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堪德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了。他睁开眼睛,看见肯纳盘腿坐在床上,膝头放着一只旧鞋盒。那不是普通的盒子,盒子里装满了妈妈的遗物:棕色的发夹,迷你独角兽玩具,和爸爸一起观看混沌杯的照片,写给肯纳的生日卡片,缺了扣环的贝母手镯,两端有白色条纹的黑色围巾,园艺中心的钥匙圈,本地书店的书签。和斯堪德相比,肯纳更愿意翻看这些东西,她说这样能让她觉得自己还记得妈妈——她的笑容,她的气息,她的笑声。
但斯堪德对妈妈没有什么印象。他尽量不表现出来,免得惹爸爸难过——爸爸的悲伤沉重而巨大,塞满了整个公寓、整个城市,甚至整个世界。再加上肯纳的伤心,斯堪德就几乎没有余地去悲伤了。他觉得把自己的感情和那些遗物放在一起,然后慢慢忘记,可能会更轻松些。不过,偶尔,他也会趁肯纳睡着时,把盒子拿出来看看,就像她此刻一样。他给自己留了一点空间去伤感,去怀念,去想象。他希望在此生最重要的日子到来之前,能获得妈妈的一个拥抱。
“小肯?”斯堪德的声音很轻,他不想吓着她。
肯纳两颊通红,连忙盖上盒盖,把盒子藏到了床底下。“怎么了?”
“就是今天了,对吗?”
肯纳大笑起来,眼睛里却含着悲伤。“对呀,小堪!”她用双手拢住嘴巴,作吹喇叭状,“斯堪德·史密斯的选拔考试,就在今天!”
“肯纳!快来帮忙!我要给斯堪德做一份惊喜早餐!”爸爸的声音响彻整个公寓。
肯纳咧开嘴笑道:“真不敢相信,他竟然记得!”
“真不敢相信,他竟然起床了。”斯堪德说。昨天晚上,爸爸最终把姐弟俩放进家门,但却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表情。
肯纳飞快地穿好衣服。“装个惊喜的样子,好吧?”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老爸难得心情不错,这足以让她开心。
斯堪德笑了。这一刻,他觉得选拔考试说不定还真有戏。“包在我身上!”
一个小时之后,斯堪德吃完了煮老的鸡蛋和烤焦的面包条,并且坚称这是自己吃过的最美味的早餐。爸爸将他们从十楼一直送到了一楼。在斯堪德的记忆里,爸爸从未这么做过——肯纳考试的那天早上也没有过。整个早上,爸爸都有些反常。开心,兴奋……但似乎有些过于激动了:地上掉了三个鸡蛋,厨房的桌子上洒了半品脱牛奶,下楼的时候他还在最后一级台阶上绊了一下,差点儿摔倒。
“爸,你没事吧?”肯纳扶着他的胳膊问道。
“我今天有点儿笨手笨脚的,是吧?”爸爸干笑一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拉过斯堪德,抱住了他。“你做得到,斯堪德,”他在儿子耳边轻声说,“要是有人阻止你参加考试——”
斯堪德猛地一仰头:“为什么有人要阻止我?”
“就是,呃,万一,万一呢……斯堪德,你一定要参加考试,为了你妈妈。无论如何,这都是她最想看到的。她的梦想就是让你成为一名骑手。”爸爸的手搭在斯堪德肩上,不住地颤抖。斯堪德能感觉得到。
“我知道。”他看着爸爸的脸,想看出些端倪,“我当然会参加考试啊。你这是哪一出啊?你这么紧张,我就更紧张了!”
“祝你好运,儿子。”爸爸挥手道别,但那声音很是陌生,“今天午夜,骑手联络司一定会来咱们家敲门的。”
斯堪德心里害怕。他回过头,看见爸爸冲着自己伸出了大拇指。他仔细想了想爸爸的话。今天午夜,入选的骑手就会集合,以便在夏至日出前抵达独角兽孵化场门口。
在六月的阳光里,姐弟俩一起往学校走去。肯纳开始说些祝福的话,但斯堪德突然有些慌。有一个问题困扰了他好几天,但他一直没能问出口。
“肯纳,”他抓住姐姐的胳膊,“你不会恨我吧,嗯?如果我成了骑手,你会不会恨我?”
