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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胡译《人类的由来》书后

胡寿文同志送来他和潘光旦先生共同翻译的达尔文著《人类的由来》一书的清样,并告知此书出版有日矣。他知道我熟悉这书翻译和出版的经过,要我在书后写几句话。这是我义不容辞的事,略写几页以记其始末。

这本书的翻译,是潘光旦先生一生学术工作中最后完成的一项业绩,充分体现了他锲而不舍、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我师从先生近四十年,比邻而居者近二十年。同遭贬批后,更日夕相处、出入相随、执疑问难、说古论今者近十年。这十年中,先生以负辱之身,不怨不尤,孜孜矻矻,勤学不懈,在弃世之前,基本上完成了这部巨著的翻译。

记得早在1956年商务印书馆的友人来访,谈及翻译介绍西方学术名著事,先生即推荐达尔文一生的著作,并表示愿意自己承担《人类的由来》的翻译。随后他即函告在国外的友人,嘱代购该书原版。书到之日,他抚摸再三,不忍释手,可见其对该书的深情。先生早岁在美国留学时,学生物学,并亲听遗传学家摩尔根之课。他结合自己人文科学的造诣,发挥优生学原理和人才的研究;后来在执教各大学讲社会学课程时,亦特别着重社会现象中人类自然因素的作用。他推崇达尔文由来已久。

达尔文是19世纪英国学术上破旧立新的大师。他身患痼疾,为探讨自然规律,苦学终生。1859年他的《物种起源》一书问世,总结了他自己多年在世界各地亲自观察生物界的现象,发现自然选择在物种变化上起的作用,探索了物种的起源和进化的规律。达尔文忠实于反映客观实际,勇于把见到的自然现象公布于世,成为人类共同的知识。尽管达尔文当时并没有把物种起源直接联系于人类,他只说了一句话:通过《物种起源》的发表,“人类的起源,人类历史的开端就会得到一线光明”。但是这书的发表,对上帝造人的宗教神话和靠神造论来支持的封建伦理却不啻发动了空前未有的严重挑战。当时保守势力的反扑顽抗和社会思想界的巨大震动,使一贯注意不越自然科学领域雷池一步的达尔文也不能默然而息。他发愤收集充分的客观事实来揭发人类起源的奥秘。终于在1871年(《物种起源》出版后的十二年),发表了《人类的由来》这本巨著,用来阐明他以往已形成的观念,即对于物种起源的一般理论也完全适用于人这样一个自然的物种。他不仅证实了人的生物体是从某些结构上比较低级的形态演进来的,而且进一步认为人类的智力、人类社会道德和感情的心理基础等精神文明的特性也是像人体结构的起源那样,可以追溯到较低等动物的阶段,为把人类归入科学研究的领域奠定了基础。这是人类自觉的历史发展上的一个空前的突破。

一百多年过去了,对人类的由来研究已有许多新的发现。这本书中有些论点很可能已经过时,正如达尔文在本书第二版序言中说过的那样:“我作的许多结论中,今后将发现有若干点大概会是、乃至几乎可以肯定会是错了的。一个题目第一次有人承当下来,加以处理,这样的前途也是难以避免的。”这并不是白璧微瑕,人类对客观事物的认识总是这样逐步完善的。难能可贵的是像达尔文这样,能适应时代的需要,提出新的问题,予以科学的探讨,而取得对基本规律不可撼摇的认识。这一代科学巨匠和伟大思想家所留下的《人类的由来》一书,一个世纪来毫不减色地称得上是科学研究人类的起点。对达尔文这种贡献的倾心推崇,促使潘光旦先生决心要翻译这本书,使它成为推动中国科学发展的一个力量。他也愿意用这个艰巨的工作来为我国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做出一点贡献。

翻译像《人类的由来》这样一本学术上的经典著作,毫无疑问是一件艰巨的工作。没有坚持长期高度脑力劳动的决心是不会敢于尝试的,即使上了马也难于始终一致地毕其功于一生的。潘先生不仅在学术上有担任这项工作的准备,而且具有完成这项工作的修养。从业务上说,达尔文的博学多才,广征博引,牵涉到自然、人文、社会的各门学科,要能一字一句地理解原意,又要能用中文正确表达出来,不是一般专业人才所能胜任的。潘先生之于国学有其家学渊源,他自幼受到严格的庭训,加上一生的自学不倦,造诣过人。他在清华留美预备班学习时即受知于国学大师梁启超,梁在他课卷的批语中,曾鼓励他不要辜负其独厚的才能。学成返国后,他对我国传统学术的研究从来没有间断过。一有余力就收购古籍,以置身于书城为乐。他几经离乱,藏书多次散失,但最后被抄封的图书还有万册。他收书不是为了风雅,而是为了学习。在一生中的最后十年,为了摘录有关中国少数民族史料,他又从头至尾地重读了一遍二十四史。他所摘录和加上注释的卡片积满一柜,可惜天不予时,他已不能亲自整理成文了。

