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坐了Baltimore and Ohio铁路的火车从华盛顿到纽约的。这路的终点是在纽约对面的新泽西。新泽西是个工业区,烟囱像梳子一般地排列着,车就在这些梳子里穿来穿去。不像坐New York Central的车,一近纽约就向地下一钻,黑洞洞的窗外什么都看不见。从新泽西到纽约要坐渡船,你站在船面上,四面望望:后面是烟雾笼罩下的巨大厂房,海中心是个美丽的自由女神,对岸是曼哈顿一片耸天高楼,像积木般地堆砌着,这幅景象也许是美国文化最简单的“文摘”。文化联络处为我们安排下这个行程,很可以说是想给我们这些东方客人一个文化的下马威。
这文化的下马威确曾使我瞠目结舌。后来我写信给安排这行程的朋友说:“你若是有意要在最短促的时间使我们对于美国有一个深切的印象,你是成功了。”过了有半年多,我又在另一封给她的信上说:“我在新泽西渡船上所获得的对于美国的印象,曾费了半年才慢慢冲淡了,才慢慢对美国有了一些认识,让我再加一句多余的尾语,才慢慢使我喜欢美国。若是以后你还有机会介绍美国给我们东方人士时,我虽则不知道你应当先叫他在什么地方上岸,但我愿意很坚决地向你建议:若必须从华盛顿到纽约,坐New York Central车比坐Baltimore and Ohio车好一些。在地道里进入这大都市,可以使他糊涂一些,不致因曼哈顿的奇观,误认为美国之成为美国就在这并世无匹的大都会里,我不知道你是否同意我,美国不是在纽约这种大城市里吧?”
当然我绝不敢否认美国具有庆堃在十多年前已告诉我的那种庞大的,超越的创造力。正如我在到纽约时的渡船上和张其昀先生所说的话:“这地理才真是人文的了,你瞧,到处都没有一块自然的本来面目,哪一个角里找不到人工加上去的色彩?”可是这种摩天高楼其实只是这伟大创造力的表现,决不能说是创造力的本身,更不是培养创造力的动力。即使我同意美国人的确是具有比其他民族更大创造力的话,我不愿意把这种性格作为和烟雾一般同是都市的产物。我更不敢苟同的是那些想得到这种性格的人,在梦里先造下几个都市来。上海和纽约相差不多,可是上海并没有造成有创造力的中国人。都市没有创造美国,是美国人的性格造出了都市。下半句话,其实还是不确切的,应当是说美国人性格中的一部分表现在纽约那种都市里罢了。
若是我说在夕阳晚霞里在新泽西望曼哈顿的夜景是人间的奇观,这“奇”字只是美的意思而已,并没有半点突然之义,因为每一个中国人到这地方去欣赏这夜景,心里早已有了准备,都市的伟状到这里来证实一下而已。在我们的观念中,美国是“千百个大上海,小上海”,是都市的集成,典型,标准。在没有亲临其地之前,在银幕上所见到的,在百货商店里所接触的,在收音机前所听到的,凡是可以加上花旗徽号的,哪一件哪一样不是代表都市生活的?在美国看都市,决不能引起“奇”的感觉,“自然”得很,好像是应该如此,非如此不成其为美国。使这些客人发生惊异的倒是有人说美国的基本精神并不在这种都市文化这句话。
其实,都市之成为美国所具引人注目的特色不过是最近二十五年的事。二十五年前住在二千五百人以下乡村里的美国人还占他们全部人口的一大半。愈往前推,乡村里的人数也愈多:一八七〇年,现在七十多岁的老年人出世的时候,百分之七十四的人口住在乡下,若单以种田务农的人说,那时也占全体职业人口的一半之上;和我们现在的中国相比,差别尚不能说太大。再推上八十年,美国独立方成之时,拥有一万以上人口的城市,在美国境内只有四个,最大的是纽约,不过三万人,比现在的昆明还要少七分之六。那时五个美国人中有四个是务农的。这还不过一百五十年前的事,“而北美在三百年前已经是一个欧洲人民所关心的新世界了”。