他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姐姐的表情,就被她用一只手臂搂住;她的书包来回摇晃,坠得她几乎站不稳。“我永远也不会恨你的,小堪,你是我弟弟啊。”她揉了揉他的头发,“我也有过机会,但是没能抓住。我真希望你能成功,老弟,再说——”她松开胳膊,“要是你功成名就了,我不也跟着沾光了嘛,还能见见你的独角兽呢。这叫双赢,对吧?”
斯堪德冲她一笑,就往体育馆跑去。选拔考试将在那里举行,大家都在外面排队,个个手里紧紧握着复习卡片,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混沌杯历届获胜者、火焰攻击什么的。也有些人因为紧张而说个不停,叽叽喳喳地等着邦特雷斯老师来打开大铁门。
“我们就要见到真正的骑手了,真是不敢相信啊,”迈克兴奋地跟好朋友法拉嚷嚷着,“活生生的啊!”他们排在斯堪德后面。
“赖斯特彻奇中学肯定碰不上好骑手,”法拉叹气道,“那么多学校一起考试,就咱们的运气,也就能碰上退役骑手,或者没通过训练的骑手吧。”
不管退没退役,这些离岛来的骑手年年都会在赖斯特彻奇中学引起轰动。要知道,那可都是骑过独角兽、会使用四种元素魔法的人啊。他们竟然刚刚从这条一侧挂着七年级学生临摹的蹩脚的梵高的《向日葵》、一侧挂着小号课程表的走廊走过去,真是叫人不敢相信。
“斯堪德,祝你好运!”红发小男孩乔治一边往教室跑一边喊。斯堪德勉强笑了笑,只觉得肚子里翻腾得难受。
队伍开始动了,兴奋的低语此起彼伏。邦特雷斯老师对照名单,一个一个地往体育馆里放人,放进一个就在他的名字上打个钩。然而,终于轮到斯堪德时,她却愣住了,与其说是惊讶,倒不如说是惊恐。
“斯堪德,你来这儿干什么?”她厉声说道,眼镜滑到了鼻尖。
斯堪德呆呆地盯着她。
“你今天不应该来这儿。”
“可今天不是选拔考试吗?”他笑了一下。他知道邦特雷斯老师挺喜欢自己。她总是给他打高分,还在最后一次的成绩单上说他登岛的机会极大。所以她一定是在开玩笑。
“斯堪德,快回家去,”她催促道,“你不该来这儿。”
“我应该来,”斯堪德坚持道,“这是条约里规定的。”或许,这是入场小测验吧。他背诵道:“本土同意,组织所有十三岁的青少年报名参试,并由一名骑手参与监督,而后在夏至当天将符合条件的考生移交离岛。”
但邦特雷斯老师连连摇头。
斯堪德一下子想到了爸爸的话:要是有人阻止你参加考试……斯堪德感到胸口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像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随着呼吸一下下抽紧。他往体育馆里冲,来监考的骑手一定在里面。如果邦特雷斯老师不让他进去,那就是违反条约,他可以告诉——
但是邦特雷斯老师的动作比他更快。她挡在中间,两手撑住了门框。斯堪德听见排在后面的人开始不耐烦了。
“斯堪德,我不能让你进去参加考试。”她没看他的眼睛,斯堪德觉得她应该感到抱歉吧。
“为什么?”他只能挤出这几个字。他的脑袋里是空的、蒙的。
“是骑手联络司发来的通知。这是上级的命令。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说,我不能放你进去,我没有这个权力。他们给你爸爸打了电话,我也给你爸爸打了电话。他应该让你待在家里才对啊。”
同学们不耐烦的声音越来越大。
“邦特雷斯老师,快九点半了!”
“马上就要开考了!”
“到底出什么事了?”
“那个笨蛋挡住队伍干吗啊?”
