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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画于1991年7月
胡子的那件黑色棉袄,同样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时候我们早都已经流行穿棉袄时在外头罩一个罩衣,这样就可以只洗外衣,不洗棉袄,否则棉袄年年都要拆洗,洗完要把棉花装好再缝上。大多数家庭没有缝纫机,都是人用手一针一线地缝,如果家里孩子多,做女人的就很辛苦,因为一般只有妈妈会缝纫。
胡子的黑色棉袄没有罩衣,而且看上去像从做好后就没有洗过,棉袄胸部积有陈年污垢,在太阳底下甚至会反射光芒。我常想哪个家人舍得让一个年轻人穿这样的脏棉袄走进大学呢?也许这就是女生们认为他是孤儿的原因,后来才知道人家有两个姐姐,家中父母也都健康安在。
后来听胡子说,就是这一身,也已经是他们家里最好的一身衣服了,因为他要上大学,家人凑一凑才把最好的一条裤子和一件棉袄给到他。我当时每学期已有不少零花钱,听到这个情况感到震惊不已。
胡子的老家在宁夏西吉县,就是热播电视剧《山海情》里政府帮助搬迁的地方。当时全宁夏都传说,那个地方的人穷得都没有碗,他们就在炕沿儿上挖几个泥洞洞,把泥洞洞抹光,然后把饭和汤倒在里面吃。但后来去到那里时,我对他家乡的印象是一个充满诗意的村庄,人们都丰衣足食,并没有看到谁家穿那样的破衣服,或是吃不上饭的。当然,胡子后来否定了那个传说。
听胡子说,他的老家只有一眼泉水,冒着小小的一点儿水,全村人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提到半桶水。在干旱时连这半桶水都没有,泉眼若是干了,全村人就都没有水吃。洗脸是件非常奢侈的事,洗衣服就更加不可能了,所以人们根本就不会有要把棉袄拿出来拆洗的想法。
我来自宁夏一个偏远的县城,叫作陶乐,当地有一首歌“这个地方逃出去就乐,逃不出去就不乐”,传说这里古时候是关押犯人的地方。
我记得县里人特别少,我们家刚搬去时,县城里可能都不到1000人,我离开的时候,好像有2000人,当时街上最好的建筑是一个铁匠炉子。
因为珍惜学习的机会,我平时都非常用功,在学校里,基本两耳不闻窗外事,这一天,在排队打饭时听到身后有两人在议论,好像一个说,那个人应该有精神病,另一个说,精神病学校怎么会不管,再往后感觉她们像是在说胡子,因为听到“很有才、画画很好”之类的话。我打了饭端着往外走,走到台阶处往下一看,才终于明白那两人为啥那样议论了。
餐厅是一个大礼堂,也是学校放电影和开大会的地方,礼堂处在一个很高的位置,进出要跨越很多级台阶。它的侧面有一个小门,同学们一般会从那里走,但小门处原先的台阶不知哪里去了,因此学校做了一个钢架,上面铺上木头,同学们就这样踩着临时台阶来回上下。
在台阶旁边有一处隐秘拐角,人们把吃剩的食物和垃圾都扔在那里。我端着饭刚要走下台阶,就看到胡子穿着他的黑棉袄,顶着他的盖盖头,做出一种人们在求婚时才用到的姿势——单腿跪地,另一条腿支起,膝盖上放着一个大碗,一只手非常隆重地捧着这碗面条,在旁若无人地大口吃着。
在这样一个让人瞩目的地方,用这样奇怪的姿势吃饭,常人一定又会认为他是在搞怪,或者是在搞行为艺术,但胡子看上去似乎完全不介意他人会如何想,如何看待。如果是在搞怪,那么脸上应该要有怎样的表情,才能抵挡住他内心涌现的那种与众不同的奇怪感觉呢?