也许是因为美国的飞机在我们天空里太热闹了,我们似乎不容易保持正确的时间尺度。让我举几个年份把中西历史配一配:一四九二年哥伦布发现美洲,在中国正当明太祖定都金陵后一百二十四年,孝宗皇帝的弘治五年,天下无事。若要找一件比较大的事来相配,只有十年前宪宗皇帝置西厂,缉奸宄的政治设施了。可是一过明代,事情也就多了。明朝的永历帝被杀后五年,牛顿发现了地心摄力(一六六六)。再隔一百零四年瓦特发明了蒸汽机(一七七〇)。清朝乾隆皇帝开四库全书馆后十年,美国独立成功(一七八三)。过了二十四年,美国赫得逊河内第一艘汽船下水(一八〇七)。七年后斯蒂芬生的火车试验成功(一八一四),也刚是第一次欧洲大战开火前一百年。又十四年美国第一条铁路,也就是我刚才提到初次送我上纽约的Baltimore and Ohio 铁路筑成(一八二八)。不过那时,有时还得用马来拉车。我们的国运从那时起走上噩运了。过了十二年鸦片战争开始,而美国却正在庆祝电报成功(一八四〇),是第二次欧战开始前一百年。又二十年林肯当选总统,而我们却正遭英法联军的攻击,天津北京失守(一八六〇)。林肯被刺前一年洪秀全自杀(一八六四)。可是五年后,美国第一条横断新大陆的铁路却筑成了(一八六九),参加落成典礼的小孩可能到现在还有活着的。下一年煤油大王洛克菲勒创办他的美孚油公司,钢铁大王卡耐基的炼钢厂也在这年开始出货。太平天国失败后,西太后垂帘听政(一八七五)的翌年,美国的电话发明成功。美国工业开始大规模发展的二十五年中,我们却给日本打了一个败仗。马可尼发明无线电时(一八九七),美国的工商业已成年了,号称十亿金元的摩根钢铁公司准备出世(一九〇一)。这几年中,我们是闹变法,闹立宪,杀了不少人,最后法未变,宪未立,发生了义和团。这是四十五年前的事。
这过去的一百年事情是真多,因之使我们觉得时间过得特别长。可是我们配合了历史尺度来看一看,美国的工业是在上一世纪的最后二十五年中拔脚起步的,是他们的南北战争之后的事,也是我们的太平天国之后的事,关于“长毛”的故事,我们还是觉得很亲切,那末工业兴起在美国也不能算是有悠久的历史。何况,美国工业的成年须排在本世纪的初年,是和我们颐和园差不多新的东西。
美国的工业,和工业所造就的大都市,尽管有惊人的成就,以年龄说还是轻得很。现在活着的老年人和中年人,大多数还不致忘记早年熟悉的乡村生活。立国的精神是蓄积在每个人民的经验里的,尤其是早年所熏染的习惯和态度里。“三岁到老”是句老话,也是被心理学所证实的原则。因之,若忘记了美国的历史,被暴发的都市文化挡住了视线,我们会误解美国的国民性。大企业,大工厂,大都市在美国确有它们的势力,它们表示了美国的力量,可是只是皮肤和肌肉,并不是骨骼。骨骼还是他们在早年工业尚没有发达之前,在拓殖时代乡村生活中所养成的。那种粗放旷达的生活环境养成了独来独往,不亢不卑,自负自骄,耐苦耐劳的性格。这性格归结于他们崇尚平等,爱好自由的精神。美国的创造力并不是凭空获得的,而是从这种对生活的认真,对自由的爱好中长成的,更因为有了这种性格,这种精神,所以他们所发生出来的创造力并不像西欧日耳曼民族那样爆发成为人类的破坏和毁灭。我们要认识美国,不在他外表的耸天高楼,而是在他们早年的乡村里。
现在在中国一提起美国,真像是西天极乐世界,“上有天堂,下有美国”。从美国回来而没有发财,似乎是件奇事。自然,我也不能不承认美国一般人民的生活程度确是比我们,尤其是战时的我们中国人,富裕得多(我并不是指在战争里发财的人而言)。一个刚从中国的大后方,几天之内被飞机送到像眉亚媚那种花园般的海滨胜地时,怎能不咽一口气,半天才说得出声:“美国真富!”我在《旅美寄言》的《一张漫画》中曾把我最初的印象记下:
“我默默地在心上勾出了一张漫画:美国真富!