“求你了。”“拜托了。”斯堪德和邦特雷斯老师同时说道。
她似乎突然想起自己是一名老师,于是强硬地命令道:“斯堪德,让开,不然我要派人去找校长了。你最好回家去,跟你爸爸谈谈,明天再来上课吧。”
她一定是看见他朝体育馆里面张望了:一排排书桌上,试卷映着阳光,亮亮的。“那位骑手也不会多说什么的,你还是别惦记了。”邦特雷斯老师叫了迈克的名字。他走过来,把斯堪德挤到旁边去了。其他人意识到问题解决了,一个接一个地经过门口,往里面走去。
终于,最后一名十三岁的孩子也签了到。邦特雷斯老师走进体育馆,转身要关门了。
“斯堪德,回家去吧。回家还能好受些。”她说完就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铁门。斯堪德绝望极了,他抬头看着走廊里的钟,心脏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九点半了。全国所有十三岁的孩子都在展开试卷,迎接极可能改变他们人生的一场考试。但斯堪德却不在其中。他独自一人站在这蠢兮兮的走廊里,永远地失去了成为骑手的机会。
泪水刺痛着眼睛,就要掉下来了,但斯堪德不想离开。万一邦特雷斯老师发现弄错了呢?万一监考的骑手出来找他,可他却回家了呢?他不能冒险。不管怎么样,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他必须去求那位骑手,求他给个机会,让自己参加考试。斯堪德不是那种轻易开口求人的男孩,他总是礼貌地询问,把声音压得低低的。真能让他不管不顾的事,恐怕也只有眼下这一件了。他已经别无所有了。这是他的梦想、他的全部未来。
每隔三十五分钟,走廊里就会挤满去其他教室上课的学生:从数学课到生物课,从英语课到西班牙语课,从美术课到历史课。终于,体育馆的门开了,考生鱼贯而出,手里还攥着笔,兴奋得吵个不停。没有人注意到斯堪德站在那儿,等待着,一直等待着。直到邦特雷斯老师走了出来——一个人。
“骑手呢?”斯堪德问。他从来没有这样粗鲁地跟老师讲过话。他觉得恐惧涌了上来,卡住了喉咙,呼吸越来越急促。骑手肯定还没走,他应该能见——
“你怎么还在这儿?”选拔考试结束了,邦特雷斯老师轻松了许多。她同情地看着斯堪德:“想跟骑手谈谈?”
斯堪德飞快地点点头,视线绕过她向里面张望。
“她已经从后门走了,去停车场了。她得尽快回到岛上去。”邦特雷斯老师知道斯堪德不相信,于是又说,“你可以自己进去看看,然后就回家吧,听话。”
斯堪德冲进空荡荡的体育馆,只见到一排排的书桌,还有临时架在篮筐上、摇摇欲坠的大钟。没有人,一个也没有。他瘫坐在一张书桌前面,哭了起来。
斯堪德抱着脑袋坐在那儿,不知坐了多久。后来,有人从背后走过来,搂住了他的肩膀。一绺棕色的头发拂过他湿漉漉的脸颊。
“小堪,走吧,”肯纳轻轻地说道,“咱们回家吧。”
几个小时之后,斯堪德在姐弟俩共用的卧室里醒来。四周黑漆漆的。他愣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的眼睛为什么又干又痛,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穿着衣服就躺上了床。然后他想起了痛哭流涕的感觉,想起了没能参加选拔考试的事。现在,就算他命中注定有一头独角兽,也永远无法将它孵化了。它会独自破壳而出,没有骑手,没有联结,然后变成纯粹的恶魔。那是最糟糕的。
他打开台灯,但立刻就后悔了。海报上的新元飞霜映入眼帘:盔甲锃亮,肌肉虬结,怒目灼灼。现在,斯堪德再也没机会去探知混沌杯上发生的一切了。除非离岛愿意告诉本土,否则他就别想知道织魂人到底是谁,或新元飞霜是否安全。
肯纳和爸爸正在轻声交谈。他俩如此平心静气倒是很不常见。他们应该是在谈论他吧,谈论今天的事。肯纳从体育馆里拽走斯堪德的时候,情况就够糟的了,可回家之后,问题似乎更严重了。他们问过爸爸——质问过——为什么不告诉斯堪德考试生变的事,甚至连他到校后可能面对的打击都不提一句。