胡子就在那里专注地吃着面条,神态是那样自然,嘴里嚼着食物,因为碗太重,一只手没办法端稳,就只好把它放在膝盖上。他的身体处在一个非常安全的状态,但思绪却已经飘走,想入非非了。
我学习非常用功,不画画时就去读书。读不进去时,我经常用手揪着一绺头发缠绕,时间久了就养成了这个习惯。胡子后来说就是我这个动作感染到了他,使他第一眼就爱上了我。当然,我当时是不知道的。
有一天我在教室里看书,胡子“嗵嗵嗵”走过来,迈着英国扛长枪士兵的那种步伐,腿抬得很高,脚往下踏得很用力,然后把一封信重重地拍到了我的桌子上,表情严肃得像是两人要决裂一样。
我觉得奇怪,但因为看书不想分心,就顺手把信接了过来。回到宿舍,我把信展开,看到差不多有10页,纸上是非常工整漂亮的小楷毛笔字。
我们这些经历过一个不好好上学年代的人,大多没有很好地练过字,字丑得像苍蝇爬一样。而且现在熟悉我的人看李跃儿的微博、微信,如果没有错别字,就怀疑说这篇不是大李老师亲自写的,如果看到有错别字、错误句法,反而会有亲切感,确认这是李跃儿亲自写的。
胡子不一样,他的基础打得非常牢,因为他是一个有完美倾向的人,据说他在小学时就学习非常好,一直到初中、高中都名列前茅,并且村里演戏他也是主要演员。当然,这都是他说的,我们也都非常信。
打开信之后,我看到信的抬头没有写我的全名,只写了后两个字。虽然不知道情书是什么样,但我心里已隐隐感觉到不对,那个年代信里如果没有姓只写名,差不多就是情书了。我和班里其他五个女生住在一个宿舍里,怕她们觉得奇怪冲上来围观,就一个人偷偷来到教室,等到大家都离开后,才再次打开了那封信。
信的内容我现在已经完全不记得了。胡子来到学校才7天,他会有什么样的心理,什么样的话能给我写这么厚的信呢?我大约只看了第一段,就没再往下看,觉得这是一封情书,如果看完了会干扰我学习,我肯定会在画画的时候想到这封信,想到胡子,所以就果断把它扔到炉子里烧掉了。那个时候还没有暖气,每个教室里有一个铁炉子,每天晚上有人去把炉子封了,到早晨再捅开。我把信纸扔进炉子里,因为火烧得太旺还烫到了拇指。
到吃晚饭时热气哈到手指上,非常痛,我才又想起这封信,于是跑到宿舍又把他喊了出来。胡子乖乖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一点儿跟我有任何关系的感觉,像是被老师叫出来训话,一有空隙就准备马上逃走一样。这也不像写情书的人的样子,但这反倒激起了我数落他的欲望。
估计我当时拿出了革命群众斗地主的架势,义愤填膺、正气凛然地告诉他:“不要给我写信了,我跟你没有关系,不认识,你写的这个信我也不会读。”说完掉头就走了,也不知胡子最后怎样。我们在一起生活后,胡子经常说我头发一甩,直僵僵掉头走掉的背影,像极了刘胡兰。
之后过了几个月,胡子又挨了我一顿训。那次因为要上体育课,女生都在宿舍里换衣服,胡子一头钻了进来,宿舍里一片尖叫声,他也被吓得抱头鼠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追到门口又把他训了一顿,此后他才知道进别人屋前要先敲一敲门。
我第二次训完他后,正值元旦,学校里举办晚会,胡子多才多艺,他也参加,那晚他的节目是模仿卓别林。
不知胡子从哪里搞来了一条非常宽的黑裤子,裤脚是收起来的,那个时候除了筒裤是很时髦的,基本没有其他类型的裤子。他还搞到与裤子相配的黑马甲,在马甲里套着一件白衬衫。头上戴着一顶黑礼帽,脚下穿着一双长长的尖头皮鞋。那个时候人们刚开始穿皮鞋,如果谁有一双亮亮的皮鞋,大家一定一边骂他是资本主义,一边在心里羡慕人家的皮鞋可以不用洗,而我们的布鞋没过几天就变得灰扑扑了。胡子还弄到了一只拐杖,嘴唇上粘着黑色小仁丹胡子,眼睛周围也画上黑黑的边,在那个时候可没有人这样干过。
开始的时候人们都在安静地等着,胡子从台口一亮相还没唱,人们就哗哗地鼓起掌来。然后他几步压着走,到台中间耸着肩膀把帽子拿下来,用卓别林式的姿势给大家行了一个礼,然后再把帽子戴上,这时整个会场都沸腾了。接着他边扭边唱,我记得就是“啦啦——啦啦——啦啦啦”。
