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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中心之外

·写澳大利亚之二

过去我对澳大利亚确是很陌生的。世界史的教科书里很少提到它。有关它的消息经常占不到头条新闻的地位。我总觉得它是在世界中心之外。这次访澳,上程时心里不免有点嘀咕。对这个陌生的地方,短短三个星期的访问能认识多少呢?如果单靠自己摸索,恐怕连边都沾不上,所以想还不如先找个入门之道。我见到对这地方比较熟悉的朋友,一有机会就提出一个要求,要他们告诉我,怎样用简短的几个字说出澳大利亚的特点来。

有位朋友听了我的问题和为什么提出这个问题的原因后,反口问我:“你倒说说,为什么你们这样忽略这个大陆呢?”我顺口回答说:“它太偏了点,不在交通要道上,它是个世外桃源呀!”他说:“对了,这是个Lucky appendage。”我高兴地记下了这两个字。

要把这两个字翻译出来不大容易。查字典,lucky是运气好的、侥幸的;appendage是附属品、悬挂物。把这两个字联在一起来形容澳大利亚,不加说明难以理解。至于提出这两个字来的朋友用意何在,我并没有细问。但是这两个字对我来说,却成了一把钥匙,用它去开门理解这个陌生的大陆。

让我为这两个字做一点注解,而且先从第二个字说起,第一个字留在下几篇再讲。

一说澳大利亚是个附属品、悬挂物,我眼前就出现了它在地图上的形象。它是有点像挂在欧亚大陆下面的一块不大不小的陆地。如果要讨好主人,说一些奉承的话,不妨把它比作垂悬在项链下的一块宝玉。一头从马来半岛起沿着印尼到帝汶,一头从我国台湾起沿着菲律宾到新几内亚,不正是构成了粒粒明珠的一个项链么?

可是提出这个字的人心目中并不一定把它作为一个褒词用,可能多少还带着无关紧要、可有可无的意思,可说是个附件、题外之文、副册上的名目,总之是入不了正传,处于次等末座的东西,更坏一些就成多余的赘疣了。我说它不在交通要道上,引不起人的注目和关心,并不带有轻视之意,而且这种说法也许已不能反映它当前的情况。以过去的历史而论,我想有一个相当长的时期是可以这样说的。

澳大利亚原是从欧亚大陆漂流出去的飞地,据说在四五万年前,上面所说的那条“项链”串得比较密,它和欧亚大陆还是藕断丝连。后来冰山融化,海水上升,把那些可以步行的堤岸般的桥梁淹没了,澳大利亚才成了四面环海的大岛。这块大陆上最早的居民据说是四万多年前(有人还说得更确切些,是三万八千年前)从亚洲大陆,走路加摆渡,陆续移入的。这样说的根据是在澳大利亚和美洲一样至今没有发现过原人的遗骸。最早移民到达这大陆的时期是由考古学者从已经发现的这些移民所用的石器测定的。在那个时候,马来半岛向南过印尼,再向西到新几内亚,入澳大利亚,可能是一条“交通要道”。后来这条要道却断了。在几万年里,欧亚大陆的居民所创造的文化并没有继续被引进澳大利亚。在两百年前欧洲人移入时,当地的居民还在用简单的石器,保持着他们祖先的生活方式。这说明了他们已经有很长的时期被隔绝于欧亚大陆了。它曾经是个超级的桃花源。

早期的人类怎样从亚洲大陆移入澳洲的呢?中间为什么又隔断了几万年?这段故事的内容留着将来的历史家去补写吧。说澳大利亚是个“超级世外桃源”,那是因为在这段时期里,人类历史最热闹的舞台是欧亚大陆。被隔绝在这热闹舞台之外的澳大利亚是不是个桃花源,下面还要讲。在文化上发展得很慢是事实,相对地说他们是落后了。他们的后代似乎已忘了本。我还没有听说,现在澳洲土著居民中流行着向往“遗失了的故乡”的传说。但是欧亚的居民却一直流传着南方大洋里有个财宝遍地的大岛的“海外奇谈”。这些民间的奇谈在我们中国一定早已有之,后来才有人用来写成了《镜花缘》这部小说。在欧洲,那个“香岛”从希腊时代起一直成为人们梦想中的财源宝地。著名的托勒密(Ptolemy)在他所画的地图上,在相当于今印度洋的“大池”南面留着一片空白的陆地称作Terra Incognita(未明之地)。欧亚居民从不同的动机去探索这南方大陆的人也许历来并没有断过。到现在令人费解的,倒是为什么在18世纪以前,除了已成澳洲土著的早期移民外,一直没有过外地的人进入过澳洲。在这几万年中,这个大陆的大门确实是关得紧紧的。

