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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养兔

真没想到我这个号称“鱼米之乡”和“丝绸之乡”的故乡吴江县最近又得到了个“养兔之乡”的新称号。前两个称号中的乡,范围比这个县要大得多,至少可以包括太湖以东,沿海一带的苏杭地区,也就是传统用它来和天堂相比的富饶之乡。但吴江在这个天堂里却算得上老几呢?鱼米赶不上苏州,丝绸赶不上杭州。我从小在苏州念书,同学们总因为我的口音土气太重而横眼相看。现在这个新称号却把吴江推到了前列,可能还是个冠军,说不定这是我国经济的一个重要突破,在四化史上留得下个美名。

这个新称号的根据是近年来国家从吴江县收购的兔毛在数量上远远超过其他地方:1980年是二十九万斤,1981年跃进到四十一万斤。吴江在兔毛生产这一项上在江苏省确是首屈一指。

吴江县的养兔热,在最近两次回乡访问中给了我很深的印象。这也许是出于我去年春天去过澳大利亚的缘故。我在一篇《写澳大利亚》的笔记中曾提到过羊毛的生产在澳大利亚历史上是一项重要的经济突破。我称它作“突破”,那是因为在大规模养羊之前,澳大利亚碰上了个难关:这地方英国移民的日用品大量要从祖国输入,但找不到输出的商品,不免背了很大的债务,以致经济停滞不进。后来找到了适合这地方的美丽诺羊种,大片草地得到了利用,成了世界上最大的羊毛产地,这个难题才得到解决。从那时起,澳大利亚经济就稳步上升,曾一度是世界上个人平均收入最高的国家。

我从吴江的养兔联系上澳大利亚的养羊是不是有点牵强附会,想入非非呢?这固然是个有待于今后历史来评定的问题,但是我把两者相提并论也不能说毫无理由。这个被誉为天堂的地区长期以来也有一个难于逾越的铁门槛。那就是人多地少。靠了鱼米和丝绸,也就是农业、副业和手工业,这个地区曾经在国内的农村经济上领过先。但家富人丁旺,同时在人口密度上也赶在前锋。现在每人平均耕地面积已低到接近一亩的程度,要在农业上从已达到的亩产粮食一吨的水平上再创新纪录,不是不可能,但是成本将太高,增产不增收了。土地的限制也影响到了副业。素来全国无匹的蚕丝业,最近在产量上已保不住冠军的地位。今年的红旗已北越长江,原因是植桑面积难以扩大。在这人多地少的铁门槛前,这个地区的经济怎样更上一层楼呢?养兔是我家乡父老们最近几年来找到的一个答案。

提起养兔,我不禁想起自己童年的事来了。这件事发生在20世纪20年代,我那时还在高小念书。有一天我的一位哥哥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对小白兔。它们实在逗人喜爱,洁白娇嫩的一身细毛,一对红亮的眼珠,跳跳蹦蹦。一见我们放学回来,立刻聚拢来,在我们脚边打转,争着来吃我们书包里带回来的青草和菜叶。它们成了我们的宝贝。但是它们繁殖得特别快,不到半年,我们的小小庭院已成了白兔世界,大大地影响了我们的家庭卫生,引起了家长们的干涉。我们又有什么办法呢?既不愿把它们杀来吃,又没有地方去出售;愿意接受我们这种礼物的小朋友也都已送遍,而小白兔还在不断出生。最后是一场兔瘟才解决了我们的难题,但在儿童心上也留下了难消的伤痕。

1957年我重访江村时看到我家乡的农民正在养兔。他们把小白兔养在大缸里,而这些小白兔却又会乖乖地待在缸里不外跳。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显然他们并没有遭遇我童时的难题,因为当时政府挂牌收购,兔子繁殖得快成了件好事。养兔从那时起已成了这地区农家的副业。但是后来却被视作“资本主义的尾巴”,一直长不起来。

现在回头查一查历史记录,吴江县养兔总数1957年大约是十万只,20世纪60年代徘徊在二十万只上下,70年代在三十万只上下,一到1979年就直线上升,达到七十万只,1981年超过了百万大关。看涨的趋势是显然的,因为这地区的农民已经尝到养兔的甜头。附近各地正在取经效法。1981年吴江县输出的种兔达四十万只。这地区已形成了一股“养兔热”。

为什么养兔成热呢?首先是几十年的经验已经证实这地区有繁殖兔子的优良条件。这也是我自己的切身经验。过去小白兔进不去市场,那是因为我们一无吃兔肉的习惯,二无纺兔毛的技术。作为活玩具当然不能扩大繁殖。后来听说国际市场上可以出售兔肉,国家挂牌收购,于是打开了养兔的活路。直到国外兔毛纺织业的发展才使我国农村里出现养兔热。农民现在出售的主要是兔毛和种兔而不是肉兔了。1981年吴江县收购兔毛有四十一万斤,价值近八百万元,按十六万农户计算,每户收入达五十元。这对农民的生活是一项很大的贴补。所以他们有几句通行的顺口溜:“小小一只兔,一年一条裤,家有几只兔,不愁油酱醋。”

