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并不一定带来了幸福。”这也是美国历史上的一个事实。
我说,美国并没有全盘移植欧洲的文化,可是它却带来了两股从封建制度里解放出来的新势力,一是科学,一是民主。这两股势力,依我们看来,应当兑现在平民生活的幸福里。可是这个单车的两轮,走到半路却发生了龃龉。
龃龉是这样发生的。美国拓殖时代所养育出来的民主是消极的,是反抗封建的。我在上文中已交待过,美国传统的民主是出发在对权力和对干涉的反感。人类生活和幸福以个人为中心,个人有他不可侵犯的基本权利,政府不过是用来保障这些权利的工具。这是种对社会消极的看法。可是科学的发达产生了很多复杂的机器,在生产活动中个人变成了一个配件,成果依赖着集体活动的配合。消极的个人主义在这集体生产中无法保持,可是为了生产的效率和技术的进步,人们没法拒绝这新时代的集体生活,个人和社会在这里好像是处于对立的地位了,也因之形成了美国文化中的一个裂痕。
为了方便起见,我们不妨把早年美国的民主分成二派不同的解释,一是偏重平等,一是偏重自由。在大部分的人民中,尤其是在开垦新土地,在经营农业的独立小农中,对于民主的看法是着重在平等两字上。最好的典章就是上述的独立宣言。可是另一方面,科学发达所引起的工业革命在新大陆造成了不少都市。都市居民要求经济的自由发展,在他们,民主就是这种经济自由。都市在殖民时代的早年是无从发展的。都市的兴起必须靠乡村在粮食和人口上加以维持。在耕地出产贫乏,劳力没有过剩时,粮食和人口都不会向都市跑,所以北美在早年并没有大都市的出现,这一点我在上文中业已提到。可是十八世纪的末年,欧洲工业影响到了北美,新兴的工业向农业要求原料,因之,农产物在商品化中得到了较高的价值。北美的烟草,棉花,羊毛等大量地流到英国去,把早年殖民地上那种自给自足的农业打破了。都市也随着逐渐发展成贸易中心。十九世纪初叶,工厂制度在北美出现,美国的经济基础开始发生重要的转变。靠海岸的地方和西部的边区在经济上分化成两个地带。边区的人民在传统的拓殖精神中一直在向西发展,而在海滨的都市中则集居了不少靠金融,靠工业起家的财主。当美国要求独立的时代,这些都市里的财主们已经近水楼台地握住了政权。代表平民要求的势力发动了独立运动,结晶在独立宣言的典章中;可是独立成功,政权却落在财主们手上。制定宪法的时候,民主的解释,由平等观念一变而成自由观念。美国的宪法,依比尔德说,实在是一部经济文件,用来保护特殊资产阶级利益的法典。起草独立宣言的杰斐逊根本没有参加制宪会议。这时平民组织“爱国党”的领袖帕特里克·亨利拒绝代表弗吉尼亚省去参加制宪会议,因为他说:“我闻着有老鼠”,意思是这会议的味儿不对劲。
这时的新兴的资产阶级需要发展工业的自由。这里所谓自由并不是罗斯福所标榜的四大自由,而是十九世纪的“经济自由主义”。经济自由主义和美国拓殖时代所养成的民主在早期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可是发展起来却分道扬镳了。经济自由主义是什么呢?我们不妨在这里做一个简单的摘要:
(一)理想的社会秩序是发生于各个人依其特具的才能,追求其一己的利益的活动。一己利益中最主要的是物资的争取,自由竞争可以使各人充分表现其能力。竞争所得的利益——私人财富的累积——是胜利者的报酬。他有充分的权利可以自由支配他所获得的报酬。社会只有在给人以这种报酬时才能使每个人竭尽他的才能从事于社会活动,维持这公平的秩序。
(二)竞争失败的人是社会的低劣分子,应该加以淘汰,所以社会上财富分配的不平正是选优汰劣的机构,足以奖励人民努力上进。
(三)政府的责任就在保障个人能自由施展其才能和别人竞争,所以政府对于经济活动是不应干预的。政府的干预不但可以使竞争者丧失自由的发展,而且阻碍社会选择其优良分子,也就是阻碍社会的进步。
(四)私有财产是社会进步的保障,因为这是社会给予个人努力的报酬,是优秀分子的标帜,所以政府必须予以保护。个人对于他所有财产有支配的自由,贸易是财产所有者之间的自由契约。劳工的被雇也是贸易的一种,雇主决定给予雇工的报酬是雇主的权利。契约的自由政府应当绝对尊重,而且应当阻止雇工对于契约自由的阻碍。