同代的学者中,在国学的造诣上超过潘先生的固然不少,但同时兼通西学者则屈指难计。他弱冠入清华受业,清华当时是专为留美学生做准备的学校,所以对学生的外文训练要求极严。他在校期间,因体育事故,断一腿,成残废,而依然保送出国留学者,是因为他学业成绩优异,学校和老师不忍割爱。据说他英语之熟练,发音之准确,隔室不能辨其为华人。返国后,他曾在上海执教,又兼任著名英文杂志《中国评论周报》的编辑。他所写的社论,传诵一时。文采风流,中西并茂,用在他的身上实非过誉。他自荐担任翻译达尔文这部巨著,是他审才量力的结果,有自知之明。朋辈得知此事,没有不称赞译事得人、文坛之幸。

我常谓翻译难于创作。创作是以我为主,有什么写什么。而翻译则既要从人,又要化人为己,文从己出,是有拘束的创作。信达雅的信,就是要按原文的一字一句地和盘译出,译者要紧跟密随著者的思路和文采,不允许有半点造作和走样。凡是有含混遗漏的,就成败笔;凡是达意而不能传情的,就是次品。翻译的困难就在此,好比山山要越,关关要破,无可躲避。翻译的滋味也就在此,每过一山,每破一关,自得之境,其乐无穷。潘先生每有得意之译,往往衔着烟斗,用他高度近视的眼睛瞪视着我,微笑不语。我知道他在邀我拍案叹服,又故意坦然无动于衷,以逗他自白。师生间常以此相娱。此情此景,犹在目前。先生学识的广博,理解的精辟,文思的流畅,词汇的丰富,我实在没有见过有能与他匹敌之人。而这还不是他胜人之处,卓越于常人的是他为人治学的韧性。他的性格是俗言所谓牛皮筋,屈不折,拉不断,柔中之刚;力不懈,工不竭,平易中出硕果。

潘先生喜以生物基础来说人的性格,我们也不妨以此道回诸夫子。他这种韧性和他的体残不可能不存在密切的联系。以他这样一个好动活泼、多才善辩的性格,配上这样一个四肢不全的躯体,实在是个难于调和的矛盾。他在缺陷面前从不低头,一生没有用体残为借口而自宥;相反的,凡是别人认为一条腿的人所不能做的事,他偏要做。在留美期间,他拄杖爬雪,不肯后人。在昆明联大期间,骑马入鸡足山访古,露宿荒野,狼嚎终夜而不惧。在民族学院工作期间,为了民族调查偕一二随从,伏马背,出入湘鄂山区者逾月。这些都表示他有意识地和自己的缺陷作斗争的不认输的精神。但是另一面,他也能善于顺从难于改变的客观条件来做到平常人不易做到的事,那就是身静手勤脑不停。他可以日以继夜地安坐在书桌前埋头阅读和写作,进行长时间的高度集中的脑力劳动而不感疲乏。我常说,他确实做到了出如脱兔,静如处女。所以能如是者体残其故欤?没有这种修养,要承担翻译这一本难度很高、分量极重的科学巨著是决不能胜任的。事实确是如是,即以潘先生这样的才能和韧性,在这件工作上所费的时间,几近十年。现在还有多少学者能为一项学术工作坚持不懈达十年之久的呢?

潘先生从事翻译这本书的十年并不是风平浪静的十年。文章憎命达,平地起风波。1957年,他承担翻译这巨著的翌年,“反右”扩大化的狂潮累及先生。我和他比邻,从此难师难徒,同遭这一历史上的灾难。可是我们的确没有发过任何怨言,这不能不说是出于先生循循善诱,以身作则的缘故。他的韧性在这种处境里又显出了作用:对待不是出于自己的过失而遭到的祸害,应当处之坦然;不仅不应仓皇失措,自犯错误,而应顺势利导,做一些当时条件所能做的有益之事。他等狂潮稍息,能正常工作时,就认为这是完成翻译达尔文这部巨著的机会到来了。我当然还记得曾有人提醒他,这书即便翻译了出来,还会有出版的可能么?这似乎是一个现实的问题,但是先生一笑置之。我体会到在他的心目中,乌云是不可能永远掩住太阳的,有益于人民的事不会永远埋没的。司马迁著《史记》岂怕后世之不得传行?只有视一时的荣辱如浮云的人才能有这种信心,而我则得之于先生。他从戴上“右派”帽子后,十年中勤勤恳恳做了两件事,一件就是上面提到的重读二十四史,一件就是翻译本书。这两件事都是耗时费日的重头工作,正需要个没有干扰可以静心精磨细琢的环境,政治上的孤立正提供这种条件。当然,他之能利用这个条件来完成这些工作,正说明了他胸怀坦白,心无杂念。

