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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好运带来的吗?

·写澳大利亚之三

Lucky appendage是招待我的那位朋友用来描绘澳大利亚的谑词。它曾使我联想起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但细味一番,还是联得不切。陶渊明对遗世独立的世界,淳朴真挚的民情,具有虔诚的向往。而给澳大利亚的这个谑词却不然。一口把它说成是个独立不了的附件,又在前面加上了个“侥幸得到了好运”的形容词。当然,现在用了简笔字,倖幸不分,这个形容词的尖刻性也冲淡了些。全词之意等于是说:这是个不知怎么地交上了好运的小子。是句酸溜溜的话。汰去酸味,说的是,澳大利亚靠它地处偏僻,不搅在这多事的漩涡里,倒能独善其身,免遭灾祸,享到了康泰之福。经过了两次世界战争之后,这种看法在澳大利亚据说是相当普遍的。

这种看法在肯定澳大利亚当前的繁荣这方面说是带着甜味的。这似乎也反映澳大利亚人对当前的生活相当满意的意思。我在去澳之前,曾问过香港的朋友对澳大利亚的观感。他说:“澳大利亚没有香港那么紧张,人们似乎很安于其位,不那么热衷于向上爬。说得不好听一些,有点懒洋洋的劲儿。”这个考语的前半句澳大利亚的朋友们大多能表示同意,后半句引起的议论却不少。从我这个第三者看来,那种你死我活、不进即退的气氛在澳大利亚似乎是轻淡些。我在澳大利亚的大学里没有听到过中年教师为保不住讲席而发愁。这是和美国不同的。我私下里也向华人教授询问过。他们同意澳大利亚的生活比较稳定。至少社会的中上层对现状一般是满意的。也许正因为他们看到物质生活比他们为优裕的世界,没有他们自己的社会那么安定,所以发生了身在福中之感,说自己的运道不坏。幸与不幸原是出于比较的。

甜味背后常存在着苦味。他们把当前相当满意的生活看成是得之于消极性的条件,地理上的偏僻,幸免于劫难,等等。这些当然是事实。以澳大利亚的欧洲移民来说,除了1942年2月19日日本空军轰炸达尔文港之外,并没有在这个大陆上遭到过敌人的袭击。有人把澳大利亚说成是免受入侵的大陆,这当然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两百年前英国大批移民来到这个大陆,把原来在这土地上居住的土人,赶走的赶走,打死的打死,不是入侵是什么?自从欧洲移民侵入以后的两百年里确是没有任何人用武力打进过这个大陆,占领过这个大陆。日本人在空中扔了炸弹,并没有下降到地面上来。

苦味是来自这一个问题:保得住今后澳大利亚一直是个免受入侵的大陆么?即使我们不提战争的事,澳大利亚能一直保持它这样的好运道么?如果把澳大利亚的今天只看成是侥幸的结果,那么对未来的澳大利亚就难免忧心忡忡了。这种被动的、消极的看法如果确是相当普遍的话,这里也就存在着甜味变成苦味的可能了。

为什么会有这种看法呢?容许我顺着我的想象力说下去。我首先想到的是澳大利亚特有的历史烙印。我在上篇提现代的澳大利亚是从两百年前建立的囚犯流放地上发展起来的。在早年的欧洲人心目中,美洲和澳洲是不同的;前者是个充满着自由的新大陆,而后者是个被迫劳动的受罪地。在受罪地上能生存下来,能生活下去,能得到好过的日子,对那些不敢对前途存有希望的囚犯们来说,除了“侥幸”两字之外,还能说什么呢?侥幸是预料不到的收获,喜出望外的好事。

说到喜出望外,让我复述一个澳大利亚人所乐道的历史事件:最初在澳大利亚建立的流放地有一千多人。他们的粮食原是指望能靠囚犯们开垦土地来自给的。但是强迫劳动效率太差,过了两年还得靠从英国运粮接济。1790年3月,一艘运粮船半途触礁,已经储粮不足的流放地发生了断粮的威胁。该年4月每人每星期只能配给四磅面粉。正在这绝望的关头,6月3日,远在地平线上出现了一艘挂着英国旗帜的粮船。这条救命船的到达,真正使饿得快死的人喜出望外,永远留在澳大利亚人的记忆中。这条粮船名“朱立阿娜夫人”。

“朱立阿娜夫人”是个救星,但是她之成为救星,正因为那个流放地不能自力更生。救星的背后就是灾难。这应当作为历史的教训传给后代。但囚犯们看不到此,他们额手相庆的是“运道真好”。——Lucky appendage这个谑词能说不是同样流露出这种得之天助的心情,反映了这流亡地的历史烙印么?