个人主义的传统民主在表面上是符合于这种经济自由主义的。可是在自由竞争之中,若不含有平等的事实,财力雄厚的资产阶级所享受的自由却消灭了平民向他们竞争的可能。人类经济活动在平等观念中看去应当是每个人生活的提高。正如独立宣言中所说的每个人都有相等的追求幸福的权利。经济自由主义的基本假定即是达尔文的生存竞争,优胜劣败的原则,为了一个抽象的进步观念,剥夺了许多竞争中失败者的幸福和生存。非但如此,若是竞争者参加竞争的时候没有平等的机会,所谓胜败并不根据于个人的能力,而是决定于发脚的前后。譬如赛跑,起点不同,终点则一,在距离较远开步的人,即使比别人跑得快,加倍地飞跑也赶不上已等在终点,一步即到的蹩子。这里显然是违反了常识所保证的公平。
而且在平等观念中,最主要的是对人的尊视,没有人应当比别人低卑,而经济自由竞争主义不但事实上造下了富者愈富,高高在上,享受社会的机会和尊荣,而且观念上承认了这些富有者是优越的人才,他们的享受是合理的和必需的。
因之,美国早年民主中所包含的平等和自由的两种解释,在基本上是矛盾的了。
美国的宪法里的民主精神是采取经济自由主义的解释。最早的政府是握在联邦政府派的手中,其中最能干和最彻底保护资产阶级利益的是汉密尔顿。汉密尔顿和杰斐逊是华盛顿的左右两手,而这两人已代表了对于民主的两种不同的解释。汉密尔顿最得意的杰作是债券兑现政策。当独立战争期间,联邦政府和各州政府都举行借款,印钞票来支付国家的费用。当时的士兵和公务员都用这种纸币给薪。换一句话,就是我们现在熟知的通货膨胀。据说那时买面包都得用车子载纸币。那些平民今天拿着薪水就得去换生活必需品,纸币价值跌落,生活程度也随着跌落。汉密尔顿上了台,决定要以票面价格把那些债券赎回。说来自然是堂皇冠冕的,维持联邦政府信用当然得从债券做起,可是事实上这些债券已经在极低的价值下集中到了富裕者的手里。政府若用票面价值赎回就等于给这些握有债券者几十倍的利益。而且,当这个决定在国会通过之时,政府方面关防不严,这消息早已泄漏出去,于是快船快马载着许多投机家,向各乡出发,用贱价收买退伍士兵的债券。这时实价只合票面价的百分之五到百分之二十。汉密尔顿这个政策在顷刻之间赠送了富裕者和投机者四千万元的礼物。这笔账还是得纳税人来担负。(可是汉密尔顿自己或是他的太太却一分没有沾着光!)他的第二件得意之作是设立联邦银行。他的办法是用私人资本来获得国家银行的特殊权利。那时,联邦银行的资本是一千万元,可是政府只供给二百万元。汉密尔顿不但在债券政策中把纳税人的财力白白地送了一笔资金给富裕者,而且更用联邦银行的机构去保障这些人的既得利益。更有意思的是联邦银行有一笔公积金,它的用处是用来收买银行自己的股票以防止股票价值的跌落,有损投资者的利益。他更主张利用女工和童工来生产以减低成本。他说:妇女与儿童因工厂而变得有用,儿童的有用期因工厂而提早了。这种彻底的财阀政治在民主的外衣下统治了美国开国的最早的十二年。一直到杰斐逊做了总统,创立了所谓弗吉尼亚朝,平民的势力才一度抬头。可是财阀政治的基础已定,在宪法的保护之下,已经逐步可以顺利发展了。
美国的自然和社会的环境实在是经济自由主义最容易发展之地。美国毕竟是一个新大陆,一个移民来源复杂的殖民地。新大陆上有着未经开发的丰富资源,科学一发达,工业一兴起,真是个得天独厚的区域。殖民地上住着没有传统束缚的人民,相互之间语言都可以不通,自然说不上道义两字,自由竞争在欧洲多少还受着传统身份、社群道德的拘束,自由得不彻底,各种社会主义很早就发生;可是在美国那真可以无拘无束。翻开美国历史一看,早年工商业间的所谓“竞争”真是无异于“械斗”,所采取的手段从雇用流氓动武起,一直到欺骗敲诈,无奇不有。在铁路建筑时代,这种竞争表现得十分露骨。官商勾结,卖空买空,投机取巧,名目真是写不尽。铁道大王范德比尔特以一艘二桅小帆船起家,一生积到一亿元的家产。他的手段比海盗还毒辣。有名的伊利铁路竞争中,朋友之间反复出卖,使人觉得这些人(尽管达尔文学派愿意抬举他们作优秀的超人),除了金元之外不承认人间还有其他任何价值的存在。在这里我们不能不想到煤油大王的父亲的高见了。他教导儿子的原则是:“一有机会我便哄诈我的孩子,我要他们变得伶俐。我和孩子做买卖,总要哄诈他们,总是乘机剥削他们,我要他们变得伶俐。”这样教育出来的人才,是“自由竞争”中理想的人才。