“这是一张漫画:一个巧小的花园,肥健的太太手上拿着一个药瓶,瓶上写着维他命A B C,半裸着在晒太阳;一个大肚子的男人弯着腰在种花;门前停着一辆待租的Taxi。我想将这张漫画标题为‘美国的苦人家’。”
美国人自己可以谦虚地说这张漫画毫无根据,可是我却觉得美国人很可以骄傲地说,“是呀,我们虽不算富,但是的确已经不像你们东方人一般常受饥饿的威胁了。”我们东方人在现在若是觉得美国的富是值得羡慕的,就该知道美国的富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从贫穷中自己打出来的天下。我们看得到的是吃得面孔红喷喷的老美,看不到的是他们曾在饥饿里挣扎的洋克。
前年感恩节,我在芝加哥休士先生家过节。当我用冰水硬硬地送下一块又老又生的火鸡肉时,主人却在讲给我听,为什么在感恩节家家要吃火鸡的掌故。据说是当新英伦的移民初到这大陆时,这新大陆有的不是温暖的自由,而是严酷的寒风。他们带来的种子,刚下土,就很快被几尺厚的白雪掩没。人在饥饿中度过北国的冬天,死得和狗一般的容易。幸亏这地方有野生的火鸡,给初来的移民充饥,他们才能维持下去,没有死完。后来土地有了收获,为了纪念这苦日子,所以定下这感恩节,一年一度,要吃一只火鸡。我虽则觉得为了要感激火鸡而每年得一家杀它一只,似乎不太说得过去,但是我想到当年在垦荒时发现火鸡时的高兴,嘴里的味儿也增加了不少。美国并不是一个河里流着牛乳,树上结满葡萄的天堂。假定现在已近于天堂,那是从地狱里升上去的。
早年美洲移民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呢?这里我只有借别人的话来交待了。罗素在《自由和组织》里曾描写过这种人的生活。他说:
“例如林肯的父亲当肯塔基不复是边陲区域以后,便决定在一八一六年移往伊利那。他为便利迁居起见,曾经编就一道木筏,将全部家私(一付垦荒器具,和四百加仑威士忌酒)载上。后来木筏倾覆,但总算还捞得大部分家具。他从最末一间移民的住宅出发,筚路蓝缕,经过森林,在一片合意的地方把威士忌酒和垦荒器具安置下来。他的妻和两个孩子带着一床被褥,几个瓦罐,几只铁锅,亦接踵而至。他们所住的茅篷只有三面遮蔽,第四面敞着,饱受风霜雨雪的吹淋,如是者一年。在这一年中间,他开辟了一个农场,并造了一座像样的木房,但依旧想不到木房内应该有几扇门,几扇窗,或一层地板。尼古来和海伊(美国历史学者)说:‘他的木房就跟别的垦荒者的一样,几张三脚凳,一张木床(床的一端附在屋角木柱之间,另一端由插在地上的弯树条支撑着),一张大木板下装着四条腿的桌子,一只瓦罐,一只铁锅,一只长柄壶,几只铅碗和铅盘,全室家具,尽在于此。入晚,孩子亚伯拉罕从一张两条木柱间装着木钉的扶梯上面,爬到顶阁里,在树叶堆成的床上过夜。’当地的垦荒者好多死于热病,亚伯拉罕的母亲也因热病而死在这木房里面。”
这段文字里描写的情形还只是一百二十五年前的事。也许有人觉得一百二十五年是太远,我们不妨推后一百年看看。我在哈佛大学遇见过一位外籍的教授,讲起第一次大战时代的美国。他说他那时曾带了孩子们大小一家到美国南部去旅行。有一次他的车坏了,就停在一个小镇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一家可以称作客店的小屋。他们想洗个澡,没有,全家在一间大房里过夜。他预先打听了一下,究竟要多少房钱,他得到的回答是一块钱。美国普通的规矩是以人作单位算账的,所以他一想花六七块钱住这种店子真是冤枉。第二天,他们大大地吃了一顿早餐,付账时,店主人一起只收了一块钱。这地方的生活程度可想而知了。