第一遍的时候全场氛围极其热烈,人们一边鼓掌一边笑,因为实在是太像了。对我来说,从没见过一个人在舞台上扮演电影人物会如此逼真,那个时候我除了样板戏就没看过别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人秀。
在大家的热烈反响中,胡子“啦啦啦”唱了至少三遍,声调一样,动作一样。这时同学们已不再鼓掌,也不再笑了。台下出现了不耐烦的抱怨声,而胡子却像坏了的留声机,依然在不断重复,无法停下。虽然我还不是他的女朋友,但也实在感到害臊到不行,于是就溜出了礼堂,也不知他后来是怎么下的台。
这事也让我好奇了很久,他的节目当时设计就是不断重复,还是出了什么问题?这简直太反常了,后来我们成了夫妻,我还特别想解开这个留在心里的谜团。刚结婚时,我经常逮着机会就问,但每次提起他就发火,摔盆摔碗发脾气离开。我一直不明白,不就是解释一下为什么节目是那个样子,这有什么不能提呢,还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这反而更加深了我的好奇。
后来我们老了,再问,他才笑着说,那时他在台上思考要如何下台,不小心就在台上走了好多圈也没有觉察。我简直吃惊极了,在舞台上面对的是上千名观众,他怎么就走神了?于是我又追问他在想什么?难道忘了是在舞台上吗,他很认真地跟我说,因为练节目的时候只练了上台和节目,忘了设计下台了,所以他在舞台上不断重复,不知道该怎么从台上下来。我听了哈哈大笑,笑了很久,每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想起这件事情就觉得好笑到不行。
那天晚会后还有其他游艺活动,我被羞臊到出来后,在校园里转了一圈准备去教室里画画,这时胡子不知从哪里又冒了出来,跟在我后面一边“嘎叽嘎叽”嚼着糖块,一边哼哼唧唧地问我:“李跃儿,你咋不去挣糖?”
天哪!我简直无法形容当时内心对他的鄙视,心想,二十多岁的他竟然这么看重游艺活动中得到的一块牛奶糖。那时极具革命精神的我,心里想的是不拿群众的一针一线,把占别人便宜视同自私,觉得去赚一块牛奶糖,把它塞进嘴里的做法是极其傻的。心里泛起了对他极强的鄙视感,于是赶紧找个借口把他甩下自己溜走了。
用现在的眼光来看当时,已经步入成年的胡子是那么单纯和干净,是一个没有被世俗影响的年轻人,像个孩子,这是非常难得的。他完全是以自己本来的样子生活,一点儿不假装,一点儿不虚伪,一点儿都不做作,而我那时才刚刚20岁,就给自己套上了很多的“壳”和“理想模具”,并用这些“壳”和“模具”去评判他人,如果对方不符合我的“壳”和“模具”,就将其视为可笑和低劣,并给予很多评判,现在看起来这简直糟透了。另外,我无论遇到任何事情,都不让自己的内心产生情绪和明显的情感,无论在什么样的重大紧急突发事件面前,我都会表现得十分冷静、理性,我的家庭很支持孩子培养这样的特质,可以说这样的特质是从小到大被“训练”出来的。比较起来我自己更加不太像一个“人”,但又不是一个机器。
我费了很多心血和努力,也耗费了导师们很多心血,到现在都没有达到胡子当时认真去赚牛奶糖,高兴认真地去嚼那颗牛奶糖的状态。想想当时,他从贫穷山区到省城校园参加了这样一个游艺活动,是多么新奇和高兴,而牛奶糖可能是他之前没有吃过的。胡子还说他16岁才第一次见到大米,吃大米对他来说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单单煮大米就已经香得不行,哪里还用就菜吃。
后来我用了很多年去消除这些对他人、对自己都不利的执念,努力打破自己给自己造出的那些“理想”的“壳”,消除那些假惺惺的模式,好回归到本来的我,多想想用一颗本心去感受生活,用自己本来的样子去创造生活,去跟别人在一起,跟家人在一起。
胡子一直说我的才华不足,但是我一直认为只要非常勤奋努力就可以画得好,那个时候我也认为自己的画要比胡子强很多,因为我眼里盯的是学到的技术。但是后来我才认识到,有的人画了一辈子都不及传世作品中的绝妙一笔,这也是后话了。
胡子在我们班里,除了速写画得好,其他专业都是零基础。胡子能成为学校里的励志青年,是因为当时他看到大画家刘文西的一幅速写画,就开始勤奋不懈地拿着铅笔到处去写生,没有铅笔就用土块去画,所以在入学考试时,他展现的速写令所有画家都感到惊叹。但是开学后第一次看到胡子素描的情景,却出乎我们的意料。