事实上,澳大利亚的历史当然不是一连串好运的累积,它和其他地方一样,一切成就都是劳动人民双手创造的。但是回头看一看,澳大利亚的历史上却并不缺少像在地平线上出现“朱立阿娜夫人”号那种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事迹。这是说,澳大利亚的经济发展的过程中在困境里出现过多次及时的突破。

先说第一个突破。欧洲移民在澳洲东海岸登陆建立了囚犯流亡地之后,要生存下去,不能老是靠外来的粮船接济。发展农业种庄稼要土地,而东海岸宜于种植的土地却不多。紧靠东部的海岸线有一条山脉,名叫大青山,离海岸近的不到五十公里,远的也不过四百公里。人口日增的移民被这高墙关闭在狭长的海边上,越来越感到窒息。1813年,定居后二十五年,终于在悉尼山凹找到了越过大青山的缺口。1815年道路筑通。这是经济上的一个重要突破。山外的沃地千里不仅提供了粮食的产地,而且为第二个突破提供了必要的条件。

第二个突破是在解决用什么特产去换取海外供应的生活必需品。最初澳大利亚输出的只是些像鲸鱼、海豹一类的海产,不仅数量有限,而且也不易持久。移民的社区在三十年里增长到了三万多人,靠自力来制造日常用品是有困难的,要到老家去购买又用什么东西去换呢?正在两难之际,他们试验成功了有名的“美丽诺”绵羊。这种羊是非洲种和欧洲种杂交成的,特别适应于澳洲内地干旱高温地区,毛厚质高。大青山通道开辟后,山外这片平原正是放羊的好地方。所以到1831年,每年输出的羊毛达到了一百三十四万公斤。至今羊毛还在澳大利亚输出品中占着首位,1978—1979年达十五亿澳元,占输出的11.2%。19世纪的第一个五十年里这两项突破,使人口从1820年的三万四千发展到1850年的四十万,增加了十倍多。

刚刚踏进19世纪的50年代,又发生了第三个突破。那就是在新南威尔士的巴瑟斯特发现了金矿。这是紧接着美洲加利福尼亚发现金矿之后震动当时世界的特大消息。这消息传到我国,成千上万的闽广农民远涉重洋,投身到这个淘金热浪中去。由于澳洲出了个“新金山”,美洲的金山加上个“旧”字。至今美国加州的圣弗朗西斯科还用旧金山作为它的中文地名。其实新旧之间,只差了三年。关于到新金山去的侨胞,我以后还要另写专篇,在此不多说了。

据说澳大利亚的金矿确是会令人着迷的。从岩石里迸出来的金块有的可以和石卵一般大。当然有多少人拾得到这样的金块谁也不知道,但是只要有人拾到了,那就会激动着人们去碰运气了。四面八方、成千上万的人奔向有人拾到金子的地方,形成一股热潮,所以被称为淘金热。金矿的发现在经济上的突破,可能还没有它所引起人口流动的影响为大。澳洲金矿分布较广,1892年西部的卡尔古利金矿的发现对澳洲西部的开发起着很大作用。

19世纪的淘金热并不能看作是科技发达的结果,所以它总是裹着一层浪漫的色彩。真正在澳大利亚经济上发生突破作用的矿产发现是发生在20世纪的50年代。这个突破却没有造成什么热,而是静悄悄地在改变澳大利亚的经济结构,事实上在形成澳大利亚人“运道不坏”的物质基础,也可能会成为由甜转苦的引线。

50年代以来,澳大利亚通过科学的地质勘察,逐年发现了许多丰富的矿藏,有煤、铁、铜、镍、镁,特别是原子能的原料铀,等等。矿产总值,1978年比1966年增加了七倍。现在矿产品已占输出总额的30%,而20世纪60年代只占7%。单以铁矿石的输出额来说,澳大利亚已占世界第一位,1978年达九亿澳元;以产量来说是世界第三位,1978年达八千三百万吨。澳大利亚的铁矿是日本钢产原料的主要来源。现在在澳大利亚流行着的诽语说,这些矿井都已成了日本的飞地。

澳大利亚经过这几次经济上的突破,人民的生活一步步地提高。它曾经在各国每人平均国民收入的比较表上占过领先的地位。那是从1860年,发现金矿后的十年开始的。这个地位它保持了半个世纪,到1910年才被美国和加拿大超过。到70年代又被法国抢了先。目前在这些大国的行列里,它还站在西德、日本和英国的前面。这样看来,澳大利亚的中上人家一般感到生活不坏是有物质基础的。而几次经济上的突破又比较来得及时,容易使人们感到时来运到。这样也就产生了那种顺运遂生的心理,给人家一种懒洋洋安于其位的印象。

谑语有如漫画,一针见血,点出了当前澳大利亚人的那种特有的心理,也就在听者的心头挑起了一个问号,用澳大利亚人的话说是,Will she be right?这样下去,她还行么?这问题正在绞澳大利亚人的脑筋。我相信问题一旦提出,答案总会有的。 M/gcCjCyY4MWv/em2TMdn47gZWs8Kk/mDqzRkkGhR7evgAva9TrJbPcYXe3+e9F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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