不妨回头看一看。有人说四千年前就开始有马来人从亚洲南部向南洋各岛移殖。但是澳洲大陆上却并没有马来人的踪迹。大约两千年前印度南部信仰印度教的人为了寻找黄金和香料进入印尼诸岛,逐步西进,15世纪已到达今印尼的龙目地方。在接近澳大利亚的大门时,国内受到了伊斯兰教徒的袭击,从此停止前进。

我们中国人也是很早就向南洋移殖的,可惜很少留下文字的记录。到了明代初年,我国的科技条件已发展到了能做大规模的远洋航行。15世纪初“三宝太监”郑和领的舰队活跃在我们的南海和印度洋上。我在堪培拉遇到一位澳大利亚的历史学家。他说,那时有许多中国人在南洋捕捞海参,到15世纪30年代,因为今印尼望加锡一带的海参供不应求,正要派人到被他们称作“海参之地”(Marega)的澳洲北岸扩大捕捞区域时,接到了北京下达的海禁命令,以致只能作罢。否则,亚澳间经过几万年的隔绝恢复交通的首功就会写在我们中国人的账上了。

历史家喜欢做这类带着惋惜口气的推想,令人意味到某种偶然事件似乎会改变历史的轨迹。事实上未必如是。无论如何,历史并没有照顾到后人的惋惜,选择了它自己的道路,又给了澳大利亚两百年不受外界的干扰。

把澳大利亚重新和外界沟通的首功终于在1606年落入悬着荷兰旗帜的“小鸽号”的水手们手上。这条船到达澳大利亚北岸约克半岛海角的日子较哥伦布到达美洲的1492年晚了一百一十四年。澳洲这个地名在航海史上出现得是比较晚的。欧洲航海者的到达澳洲并没有立即给澳洲带来什么变化。这些航海者不畏惊风险浪,出没于浩瀚的大洋之中,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敬佩,但是他们之所以这样不怕死,主要还是为了黄金和香料。当“小鸽号”的水手们登上澳大利亚海岸发现既无黄金又无香料时,不禁大失所望,弃之如敝屣,回去说这地方“一无可取”。

“一无可取”一时竟成了欧洲人对澳大利亚流行的定论。如果说这是对澳大利亚的冤屈,这冤案又使它封闭了一百八十多年。后来欧洲人移入澳大利亚并不是出于这“新大陆”的引诱,相反的,正是因为它是个“一无可取”的化外之区,才把一些无处安置的囚犯押送至此。关于这一点还得补说几句。

美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开始时都是欧洲移民把原来的土著居民赶走后,建立起的隶属于欧洲国家的“殖民地”,后来都成为英帝国的一部分。这三个地方的早期移民性质上却有些不同。大体上说来,美国的早期移民中很多是在本乡受到当时政治、宗教的压迫,想到新大陆来“自由自主”生活的人,还有更多的是在欧洲各地生活不下去的农民。加拿大早年的移民大多是收买毛皮的法国商人和政府派去为这些商人做后勤工作的人。后来法国在大陆上被英国打败了,把加拿大割让给了英国,英国移民逐步从美国扩张到加拿大。当美国人闹独立时,加拿大没有参加,于是成千上万主张保皇的英国移民从美国北上进入了加拿大。美国获得了独立,加拿大还是英帝国的属地。

美洲十三个“殖民地”对英帝国的独立宣言是1776年发表的。美国的独立对英帝国的影响当然很大,其中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新问题,就是英国有许多原来可以流放到美洲殖民地上去的囚犯没处流放了。英国的监狱里越来越拥挤,舆论哗然。1779年就有人提出在澳大利亚开辟流放地,收容这些囚犯。1786年英国政府才决定接受这个建议。1787年5月七百五十个囚犯共乘十一条船,由二百八十个官兵和扈从人员押送,航行八个月,于1788年1月26日到达澳洲东岸的“博塔内湾”(植物湾),不久就落脚在附近的杰克逊港,建立了澳洲第一个囚犯流放地,后来发展成澳洲最大都市悉尼。