素描课上,老师从附近村庄里给我们找来了模特,学校能够出钱给我们雇模特,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我们平常根本找不到模特练习,因此大家都非常珍惜。每个人都围绕模特把画板支好,个个俨然是很有范儿的画家。
班里有很多有才华的人,他们是恢复高考后招上来的学生,在社会上历练了多年,基本上已是小有名气的年轻画家。几位银川同学的画非常好,我钦佩极了。胡子作为学校里的励志青年,是被全银川画家联名推荐上来的,同学们对他的钦佩可想而知,可当我跑到胡子跟前去看他的素描画时,却吃惊坏了。
一般画素描是不用炭笔的,那个时候比较正规的是用1B、2B铅笔,因为淡淡的灰色调能使画面被塑造得更加立体。而胡子的素描是用炭笔,而且是用最大的力气画非常黑、非常粗笨的线条。人物的眼睛处画了两个黑色的框框,面部画了一点儿像草一样的线条,简直是一个精神失常的人在画画。而那时我们的素描的“三大面五调子”已经能处理得很好,在纸面上画出的东西已经有很好的立体感了。
另外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胡子竟然不考虑其他同学,自己跑到台上去观察模特,从模特的头顶上看,从侧面看,蹲下来看,站起来观察,好像教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胡子的观察严重干扰到了其他同学,尤其是那些画画更加讲究、更有习性的年轻画家,对胡子这样的行为真的难以忍受。
后来搞了儿童教育我才知道,胡子有这样的行为,是因为他对环境信息不敏感,不能透过对环境信息的加工去调整自己的行为,他压根儿考虑不到在自己观察模特的同时,全班同学也在画这个模特,而这个模特是全班同学都非常重视的共同资源。所以他才会旁若无人,像是模特专属他一人那样去观察和画画。
最终结果是,这个为了观察严重打扰全班同学的人画得却是一塌糊涂。我们完全不能理解那张画,就像毕加索没被引进中国之前,普通人无法理解他的画法一样。但是那时的同学都很朴实,并没有去嘲弄他或是欺负他。
在第一个假期过后,胡子再次成为全系师生瞩目的焦点,他的素描从原先班里的最后一名,一跃被老师当成了典范,而他的速写原本就是班里无人能及的。
第一学年结束后,同学们的专业课成绩有了很大差距,成绩优秀的同学在班里是自信满满,同学们也都投去羡慕的目光。省城里的孩子成绩不错,见识又广,人又洋气,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小城里来的,基础没有打牢的,就显得唯唯诺诺,总感觉有些抬不起头。
放假后,估计所有人都想利用假期时间偷偷努力,开学之后好大变样。不管别人怎样,反正我在假期里是铆足了劲儿,拼命练习,缠着家人反复给我做模特,几乎把周围的人都骚扰了一遍,一心想着开学后,拿出作业好让大家刮目相看。那个时候的年轻人真的非常较劲,学到了技能,会很在意是否在群体中得到认可,似乎人有一种本性就是要在人群中被注意,被瞩目,并且要冒出头来。
开学后,大家把假期作业全部贴到一面墙上,那面墙密密麻麻贴满了各种各样的画,现在想起来那种氛围真是太美好了,和同学坐在一起有一种文化青年谈文化的状态。我们坐在教室一边,老师站在贴满画的墙下,挨个儿评论我们的画。老师评着评着,突然指着墙最右边靠上的一张小小的素描,说这是这次假期作业中最好的一幅。
那天虽然有一整面墙的画,但是只要有人走进教室,眼睛就会被那张小画吸引。我们那时都想画得大一些,显得气派,但是那幅画只有36开纸大小,就是普通本子那么大,就那样高高地挂在墙的一角。
那张画上是一个人的脑袋,那个圆圆的脑袋结实得就像一个铁锤。那时候我们班里还没几人能把脑袋画得体积感这么强,而且大多数人还遵循着固定的模式:头像底下连着脖子,下面是衣领,衣领往下就虚化了。但是那张画画到圆圆的下巴处就没有了,就像是一颗立在桌上的鸡蛋。画中人的五官极其突出,空间感极强,立着的脑袋还留下了阴影,就像是一个活生生的脑袋摆在那里一样。而且那个人的表情特别宁静,特别安详。这样超凡脱俗的创意在当时前所未有,所以说那张画盖过了全班同学的假期作业。