在着手翻译时,他就约其长婿胡寿文同志参与其事。翻译这样的名著,一般是不宜别人插手的,凡从事过翻译工作的人必然懂得最怕是校阅别人的译稿。认真地校阅别人的译文,不仅要摸透原文,还要摸透需要校阅的译文,多此一番手脚,何如自己动手之便?各人行文笔法总是不同,如果多人执笔,势必使全书笔调驳杂,降低质量。先生不避此忌而约胡共译,目的当然不在减轻自己的工作量,而实在于培养青年人。以我目击而言,他先是对胡就原文反复讲解,然后对胡所交译稿逐字逐句地修改,又要向胡逐一讲明修改的原因,再发回重抄。先生所费之力倍于自译。他循循善诱,不厌其烦地进行面对面的教育者,除对下一代的培养外,岂有他哉?他在胡寿文同志身上用这工夫,当然不能说其中没有亲属之谊的成分,但是与他对其他学生的态度并无不同。以他对我来说,我们长期比邻,以致我每有疑难常常懒于去查书推敲,总是一溜烟地到隔壁去找“活辞海”。他无论自己的工作多忙,没有不为我详细解释,甚至拄着杖在书架前,摸来摸去地找书作答。这样养成了我的依赖性,当他去世后,我竟时时感到丢了拐杖似的寸步难行。

邀胡参与译事,加以培养,主要是因为胡原在清华学生物学,后来留北京大学执教。先生认为一个学生物学的人,对这门学科的历史如果心中无底,必然难于深造。在生物学中像达尔文的著作那样丰富的智力宝库更有熟读的必要。他希望于胡寿文同志那样的青年,不应满足于成为一个已有知识的传递者,而应当以一个继往开来的学术环节自任。要培养这样的学者,就得要让他重复一次这门学科前人所走过的道路,才能懂得什么叫推陈出新。胡寿文同志这一代人在校期间所得到的营养不如前一代,特别于外文缺少工夫,所以先生用参与译事的机会,亲自指导他补足其短缺。这番用心,其意深远。

先生平素主张通才教育,那就是认为做任何学术领域里的专业研究必须具备广泛的知识基础。他本人能游刃于自然、人文、社会诸学科之间,而无不运用自如者,正得力于基础较广的学术底子。这种主张在新中国成立初年正与当时流行的专业训练相左,他也因此受到批判。三十年后,这种理工分离、文理分离的教育体制已成了必须通过实践进行检验的对象,到了我们有必要破除成见重新对通才教育加以认真考虑的时候。先生之译达尔文名著,推其意当不在仅仅传播一些一百年前达尔文得到的科学知识,而是瞩望于我们国家的新一代中能产生自己的达尔文。达尔文正是他所说的通才教育的标本。

1966年初,潘先生和我一起瞻仰革命圣地井冈山返京。他干劲百倍地急忙整理抄写他业已基本译成的这部译稿。他的文章原稿都要自己誊写。蝇头小楷,句逗分明。他高度近视,老来目力日衰,伏案书写,鼻端离纸仅寸许。最后除了一些有待请教专家协助的原著中的拉丁文和法文引文外,全稿杀青。敝帚自珍,按他的习惯,必定要亲自把全稿整整齐齐地用中国的传统款式分装成册,藏入一个红木的书匣里,搁在案头。他养神的时候,就用手摸摸这个木匣,目半闭,洋洋自得,流露出一种知我者谁的神气。

晴天霹雳,浩劫开始。1966年9月1日,红卫兵一声令下,我们这些所谓“摘帽右派”全成阶下囚。潘先生的书房卧室全部被封,被迫席地卧于厨房外的小间里。每日劳改不因其残废而宽待。到翌年6月10日因坐地劳动受寒,膀胱发炎,缺医无药,竟至不起。我日夕旁侍,无力拯援,凄风惨雨,徒呼奈何。

先生既殁,其住所将启封作另用,其女入室清理,见遗稿木匣被弃地下,稿文未散失,但被水浸,部分纸张已经破烂,急携归保存。当是时,林江妖氛正浓,潘氏一门全被打成“黑帮”,批斗方剧。这部遗稿能存于世,实属侥幸。1972年胡寿文同志从江西返京,才有机会于劳动之余着手整理这部遗稿,破烂部分重新翻译补足。1974年又参照德文和俄文两种译本加以对校,作了一些订正。然后发动在京亲属,重予抄写。劫后存稿,终予复全。

1976年粉碎“四人帮”之后,胡寿文同志来商此书出版事宜。诸友为此奔走,到1979年三中全会后才取得商务印书馆的同意,恢复早年的合同,安排出版。1982年见到清样,果然实现了潘先生动手翻译时的信念。这是一场保全文化和摧残文化的大搏斗。乌云终究是乌云,不会永远遮住光明的。此书的出版,至少对于我,是这个真理的见证。我相信一切善良的人们一定能从中取得启发。

1982年5月19日于东方红37号长江轮 k//JfZbCGqDW4RLcg3TP5Ew8oAxhQfGhCsO7mmjKsXE1qcdNpVVPPO4I29NMO0J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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