爸爸只是盯着自己的脚,说他也无话可说,说他早上本来想告诉斯堪德的,说骑手联络司也没给出合理的理由,说对方很强硬,他没有选择的余地,说他没有勇气讲出实情,非常抱歉……然后爸爸就哭了,肯纳也哭了,斯堪德的眼泪就没停过。三个人就站在门厅里哭。
斯堪德看了看表,十一点了。走廊里有声音,是肯纳吧。他立刻关掉了台灯。他不想说话。他没有任何念想了,除了妈妈。他几乎不记得她的模样,但此刻却觉得比任何时候都需要她。要是她还活着,或许能告诉他,没有独角兽的未来该怎么走。可是她不在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他唯一的梦想,成为独角兽骑手的梦想,再也不会回来了。他闭上了眼睛,除此之外还能怎么办呢。
五声重重的敲门声惊醒了斯堪德。他坐了起来,看见对面床上的肯纳也坐了起来。
“是敲门声?”他咕哝道。敲门就有点儿奇怪了,楼下的大门外明明有个门铃啊。
“是不是有人被锁在外面了?”肯纳轻声说。
敲门声又响了,五下,和刚才一样。
“我去看看。”肯纳滑下床,在睡衣外面套了一件连帽衫。
“现在几点了?”斯堪德问。
“快十二点了。”肯纳说着就往外走。
快午夜了?选拔考试之后的午夜?许许多多家庭不眠不休等消息的午夜?等着看孩子的运气如何,够不够送他们到岛上去摸摸孵化场的大门。
“肯纳,等一下!”斯堪德听见她拨开了门闩,还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什么——她紧张或有点怕的时候就会这样。他跳下床——身上还穿着校服——冲出去找他的姐姐。
有人来了。
外面站着一个女人,门厅里的灯照出了她的轮廓。斯堪德最先注意到的是她脸颊上的白色烧伤痕迹。那里的皮肤基本没了,几乎能看见里面的肌肉和颧骨。随后他意识到她的身形又高又大,十分骇人;一双眼睛扫视四周,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灰白的头发挽成一个蓬乱的发髻,这让她显得更高了。斯堪德立刻觉得她像个可怕的海盗,有些不真实的反倒是她手里竟然没有握一柄弯刀。
“您有什么事吗?”肯纳勇敢地问道,但她的声音直发颤。
那个女人没有看她,而是把目光牢牢地锁在了斯堪德身上。
她开口了,声音沙哑、紧绷,仿佛很久没有跟人说过话了:“斯堪德·史密斯?”
斯堪德点点头。“您有什么事?”他问,“需要帮忙吗?深更半夜的。”他很紧张,所以语速很快。
那个女人摇摇头:“现在不是‘深更半夜’,是‘午夜’。”出乎意料地,她眨了下眼睛。
随后,她就说出了斯堪德已经不再期待的话:“斯堪德·史密斯,离岛召唤你。”
斯堪德大气也不敢喘,这是在做梦吗?
肯纳打破了沉默。“这不可能。斯堪德根本没参加选拔考试,所以不可能通过,离岛也不可能召唤他。”她双臂环抱胸前,所有的害怕都消失了。斯堪德希望她别再说了。就算真弄错了,他也不介意啊!只要能登岛,错与不错重要吗?长到这么大,这是他第一次选择无视公平和诚实。他只希望自己还有摸到孵化场大门的机会,至于是怎么到那儿去的,他不在乎。
那个女人开始解释。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怕人偷听似的。“骑手联络司已得知斯堪德没能参加上午的考试,并对因此造成的混乱表示歉意。其实,我们已经观察斯堪德几个月了,还研究了他的部分作业,针对特别优秀的候选人有时确会如此,所以他不需要参加考试就能入选。”
斯堪德能感受到肯纳的疑虑在小小的空间里震动。“可是……可是我的成绩比斯堪德好,而且还参加了考试,我都没能通过。你这解释不合理。”
“非常抱歉。”那个女人说道。斯堪德觉得至少她看上去挺真诚的。“但是斯堪德很特别,我们选中了他。”
“我不相信你。”肯纳平静地说道。斯堪德很了解姐姐,他知道她正强忍着眼泪。
“选中他做什么?”背后有人说话,沙哑的声音里还带着睡意。
陌生女人向爸爸伸出了手:“终于见到您本人了,罗伯特。”
爸爸咕哝了几句,揉着眼睛问:“有什么事吗?”