老师给我们所有人的画打分,打到那张画时说,这是全班同学暑假作业里的最高分,是第一名。老师问这是谁画的,这时候胡子站起来了,当时我惊得下巴颏都要掉下来了。我练习素描非常辛苦,别人玩的时候我在画,别人吃饭的时候我在画,别人睡觉的时候我在画,别人聊天的时候我在画,我拿了高年级同学的素描展品来研究,还趴在老师给我们的示范画上反复琢磨,反复练习。我用了中专的两年时间,再加上一学期的辛苦努力,而胡子竟然只用了短短一个假期,1个月,就成了班里的第一名,甚至超越了班里的那几位天之骄子,这在我看来是一辈子都无法做到的事情。
我内心当时有一种被铁锤砸到的感觉,不是疼痛,而是震撼,他是怎么做到的?这张画在细看之下基本没什么可看的东西。比如,我们在意的那些小技巧,把一个圆切成一个个小方块,拼起来就像马赛克一样,但是他的画上完全没有这些,他的画就是一些网络状的大粗线条覆盖着整个人的面部,但是远看人的脑袋好像马上就要从画上滚下来一样,所有的骨骼和肌肉以及人物脸上的神情,眼球的水晶反射光,尤其是眼睛里蕴含着的生命力,完全表现得淋漓尽致,活灵活现。相比之下,我们的作业好像都是在画人的外在,而没有画到人物的灵魂。
我也很佩服自己,自认是很牛的人,在作业评讲后竟然跑去向胡子请教,问他是怎么做到的。胡子大方地向我介绍经验,说假期时他在野地里找到一个人头骨,然后就开始研究头骨结构,闭眼触摸头骨的每一个骨点和每一块骨头的形状及结构,一直到都能在心中默背的程度。然后他把头骨藏起来,用泥巴捏出头骨,到画的时候他就眯着眼睛观察一个人的脑袋,实际上已在心里画出这个人头部的结构,他根本没有想什么“三大面五调子”这些刻板的专业常识,也没有想阴影交界线以及如何把一个鼻子切成很多小方块。他就是眯着眼睛在他的画上塑造了模特,也可以说把面前真人的脑袋凭空移到了他的画上,只不过用的是手里的一支铅笔。
我听他这么说简直羡慕不已,这个世界上真有这样“弯道超车”的人,于是我向他借头骨,他赶紧把他的头骨借给了我。
在第二个学期,胡子又做出了惊人之举。同学看到他不知从哪里大包小包地往教室里搬运一种红色的土,并且每天吃饭时都表情痛苦地低着头,提着大碗,打了饭随便蹲在哪里就大口地吃起来。外班的同学都问我们,那个人怎么了,但我们却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因为这是他最正常的表情。胡子像蚂蚁一样勤奋忙碌,也不再关注画画。
有一天,教室的一个角落被用破布围了起来,教室不是很大,被围起的一角占了不小的面积。奇怪的是,老师不干涉,全班40多人,也没人好奇地揭开那块破布,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记得那个角落被围了很久,胡子在里边干什么也没人知道。
有一天大家都在谈论,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我跑到教室一看,角落处的破布已被拿掉,原先的位置摆着一个一人多高的泥人,我们看到胡子时而胳膊抱着头蹲在地上,时而忽地站起,嘴角拼命朝两边咧着。没人去打扰他,他那身行头在原先的尘垢上又多出许多新的红泥,后来泥人又被用布围了起来。
直到举行纪念周恩来总理逝世一周年活动的那天,大家才看到,那个泥人原来是一个小女孩,泥塑作品名为《十里长街送总理》。作品真让我们吃惊不小。那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朵小花,表情悲伤,脸上挂着泪水,细节处栩栩如生,差点儿感动得我掉下眼泪来。
这件作品完成后,我们的第一学年也已过完,从此就再没见胡子干过与绘画相关的事情,遇到劳动,大夏天他就披一件大衣,坐在太阳底下说自己感冒了,手里拿着一本书低头像要把书吃了似的读,大家也不知道他在搞什么鬼。反正,我觉得不爱劳动就不是好人。后来确定了恋爱关系,我要确定他不是坏人,便问他为啥不劳动,他回答说:“一共就2年,在农村劳动了20年,好不容易上学了,不想用上学的时间再去干活儿。”后来才知道从这时起胡子的兴趣就转移了,他开始打算做小说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