《论语·子罕》篇。　2卒：终究。　3且夫：况且。　4是：此。造物者：指自然界。　5适：畅快。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 ¹ 既尽，杯盘狼藉 ² 。相与枕藉 ³ 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客人高兴地笑了起来，洗洗酒杯重新酌酒。菜肴果品都已吃光，杯子盘子纵横散乱。我们在船上你枕着我，我垫着你睡着了，不知不觉东方已经发白了。

注释

1核：果核，指果品。　2狼藉（jí）：纵横散乱的样子。　3枕藉（jiè）：横七竖八地躺在一起。

后赤壁赋

导读

初游赤壁后，忽又有凑趣之客、月、肴、酒，作者游兴再次勃发。写重游，既能照顾前篇，又能别开一路：前番写万顷江水，此番写千尺悬崖；前番写泛舟，此番写攀岩；前篇刻绘秋色，此篇描写冬景；前篇写舟中与客共游，客之悲转而为乐，此篇写舍舟个人独登，己之乐转而为悲；前番枕藉舟中，此番独睡室内；前篇重在议论，此篇则重在记叙；前篇气氛幽雅宁静，消极中带开阔旷达，此篇恐怖惊险，情绪又虚无缥缈，且语言简洁，极为形象。前后两赋写作的变化，是人们料想不及的。前人说若无前篇，则不见后赋之妙，若无后赋，则又不见前文之佳，确为真知灼见。

原文

是岁 ¹ 十月之望，步自雪堂 ² ，将归于临皋 ³ 。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 ⁴ 。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已而叹曰：“有客无酒，有酒无肴。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 ⁵ 安所得酒乎？”归而谋诸 ⁶ 妇，妇曰：“我有斗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时之需。”于是携酒与鱼，复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声，断岸 ⁷ 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 以上游景。

译文

这年十月十五，我从雪堂步行，将要回到临皋亭。两位客人跟从我，经过黄泥坂。这时霜露已降，树叶都脱落了。人影映在地上，抬头望见一轮明月，我们看着这景色很高兴，边走边唱，互相应和。过了一会儿，我叹息说：“有客人却没有酒，有酒却没有菜肴。月光皎洁，微风清爽，怎么度过这个美好的夜晚呢？”客人说：“今天傍晚，我投网捕得一条鱼，大嘴巴，细鳞片，形状像松江的鲈鱼。但是从哪儿去弄到酒呢？”我回到家里跟妻子商量，妻子说：“我有一斗酒，收藏很久了，以防不时之需。”于是我们携带着酒和鱼，又到赤壁下面游览。江里流水发出声响，悬崖峭壁有千尺高，山一高，月亮就显得小了，水一落，石头就露出来了。上次游览至现在才过了多久啊，但江山景象不再认识了！

注释

1是岁：此年，即写《前赤壁赋》的北宋元丰五年（1082）。　2雪堂：苏轼于黄州所建的厅堂，在今湖北黄冈城东。　3临皋：苏轼在黄州时所居住的临皋亭，在今黄冈城南长江边。　4坂（bǎn）：黄泥坂在黄冈城东，雪堂到临皋亭必经之路。　5顾：但。　6诸：“之于”之合音，代词加介词。　7断岸：陡峭的江岸。

予乃摄衣而上，履巉岩 ¹ ，披蒙茸 ² ，踞虎豹 ³ ，登虬龙 ⁴ ，攀栖鹘之危巢 ⁵ ，俯冯夷之幽宫 ⁶ 。盖 ⁷ 二客不能从焉。划然 ⁸ 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 ⁹ 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反 ¹⁰ 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 ¹¹ 焉。 以上自构兴象，非必实事。

我于是提起衣襟上岸，脚踩高峻的山岩，拨开纷乱丛生的杂草，蹲踞在如虎似豹的石头上，登上那盘曲的树根藤蔓，仰攀悬崖上鹘鸟栖息的高巢，俯视河伯幽深的水府。两位客人大概不能跟从了。鹘鸟哗地一声长叫，草木震动，山谷回响，风吹浪涌。我也觉得忧愁悲凉，肃然恐怖，凛冽地感到那儿不能停留。转身登上小船，随它漂浮到江中心，听任它停在什么地方就在什么地方停泊。

注释

1巉（chán）岩：高峻的山岩。　2蒙茸：纷乱丛生的野草。　3踞：蹲踞。虎豹：形如虎豹的岩石。　4虬（qiú）龙：此指盘曲的树根藤蔓等。　5鹘（hú）：鹰一类猛禽。危：高。　6冯夷：水神，即河伯。幽宫：此指水府。　7盖：大概。　8划然：哗地，长啸的声音。　9悄然：忧愁的样子。　10反：同“返”。　11休：停泊。

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 ¹ ，戛 ² 然长鸣，掠余舟而西也。须臾客去，予亦就睡。梦一道士，羽衣翩跹 ³ ，过临皋之下，揖余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问其姓名，俯而不答。“呜呼噫嘻！吾知之矣。畴昔 ⁴ 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顾笑，余亦惊悟。开户视之，不见其处。 以上亦自构意境，即庄子《逍遥游》、韩公《调张籍》之意。

这时将近半夜，我们向四周望去，寂静无声。恰好有一只孤鹤，从东边横越大江飞来，翅膀像车轮那么大，身白尾黑，戛然长叫，掠过我的船向西飞去。一会儿，上岸后客人走了，我也回去睡觉了。我梦见一位道士，穿着羽衣，轻快飘飘，走过临皋亭下边，对我作个揖，说道：“赤壁一游，快活吗？”我问他的姓名，他低头不回答。“哎呀呀！我知道您了。昨天晚上，飞着长叫着掠过我头顶上的，不就是您吗？”道士回头一笑，我也被惊醒了。打开窗子看外面，却看不到他在哪里。

注释

1缟（ɡǎo）：白色丝织品。此句指鹤身子白，尾巴黑。　2戛（jiá）：尖声高叫的声音。　3翩跹：飘然轻快的样子。　4畴昔：从前。 w4TEROJ6jVxUO7BSC7rLNysy1zkuVOVB9IT6sYE1zEIeOfDSY7HIMX5dyx+Woap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