“我们曾在电话里谈过。”那个女人说着,抽回了手。就在这瞬间,斯堪德心里突然一紧:她的右手掌心有骑手刺青!他以前见过,在电视里,骑手们向观众挥手时,那些掌心的印痕一闪而过。这个女人的手掌中央有一个黑色的圆圈,五条线从中伸出,分别延伸向五根手指。可是,骑手是不参与骑手联络司的工作的。
“就是你给我打电话,说斯堪德不能参加选拔考试?可不是嘛,就是你,我记得你的声音。”斯堪德听出了爸爸语气中的怒意。
陌生女人没注意到爸爸紧皱的眉头和紧绷的嘴唇。也可能注意到了,但她不在乎。“我能进去吗?斯堪德和我马上就得出发。”
“哦,你想进屋是吗?”爸爸抱着胳膊,气哼哼地说道,“算了吧,斯堪德不会跟你这样的人走,去哪儿都不行。”
“爸爸,那个……”斯堪德嗫嚅道,“她说……离岛召唤我。”
“让我进去解释好吗?”她回过头看看身后,几缕头发拂过脸颊,“我不能站在外面说,这是高度机密。”
爸爸有些动摇:允许她跨过门槛也未为不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咕哝着,把陌生女人领进了厨房,“一开始给我打电话,说不准斯堪德去考试,现在又说他可以登岛了?你们能不能商量好了再办事?”爸爸自顾自地倒了一杯牛奶,却忘了招呼客人。只有肯纳还算清醒,打开了灯。
“我们没说清楚,真是抱歉。”那个女人急匆匆地说道。她没有坐下,只是站着抓住了一张椅子的椅背,粗糙的指关节被褐色的木头衬得很白。“斯堪德不需要参加考试,因为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资质。正如我刚才说的,他是特例。”
她的目光四处扫视,像是在寻找最近的出口,好马上离开。
“我就知道是弄错了,”爸爸突然咧开嘴笑了,“我一直说啊,他就是骑手的料。”他转向斯堪德,“是吧,儿子?”
斯堪德却转向了姐姐。但肯纳只是愤怒地咬着指甲,谁也不看。
“行李收拾好了吗?”那个女人突然冲着斯堪德说道。
“呃,没有,”斯堪德结结巴巴地说,“我还以为没有机会……”
“时间不多了,”她严厉起来,声音里夹着古怪的恐慌,“赶快收拾东西。不准带电话,不准带电脑,这些规定你应该知道吧?”
“知道。”斯堪德点点头,冲回了卧室,心脏怦怦直跳。本土的孩子不能把电子产品带上岛,想和家里联系只能写信,经由骑手联络司——本土的和离岛的——传递。斯堪德一点儿也不觉得不方便。手机不过是校园里孤独的延续罢了,他当然不愿意带着它登岛。他开心地把手机扔进了抽屉里。
斯堪德听见背后的地毡上响起了肯纳的脚步声,而爸爸还在厨房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你们这就要去阿芬顿了吗?山坡上凿刻的独角兽我一看就不舒服。有点诡异,是吧?那你是不是开直升机来的?停在哪儿了?街角?”
“差不多吧。”那个女人答道。
“哎呀,我看你有点眼熟呢。你是本地人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
肯纳关上卧室门,把他们的声音隔绝在外面。她看着斯堪德随便拽出几件衣服,塞进了背包。
“小堪,我觉得你不该跟她走。”肯纳轻声说道。斯堪德收起速写本,还有一堆关于离岛的书。“她完全是胡说八道!所有十三岁的孩子都要参加考试,然后才能接受离岛的召唤,条约里就是这么写的!我看她根本就不是骑手联络司的人。你没看见她脸上的烧伤吗?还有手指关节上的伤痕?她一定是刚经历过打斗!”