你若要知道一些真正的美国苦人家(当然不是像我上面所勾出的漫画),最方便的是到纽约百乐大道去。百乐大道,在四十二街附近,也许是全世界最繁荣的中心了。可是就在这纸迷金醉,歌舞升平的时报方场斜角有一家有名的戏院里在上演一出话剧,这出每天每晚上演已有十多年的名剧叫《烟草路》。这出话剧是描写当时南部出烟草地方的人民的穷苦情形,是一出写实的剧本。我自以为是曾经在最穷苦的地方住过的人,江南的乡村且不说,瑶山里的佃户应当是人间最穷苦的记录了罢?但是一看了《烟草路》,我才初次警觉一个人穷到一个程度,除了食和性之外,可以什么都没有。一个人成为禽兽时,身上既没有光彩的皮毛,又脏又臭,比任何别的动物都难看、丑恶。这出话剧引起我这个理解,其内容已不言而喻了。
《烟草路》给我的感想很多,最重要的并不是在认识贫穷的罪恶,而是发现美国在富有时并没有忘记穷苦的日子。你想,为什么这一出看了会使人心里十分不舒服的剧本能在百乐大道上一直上演了十多年(我曾为天天要扮演同样一套的演员抱屈),获得戏剧界最高的票房记录。论艺术,我不懂;可是以普通观众的立场说,既没有伟大场面,又没有惊奇布景,连美国人所喜欢的大腿也没有,可是每天有观众,差不多天天客满。有人看了一遍,过一时又去看一遍。我问过很多朋友,没有说没有看过的。一个小孩子到纽约,必然去参观自由女神,天下雨也不管;一个成年人到纽约,假定有时间去看戏的,《烟草路》是一定得消磨一晚的。这话剧号召力之大,显然不只是一出戏而已,不只是剧本高明,演员出众而已,而是在它具有迎合美国人民心理的魅力。
什么心理呢?你自己不妨试试,你聚精会神地看了《烟草路》出来,重新走到时报方场,向北望一望这行人如水流的百乐大道,灯光如昼的不夜城中(一直到我快离开美国时,百乐大道的光禁才开),你自然会觉得一种骄傲,像拿破仑征服了欧洲,在凯旋门前,马上独步时那样的骄傲!人力定能胜天,这《烟草路》一变而成百乐大道了。干!创造!靠自己的努力。
你在这时会有一种勇气,似乎得到了保证,努力是有报酬的,努力里会消灭贫穷,努力里会出现快乐。工作,不断工作,前面有一个更好、更美的天堂。你在这时也会发生一种幻想:在不久的将来,这百乐大道也会被人看成《烟草路》。进步!进步!还是进步!
美国人的骄傲就在这里。不但他们愿意记得他们的祖先曾在饥饿里靠火鸡过日子,他们的父母曾在荒凉的沙地上求生存,而且他愿意向你说,用节日来纪念,用名剧来广播,为的是要使每个人觉得努力是有收获的。假若杜鲁门不生在美国,不在美国竞选,他一定得把早年的历史遮掩得干净,然后造成一些莫须有的祖宗,来抬高自己的身份了。在美国,他不必这样,愈是你父母是贫贱,愈是你早日生活艰难,愈是你祖宗里没有名人,你有能力,你有成就,才表示你一切是靠自己努力得来,这才是值得人崇拜,值得自己骄傲的。
美国的历史其实就是一部不靠祖宗余荫,靠自己,不买账,拼命、刻苦创造出来的记录。这种人是有胆量每年吃火鸡,每个人去看《烟草路》的。也是这种人才会在沙滩上造出个世界最大的都市,在年年泛滥成灾的美国“黄河”(田纳西河)流域里造成一个将要改变世界经济的TVA。
他们的创造力是哪里来的?第一,我是这样想,不怕承认自己的贫穷,不接受贫穷,恨透贫穷,最后才能克服贫穷。美国原是苦人的世界,在这世界里苦人变成富人了,至少和我们比是可说是富人了。
世界上穷苦的人不少,可是有些人并不恨穷,只怕别人看见他们穷。他们会掩饰,会装点,别人不说他们穷,他们也就安于穷苦了。这不是美国人。美国人不怕别人妒忌他们富,因为他们可以很坦白地说:“你也能富的呀,谁叫你不求富呢?”他们不必掩饰,因为他们自觉他们的富有是靠自己的劳动得来的,以正当的手段向自然争取来的。
我们在东方看他们,千万要记住,他们人民生活程度的提高是他们努力劳动的报酬,不是天,也不是人,送给他们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