养兔特别适合这人多地少的地区。农民总结养兔的优点是:投资少、繁殖快、收益高、不争地、不争劳、家家户户都能搞。买几只种兔不过几块钱。过去买一个大缸来养,现在已经改用木条在墙脚拦出半米见方的兔窝,一窝可养大小六七只兔子,有的人家一排兔窝,可以有二三十只,所以它们成了“不占地的棉花”。养兔不需要强劳动力,老弱的妇女儿童都能养兔,一个老婆婆养兔二三十只,并不感到困难,只是出外割草比较费点手脚,一般由壮劳动力或儿童回家路上带几筐回家就够了。所以说养兔不争劳。

吴江县的农村里小白兔的数目确是增加得很快。但是会不会保持这样的速度,不断地增加下去,直到我在前面所想象的江南的兔毛成为澳大利亚的羊毛呢?在研究这可能性时,必须先看看在增产过程中会碰到什么限制发展的因素。我想这一地区土地少,到头来也会限制养兔的数量的。农民称兔毛是“不要土地的棉花”,这话并不完全正确。兔子吃的饲料现在还是靠土地上长的。当前说它不争地,那是因为给它吃的饲料可以在不宜于种植稻麦棉花的土地上生长。田头地边都长草,这些草就可以用来养兔。但是即使这些土地也还是有限的。一旦兔子养得多了,用来生长兔子饲料的土地就会感到紧张。现在有些地方已经发生这种现象。原本孩子们可以在放学后回家路上割一两筐草回家喂兔子的,现在却要跑到远处去割草,有的甚至不上课了。土地还是限制养兔的铁门槛。如果停留在目前的水平上,养兔只能是一种补充家用的副业,谈不到突破当前农村经济的力量,那也就不能发生羊毛在澳大利亚所起的作用了。

自从三访江村以后,我心里常常在想有没有可能跨过这铁门槛?最近我又去江村,从上海坐汽车经青浦到吴江。一路上看到这里大小湖泊一个接一个,使我真正领会到水乡景色。我心里想如果这样广阔的水面能利用来养兔,不是可以突破当前土地给养兔的限制了么?我一到吴江,立刻打听吴江县水面的面积,我得到的答复是三十三万亩,在全国各县中拥有水面之广是数一数二的。

在水里养兔当然是非分之想,但是用水面来长饲料,用饲料来喂兔却是可能的。我到了村里就问老乡水面上能长什么小白兔能吃的东西。他们说有“三水”,就是水花生、水浮莲、水葫芦。这些兔子都吃,但是水分太多,单吃这些东西,兔子要拉稀,要出毛病,所以要晒晒干,和着别的东西一起吃。这样看来,利用水面来解决兔子的饲料问题是有门的。当然水面上大规模种植“三水”,还有些问题要解决。据说以前这地区曾经提倡过用“三水”养猪,后来又放弃了。其中的原因我还不清楚。有人说这地方有台风,风一起,“三水”就吹散了。有人说,湖泊里长满了这些东西阻碍航道,连洗东西、汲饮水都不方便。总之,老乡对“三水”印象不那么好。如果想利用水面扩大养兔,还得经过一番试验。在试验过程中困难也会层出不穷。但是向自然讨生活哪里会有伸手就来的东西呢?

现在吴江县在养兔这项生产事业上已经积累了许多可贵的经验,这里的农民已经熟悉小白兔的生长规律、生活习惯,而且也已经有一套防治兔病的知识和设备,不致重演我童年时那种一次兔瘟,全部死光的悲剧。所以再向前走一步是有现实基础的。我想到的水面加养兔的公式是从远处着眼,怎样使这地区出的兔毛不是几十万斤,而是上万吨。我计算一下,只要我们一亩水面出产能养活一百只长毛兔的饲料,吴江县出产的兔毛就能超过这个指标了。

假如真有一天,我们在江南这地区能生产几十万吨兔毛,这地区的经济面貌一定会大大改变。现在吴江县所出产的几十万斤兔毛都是以工业原料的形式向国外输出的,去年收回相当于八百万元人民币的外汇。输出这样高贵的原料实在还是属于“殖民地经济”的性质。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些原料自己加工,生产高档消费品供应国内外市场呢?我们不必走澳大利亚向英国输出羊毛,从英国输入毛织品的路子,而要夺回这笔加工的利润。那就是要及早发展兔毛的纺织工业。到那时我们江南的“养兔之乡”又要得到“毛织之乡”的新称号了。21世纪的苏杭定将超过20世纪的曼彻斯特。

历史长河,后浪推前浪,滚滚前进。愿我这篇漫谈不是一个美梦,而是我们奋斗的目标。有志者事竟成,广阔的远景通过努力是能实现的。

1982年1月20日于上海 VNTloWx1EsOnAiqqnS0/quBvcm3LjrQYD5Niu/cr4yMCbH3fLwUZqc1bEObAlC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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