斯堪德拉上了背包的拉链。“别担心了,好吗?这就是真的,离岛真的召唤我了,我真的有机会去试着打开孵化场的大门了——”
“遣返的人占大多数。你也可能打不开,更不用说你根本没参加考试。这根本没意义!”
斯堪德的胸口仿佛挨了重重一击。他觉得很伤心,怒火一下子蹿了上来:“你不该为我高兴吗?我一直期待着——”
“我也一直期待着!”肯纳几乎尖叫起来,“这不公平!凭什么我就要被困在这里,而你——”
“就像你说的,我也可能打不开孵化场的大门。等我被送回来,你就能说你早料到了。”斯堪德也快哭出来了。他愤懑地拉扯自己的衣服,扒下校服,换上牛仔裤和黑色帽衫。
“小堪,我不是——”
“你就是那个意思。”斯堪德叹了口气,背上背包,“但没关系,我都明白。”
肯纳扑过去,紧紧地搂住了他——连同背包一起,啜泣着说:“我当然为你高兴,小堪,真的。我只是很希望自己也能和你一起去。我不想让你离开——没有你,这个家我待不下去。”
斯堪德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也希望肯纳能一起去,他也想不出没有姐姐在身边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他强忍住眼泪。“要是我能打开孵化场的大门,我一定立刻写信告诉你。我带上速写本了,我会把一切都画给你看的,我保证。我知道画的还是不一样,但——”
肯纳突然松开手,翻出了妈妈的旧鞋盒。
“小肯,我得走了,”斯堪德哽咽道,“没时间了。”
“你把这个带上。”肯纳拿出了那条黑色的围巾。
“不不,你留着吧。”斯堪德知道,肯纳曾偷偷戴着这条围巾入睡,特别是在她伤心的时候。她怕不小心弄丢了,甚至还在上面缝了一条名签,上面写着:肯纳·E.史密斯所有。
见斯堪德不肯伸手,肯纳干脆把围巾围在了他的脖子上。
“妈妈一定希望你带着它登岛。”肯纳笑了,泪珠还挂在脸上。“要是她知道你骑独角兽时也戴着它,该多高兴啊。你是她的骄傲。”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抽噎着说出来的,斯堪德紧紧拥抱着姐姐,在她耳边说了声“谢谢”。
片刻之后,斯堪德也跟爸爸拥抱道了别。“对她好一点,”他在爸爸耳边轻声说道,“对肯纳好一点,好吗?”爸爸蹭着他的脸,点了点头。
那个陌生女人一直望着肯纳。肯纳一遍一遍地整理着斯堪德脖子上的围巾,好像不愿意让他们出门似的。斯堪德挥手转身时,姐姐仍然没止住哭泣。他难过极了,内疚极了,但同时也感到开心和兴奋,他倒要看看这个决定对不对。陌生女人快要消失在楼梯尽头了,斯堪德不想落在后面,最终还是走出了207号公寓。
“你的身份是编的,对吗?”他一到外面就直截了当地发问。
“编的?”那个女人转过身来,街灯照亮了她脸上的伤痕。
“就是编的。”斯堪德坚持道。他跟着她绕过大楼的拐角。“你是个骑手。”
“是吗?”他们走到公共花园门口时,那个女人咯咯笑出了声。斯堪德之前没见过她笑。她到了外面显然放松了不少。
斯堪德跟着她走进了公共花园。他很困惑:“我们要开车去吗?去阿芬顿?白色独角兽崖刻那里?新骑手都是在那里集合,然后乘直升机登岛,不是吗?”
那个女人笑得咧开了嘴。斯堪德这才注意到,她缺了几颗牙齿。这诡异的笑容让他更加不安了。“你问题挺多啊,斯堪德·史密斯。”她说。
“我就是——”
那个女人又笑了,拍了拍斯堪德肩膀:“别担心,我只是把交通工具停在这儿了。”
“你把车停在公共花园里了?这恐怕不——”
“不是车。”那个女人打断他,指向了正前方。
摇摇晃晃的旧秋千和画着涂鸦的长凳之间,站着一头独角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