我们不能不承认在一千八百年时代,工业勃发的初期,美国工商业竞争是相当自由的。不必去追究在这种竞争中胜利者的人格是否合于我们的理想,可是有一点是事实,每个人赤手空拳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只要看看已经加上大王冠冕的人的出身就可证明这话了。我已提到铁道大王范德比尔特出身是一艘帆船的主人。煤油大王洛克菲勒是一位游方的外科医生的儿子。这个走江湖的父亲行为怪僻,出外时家里囊空如洗,他的妻子不能不亲自操作,可是一回来却又囊橐充盈。洛克菲勒在幼年时的经验是:贫穷屡迁无定,母亲的悒郁,父亲的无赖和邻里的仇视。钢铁大王卡耐基是苏格兰手机织工的儿子,因为机器的竞争,失业而移居到美国来的移民。汽车大王福特是个机器匠出身。只有金融大王摩根是英国有声望的世家子弟。我们若看看这些成功人物的传记,总不免会发生项羽“彼可取而代之”的雄心。舜亦人耳,大家有此机会。在这些人自己看来也确是任劳任怨,克苦克勤,含辛茹苦,一步一步爬上来的。有为者亦若是!他们享受到自由竞争的滋味,也证实了自由竞争是富有选择作用的过程。可是问题是等他们一做大王之后,在他们的一行中,另外一个人,即使凭个人能力比他们还高的话,再也无法问鼎中原了。他们是自由竞争的结果,可也是自由竞争的结束。权倾王侯的托拉斯独裁着经济的一个部门,谁敢不低头。
在林肯时代,托拉斯这个名字还没有人知道。家里的用具是熟悉的工匠的作品,鞋是向邻近鞋店里定做的,肉是某家屠户卖出来的。可是在四十年内,天下已经大变,吃的、穿的、住的、用的,一件一件都会牵连到某种大王。肉是芝加哥有名的屠宰场里送出来的,糖是由太古公司包办的,连火柴都是由金刚钻火柴公司制造的。
究竟美国工商业已集中到什么程度,一个普通的小企业家还能享受多少竞争的自由,我不能简单的作答。据说在上一次不景气时的调查,美国全国千分之一的公司,握有全国公司资产的百分之五十二,纯收益的百分之五十。百分之五的公司有百分之八十七的资产。百分之四的公司占纯收益的百分之八十四。假定这调查是可靠的,集中的趋势已经十分可观了。
事实上,集中的实质是不容易在几个数字中看出来的。美国有反托拉斯的立法,所以实际已经被托拉斯所操纵的企业,表面上尽管可以保持着独立经营的名义。而且很多小的独立企业常常有一部分的工作受着大公司的支配。我熟悉一个华侨的洗衣房,一看之下,小得只是一个人经营的企业。可是这位老板自己却并不洗衣,把所有衣服都送到一个极大的洗衣厂里去洗干净了才拿回来自己熨一道。这个洗衣厂究竟有多大,和其他洗衣厂是否同属一个经理管理,我没有问;可是我们若说这华侨是个充分的独立小企业家也就不合事实了,因为他的企业和利益随时可以受到那大洗衣厂的控制。
在战前这位洗衣房的老板在他的企业中能享受多少自由呢?并不是没有:没有政府来统制他;他要加价,成;他要拒绝那位顾客,成。可是他所倚靠的大洗衣厂却也有加价的自由,也有拒绝他送衣去的自由,大洗衣厂规定了一个价钱,他有自由可以接受或不接受,可是没有能力向他讨价还价,他若不接受这价钱,若是那个大洗衣厂是独占的,他就找不到另外一家价钱便宜的洗衣厂了。他自己动手洗,成本高;他对顾客加价,顾客就走到别家洗衣房去了。他可以自由选择的只是继续不继续这小小企业而已。
科学发达,技术日新月异;新技术扩大了生产的规模,大规模生产能利用新技术,出品好、成本低;可是大规模生产需要资本大。于是大鱼吃小鱼,吃得愈自由,小鱼被吃得愈快。经济自由的结果是能享受这自由的人数愈来愈少。
经济自由主义其实是指不受政治权力干涉而言,可是,可以限制竞争自由的不单是政治权力,最重要的是经济权力。独占经济是在政治权力不干涉,甚至保护之下,所发生的经济权力。在经济权力所统治下的社会,每个人是否还有独立宣言中所规定的平等和自由的基本权利也就成了个严重的问题了。在我看来,科学和民主,或是平等和自由之间,在这个时代,确是已发生了龃龉。我并不承认科学和民主冲破封建的两大势力,不能成为两个轮子,构成一个完成平等和自由的幸福单车。可是独占的兴起,在经济帝国的独裁下,科学和民主似乎是成了矛盾的对立了。这幸福的单车的双轮暂时在美国的历史上脱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