囚犯流放在法学上说是一种刑罚,把一些定了罪的囚犯输送到外地去进行劳动,一方面是把一些破坏社会秩序的人和原来的社会隔离,免得这些人再捣乱,一方面使犯人能从劳动中得到改造。这种刑法古已有之,名为流刑,俗言发配。实际上,这又是一种统治阶级获取无偿劳动的剥削手段。在欧洲移民开发美洲的过程中,产生了剥削黑人劳动的奴隶制度。在他们开发澳洲时开始就采用了剥削囚犯的流放制度。对象和名义尽管不同,无偿劳动的实质是一样的。

看一看那些被判流刑的囚犯所犯的罪就可以明白这种制度的实质了。有记录可据的,1790年有个流放到澳大利亚去的囚犯是因为他偷了价值六便士的棉布和价值四便士的印花布。这种小偷小摸在资本主义初期的城市里到处都是。英国政府就根据殖民地提出的要求,给他们输送这类囚犯去做无偿劳动。流放地起初是用这些囚犯建筑房屋,开垦土地,但是澳洲这个流放地经营无方,奴隶劳动效率不高,粮食都不能自给,还得靠外来的接济。后来以节省政府开支为名把囚犯发配给私家去使用,也就出现了变相的奴隶买卖。这个制度当然是相当复杂的,我不能在这里多说了。

为了要说明澳大利亚早期的社会特点,引用一些数字也许是有帮助的。1819年,欧洲人移入澳大利亚大约三十年之后,新南威尔士州的人口达到二万六千,其中一万人是囚犯,占总人口的38.3%;在现今的塔斯马尼亚岛(当时称“万典曼”的地方)的人口达到四千二百七十,其中二千一百九十人是囚犯,占总人口的51.3%。1828年,新南威尔士的人口增加到三万六千,囚犯比例高达48%;塔斯马尼亚人口增加到二万,囚犯比例是38%。如果加上刑满释放的囚犯和囚犯的子女,这个数目要占总人口的四分之三,恰巧和1788年最初这批移民中囚犯和押送人员的比例相当。

用强迫性的无偿劳动来进行生产,效率是很低的,而且又由于囚犯中的男女比例悬殊(1828年,新南威尔士囚犯中男女的比例略低于10∶1)引起了严重的社会问题。这不是一个有发展前途的经济,也不是一个健全的社会。也许这时的澳大利亚才真的适用得上“一无可取”的评语。

与此同时,19世纪的20年代,英伦三岛,特别是爱尔兰,出现了大量失业现象,而澳大利亚利用囚犯劳动的弊病在实践里已充分暴露。所以从30年代开始,英国政府就资助那些愿意到海外谋生的人移居澳大利亚,在二十年里达到二十万人,大大超过澳大利亚已有的居民。就是这股移民的浪潮冲垮了囚犯劳动制,改变了澳大利亚的经济基础。英国政府宣布停止输送囚犯到澳大利亚是1840年,但是事实上到1868年才全部落实,与美国解放黑奴(1863年)几乎是同时。但这不能说是巧合。这类历史前进的步伐并不是出于某些人的慈善和高明,主要还是社会经济条件所决定的。用权力强迫人进行无偿劳动的剥削制度在澳大利亚移民社会里实行了半个多世纪,一共从英国输入了十万个囚犯。这个历史事实给澳大利亚留下的烙印,可能到今天还不能说已经完全消失。

上面我说了一段澳大利亚的早期历史,目的是想找出为什么它很早就没有成为人类活动和发展中心之一的由来。这段历史很容易使人得出一个印象:它似乎是悬挂在某一个主体上的附件。我那位朋友选用appendage这个字来点出澳大利亚的特性,至少对我来说是富有启发的。 k1h3noxe6+s4f5rgPUxaTeHLMjkqGyBAXxgR3RkDWYbWSXb/IZUMUYPBZGF5Jqs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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